从街头自乐摊飘来的音乐,晚习后隐约传进宿舍,那九曲回肠般悠扬婉转的歌喉,令人想起无尽山谷间的顽强穿绕的小路,想起暧暧村落里袅袅升起的炊烟,想起碧蓝天宇下火红的太阳和洁白的云朵,想起波澜般掀涌的土黄色的苍凉,想起湖水般潋滟的翠绿色的温馨……章第中有意将脑袋伸出宿舍的窗户外面,侧起耳朵仔细品味,却具体听不清一句歌词。
然而遗憾的是,这美妙的声音不仅没能使周圆的神经衰弱有丝毫减轻,反而变本加厉地严重了,以至于彻夜难眠,连续上楼顶折腾了些日子,人慢慢变了相,瘦得什么似的,乏沓沓歪在床上再也迈不进教室的门槛了。室友们轮留换班看护,并不得不上报班马,班马急送医院诊治的同时,立即如实通知了家长。
周校长风尘仆仆从家里赶到医院,没有惊愕,没有悲伤,没有沮丧,脸上甚至还带了微微笑意,显然是一路酝酿好的。走进病房,他上前抱了抱躺在床上的儿子,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有个好身体,考不上大学咱照样活人。”
然而背过周圆,面对班马及室友的时候,周校长却黯然神伤,“是我害了儿子,给了他太大的压力,自小把过多的期望寄托给他,结果害他到这种地步!”周校长的食指和中指上,明显带有批改学生作业的红墨水的痕迹。
班马和同学们纷纷解劝,可语言苍白有如叹息。
好在周校长很快调整了情绪,不好意思地苦笑着,“这事本来应该早就想通的,我当年十年寒窗,就差把脑门学秃了,结果也没能像父辈期望的那样,考上大学重返上海老家,可我不是好好活在世上吗——与我上海的那些叔伯兄妹比,咱沉木尽管条件艰苦,但地远心宽,日子别有趣味哩。”
按有关政策,高三年级绝不允许休学了,因此周圆走出校门意味着什么,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不过。神经衰弱是慢性病,长住医院耗不起,周圆第二天就催父亲办了出院手续,准备回窝窝村慢慢疗养。本来当天发旮旯乡的班车还赶得上,可周圆决定在宿舍住一宿,“我清楚再没有住学生宿舍的机会了。”眼里蒙遍了晶莹的泪花。
“住一宿,好好再住一宿吧。”室友们纷纷挽留。
谁知这个夜晚,这个即将辍学的夜晚,周圆竟睡得特别沉静,特别香甜,几年来折磨他的头疼恶心症状压根儿没有出现。
这倒给了周校长莫大的安慰,认为只要卸下学业的负担,儿子身体肯定会慢慢恢复过来。“假如不是窝窝小学的娃娃们等着上课,不是打扰同学们学习,我真愿意陪儿子在宿舍里多住些日子哩。”周校长说。
周圆的东西早就收拾停当了,所有生活用品——暖壶、脸盆及炊具——都赠送了同学,所有的书籍——课本、笔记和各类参考——都扎成了捆子,码在宿舍桌子上准备带走。全班同学倾巢相送,跟班马一起,默默地簇拥着周氏父子,走过美丽的校园,走过熟悉的教室,走过亲爱的同学,走过无法割舍的一切的一切,一直走到学校门口。空气凝重得停止了流动。大家担心周圆会哭,那场面叫人怎么忍受得住,因此都不敢也不忍看周圆,更不敢跟他说什么。可周圆出奇地坚强,不仅没有哭的意思,而且在校门口适时地停了步子,转身向同学一一作别,脸上带着冷静而从容的表情。轮到跟章第中握手的时候,周圆甚至开了句玩笑:“等将来飞黄腾达了,别忘咱曾经同过学!”
这句话,使窒息人的气氛猛然间轻松了许多。
班马招手挡了辆穿巷而过的出租车,表情庄严而凝重。班马之前就伤感地说,在他的教学生涯中,已绝非第一次直面弟子辍学了,尽管每个辍学者的情况有所不同,可每一次总让他心痛不已……他叮嘱同学们把周圆的行李安排到出租车后备箱中,然后请周校长坐了前排,他自己上了后排,要亲自送周圆去车站。周校长没有谦让,也没有阻止,顺从地听任班马安排。周圆在上车的刹那,突然顿住了身子,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来,恋恋地看了同学们一眼,接着又深情地朝母校望去。只见教学楼的顶层上站着几粒人,徐徐然将一副红底黄字的巨型条幅悬垂而下,条幅上触目惊心地写着:
让青春激情勤劳汗水创造三载花样年华
用聪颖智慧顽强毅力见证一次金榜题名
这条幅,是为迎接又一届高一新生而挂出的。
周圆再也控制不住,热泪哗啦啦奔面而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