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牧斋边吃边饮:“有什么事,尽管说!”
范景文停下杯筷,一吐胸中的块垒:
“现今京师危如累卵,弃地宁远,调吴三桂进京勤王,二位私下也认为系当今唯一之良策,可为什么朝堂上,二位却再三推诿拖延呢?”
钱牧斋几杯酒下肚,话语也多了起来:“范大人,你虽几年不在京师,可总该记得陈新甲的教训吧?”说到这儿,他挥了挥手,将几名陪酒的侍女驱下,起身关好房门,方压低声音:“圣上勤政治国,事必躬亲,乃英明之主。可英明不等于没有错误决策,不然国事何以颓败至此!对此,圣上却从来未承担任何责任,相反,当一种决策带来恶果时,必然有一个大臣获罪下狱。孙承宗、袁崇焕、祖象升,哪个不是英才出众?可他们的下场呢?……”
范景文听到这儿,微微点头。范景文因系老臣,他对钱牧斋所提到的这三个人都很熟悉,都是大明朝的忠臣良将。最冤的是袁崇焕,时任蓟辽总督,后因清兵绕道入侵、围困北京,袁崇焕星夜赶回,连日苦战,击败皇太极,保住京师,但却被诬告为“暗通清兵”、“引清军入关”,被处以剐刑。在菜市口受刑时,受蒙骗的京师人竟然争购袁崇焕之肉。孙承宗原为蓟辽总督,后官至兵部尚书,因不相信袁崇焕通敌,以身家性命苦谏,而被罢官回乡,清兵入侵时,举家抵抗,最后兵败自尽。
而祖象升则是大明朝的另一位战神,任五省总督,授权统率天下兵马,可当他与传兵展开决战时刻,由于当时首辅温体仁等人的处处掣肘,三十万兵马实到的不足两万,他血战疆场,后终因众寡悬殊,身中数箭,倒地而亡,死得极为壮烈!可温体仁等为掩盖罪责,竟诬陷祖象升是在酒楼挟妓吃花酒时,失火烧死……
“此次弃地回守,也是圣上有急,方欲行其计。”陈演此时也停下酒杯接着说道,“按理,吴三桂之调与不调、宁远之弃与不弃,其实只有两个字就可决定,但皇上偏偏不肯自己决定,而私下却对我说‘请先生为之一担’。‘弃地’这种大事,你皇上都担不了,我辈能担得起吗?待事后有人追究罪责,以‘弃地’杀我辈,我等岂不又成一个袁崇焕、陈新甲?”
范景文再也喝不下去了,怔怔地望着这两位权臣,倒吸了一口寒气。他心想皇上如此优柔寡断,如何能成就大业?而面前这两位在朝中数一数二的大臣,你们怎么可以和袁崇焕、孙承宗、祖象升相提并论,人家恰恰是为了国家社稷,置生死于度外,一派浩然正气。而你们恰恰是贪生怕死之所为,你们这些朝之重臣均如此打算,这大明朝还能好得了吗?
就在崇祯和大臣们互相猜忌、上下推诿之中,时间又过去了二十余天。时间进入公元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大明王朝虽没有任何办法和起色,但李自成的大顺农民军这些天却势如破竹地攻陷了宣府,直逼京师,形成了对北京铁桶似的包围。
这一天,崇祯、周皇后、袁妃以及太子、永王、定王等,正在皇后的坤宁宫一道早膳。
崇祯的两个女儿长平公主和昭仁公主,分坐崇祯左右,这是皇上最为疼爱的两个女儿。崇祯慈爱地一边为她们夹菜,一边说道:
“朕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朕百思不得其解,看看你们谁能解开?”
孩子们一听,来了情绪,唧唧喳喳:“父皇,快说!”
“梦中,朕正在御花园中散步,突然一赤脚披发仙人从空中而至,他见朕并不搭话,而是将朕一拉,领到了一块空地,然后用手杖在空地上写了一个很大的‘有’字。朕不解其意,正待寻问,仙人已不见踪影。你们谁能解得此谜,父皇定有重赏!”
孩子们很少与崇祯一道进膳,今崇祯又说道谜话,让大家猜测,这就更为难得。所以孩子们顿时兴奋起来,以为只是普通的猜谜游戏。他们全部停下杯筷,冥思苦想,沉静了一会儿之后,年纪大些的长平公主首先站起拱起双手拜道:
“恭贺父皇!儿臣以为,此乃贼平之兆,说明大有前途!”
永王一下子跳起来争抢着说:“孩儿认为是说父皇大有作为!”
沉稳些的定王也随之站起,慢声细语:“依儿臣看,是大有希望!”
崇祯对此均摇头否定。
崇祯转向袁贵妃:“袁妃,你看呢?”
袁贵妃虽说已进宫多年,但因皇上过去专宠田贵妃,故极少与皇上一道用膳。自田贵妃死后,袁妃方得宠幸,在应酬上仍有些不大自然。现见皇上发问,便微微摇了摇头,矜持地笑笑:“臣妾不知。不过,‘有’总比‘没’好吧?”
崇祯苦苦一笑,转向太子:“太子慈烺,你可知何意?”
慈烺摇头表示不解。
崇祯又转向一直端坐不语的周皇后:“你可解得?”
周皇后亦是摇头。
突然,侍立在一旁的太监王承恩,竟放声大哭起来!
王承恩是一位老成持重之人,从未这样失态过,所以大家都十分惊愕。
崇祯心中一震,起身缓缓走到王承恩身边,扶着王承恩:“所为何故?”
王承恩悲戚地老泪纵横:“老奴倒解得此梦,只是不知该不该讲?”
“你是从小照料朕长大的,还有什么该不该讲之说?”
王承恩扑地跪下:“万岁爷如赦老奴不死,方敢言。”
“只管据实道来,绝不加罪。”
王承恩再拜叩首后,方说道:“以老奴推之,神人显告吾皇,大明江山将失之过半。”
“何以知之?”
“盖‘有’字,上半截是大字少一捺,下半截是明字少一日,合而观之,即大不成大,明不成明,殆大明缺陷之意。神人示警,望万岁爷深思。”王承恩说完,伏地叩拜不起。
崇祯听后,郁郁寡欢,半晌没再言语。
周皇后见此,连忙示意袁妃及儿女退下。
崇祯上前扶起王承恩:“果真如此,将如何是好?怎样才能避此厄运?”
“依老奴之见,可从吴麟征之议,迁都南京。”
“南迁?你的意思,南迁尚可保留得‘有’字的那半个大明?”崇祯沉思了一下:“速传旨,召吴麟征进宫。”
“遵旨。”王承恩跪拜、转身,欲下。
“回来!”崇祯叫住了王承恩,“你认得他家吗?”
王承恩点了点头。
吴麟征家住在西城一条小胡同里,王承恩领着崇祯七拐八拐方到了吴家的小门洞前。
吴鳞征的妻子正在为吴麟征熬药。
听到敲门声,妻子打开房门,见是两位穿平民衣服的陌生人,其中老者即是王承恩:
“请问,吏部吴大人是住在这里吧?”
妻子点点头:“请进吧。麟征,来人了。”
躺在床上的吴麟征一见进来的是王承恩,连忙爬起:“原来是王公公,快请进。”
“老奴给您带一位客人来。”
“客人?”
“朕听说你病了,特来探望。”崇祯人随声入。
吴麟征万没想到皇上会亲来探望,他不顾病体爬起来慌忙跪拜:
“不知皇上驾到,臣未能远迎,罪该万死!”
“快起来!”崇祯上前扶起吴麟征,顺势扫视了一遍吴麟征家中环境,可谓家徒四壁,远不像周奎、田弘遇之豪奢,崇祯叹道,“先生真乃大明之廉正忠臣也!先生一病,朕如伤肱股,甚为惦记。”
“臣该死,危难之秋竟不能为圣上分忧。不过,臣经过拙妻调养,已然病愈,皇上有何旨意,尽请吩咐。”
“朕思索再三,决意依先生所言,先送太子南下,然后迁都南京。先保住江南的半壁山河,再徐图北进!……”
崇祯侃侃而谈,因为他总算作出了重大决策。
吴麟征听后却神情木然,半天没有回应。
“吴卿,大明江山可全在此一举!朕此来,就是想听听先生的南行之策,如成,先生将为大明再造之功!”
吴麟征倒身跪伏在地:“若是一月之前,犹有可为。如今,闯贼百万大军三路并进,四面包围,南下之路已经全部为贼所切断,水路、陆路均已无法南行……臣死罪,时机已失,臣已无南下之策。”
崇祯听完,愣在那里,半晌方绝望地长叹了一声。这本是崇祯下了好大的决心方作出的决断,如今又成泡影。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赶紧下令,调吴三桂进京,这是大明王朝的唯一生路。至于朝堂之上,议来议去,议而不决,无非是无人来承担‘弃地’的罪责。其实,我大明江山自内乱外患以来,城池已失去多少,哪位大臣曾为此惋惜?那些鏖战沙场、马革裹尸的将士又失去过多少,可谁曾问津?今弃地守京,本保国之大计,却如此拖延推诿!二十多天已白白过去了,如再不议决,将会酿成亡国遗恨的!”吴麟征不顾病体,泣涕哭陈,“臣今日独自上疏,自请承担‘弃地’罪责,愿为国家京师之确保而不辞其咎!”
崇祯和王承恩见吴麟徵发自肺腑、耿耿忠心,也为主动容。
崇祯决绝道:“朕从卿议,立即降旨,加封吴三桂为平西伯,调他进京勤王!”
“少奶奶,快起来!说是皇上封少爷伯爵,不日就要回来了!”
陈圆圆喜欢晏起,正在晨睡。一听丫鬟这话,连忙翻身坐起:“真的?”
“老爷已经摆好宴席,召集全家庆贺!”丫鬟惜玉高兴得手舞足蹈。
陈圆圆连忙穿衣梳妆。待她来到吴襄正房厅时,吴襄全家三十余口已济济一堂。
陈圆圆进来,先问候了老爷和他的宠妾韩氏,方在侧边一张桌旁坐下。
吴襄举起酒杯,高兴地说:“吾儿三桂不负圣恩、不负国人之望,以抗清卫国之功得封平西伯,这是皇上的隆恩,也是我吴氏家族的光荣!”
吴襄说着站起身来,双手高擎酒杯,恭敬地立在厅堂正中。
全家随之肃然站起,立于吴襄的身后。
吴襄满脸严肃,面对祖宗牌位,行三拜大礼后,将怀中之酒缓缓地浇洒地上,然后轻声念道:
“祖宗有德,保佑吾儿三桂,力挽狂澜,为保大明江山千秋万代,再建奇功!”
吴襄祭告完毕,回到座位上,众家眷也随之落座。陈圆圆几乎不敢抬头,因为她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部集中在她的身上。
吴襄自上次痛斥吴三桂之后,还从未跟陈圆圆好好说过话,当然更不会有什么笑脸,可是今天,吴襄却一反常态,满脸堆着笑容,亲切地说:“圆圆,三桂得封伯爵,此为一喜;待他回京后,再给你们正式完婚,又是一喜。”
“若能为老爷再生个孙子,就是三喜临门了!”宠妾韩氏嬉笑着插了一句。
人们一阵哄笑。原本十分严肃的家宴,顿时活跃了起来,人们频频向陈圆圆敬酒祝贺。笑语欢声……
管家吴贵突然走近吴襄,低声说:“启禀老爷,内官传旨,让老爷即刻去朝中议事。”
吴襄并未在意,他慢慢地将杯中酒喝干,方问道:“可知所为何事?”
“说是闯贼已跨越居庸天险,宣府总兵唐通和监军杜勋均已降敌,贼兵进抵昌平。”
昌平是北京的门户,所谓进抵昌平,就等于是进了北京的外城,这如何了得!而宣府总兵唐通是儿子吴三桂的密友,监军杜勋又是皇上最为宠信的太监,这两人竟然都投降了闯贼!
“啊?”随着这一声惊叫,吴襄手中的酒杯“啪”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待吴襄匆匆赶到德政殿时,大臣陈演、钱牧斋、范景文等均已到达。众大臣均表情沮丧,被一种阴郁的气氛笼罩。
崇祯忧心如焚,正缓缓地踱来踱去:“事已燃眉,众卿有何良策为朕解忧?”
吴襄悄悄地走进,跪拜后,欲立于人后。
“吴襄,你儿三桂之兵何时可以抵达京师?”
吴襄怔住,此问题问得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范景文见吴襄尴尬,连忙回道:“朝廷特使昨天星夜出发,最快也得明日才能到达。”
“诸位老臣总还记得,当年袁崇焕回师勤王,从宁远到京都只用了两个昼夜,硬是抢在了皇太极的前面!吴三桂若亦能如此,大明庶几有望!”
众老臣见崇祯提及袁崇焕,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当初袁崇焕为解京师之危,马不停蹄、星夜急奔,两昼夜的急行军,终于抢在了皇太极的前面抵达京都,得以拱卫京师,打败了皇太极。但崇祯却听信谗言,在菜市口将袁崇焕处以剐刑。如此冤情惨剧,老臣们本来十几年谁都不愿也不敢提及,没想到今日崇祯竟自己提出来。对此,众人自然只有缄口。而吴襄听了此话,不单不敢言语,更是感到一股凉气袭骨,身上一阵战栗。
幸亏曹化淳此时走了进来,禀报:“启奏万岁,杜勋求见。”
“杜勋?”崇祯一听杜勋,刚刚有些好转的心绪陡地又恶化了,咬牙切齿说,“这个降贼的叛逆,他竟还有脸见朕?朕不见,把他推出去,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