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自开国的明太祖朱元璋便立下祖训,对宦官实行各种限制和禁令,对宦官是历史上最严格的,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明朝却又是历朝宦官专权干政最厉害的一个朝代。而崇祯皇帝最初也是极为痛恨宦官干政的,他继位之初,就是以斩除阉党魏忠贤,剪灭其亲信爪牙而奠定朝基的。他极其痛恨并防范宦官弄权,可悲的是,皇帝当到后来,竟也不由自主地由痛恨变为信任、由防范变为怂恿,以致这批无耻的宦官拿着皇上的敕令、挂着监军的招牌,有恃无恐、为所欲为、搜集情报、陷害忠良。而首当其冲者,即是这位杜勋。
曹化淳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尊重他的话,而是暗中朝门外的杜勋使了个眼色,杜勋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杜勋仍像往常一样,行了跪拜之礼:“奴才杜勋给万岁爷请安。”
“哼,你这无耻的东西!朕一向把你倚为心腹,多次降恩提拔,太监之中对你独厚,你何以竟叛朕投贼?”崇祯厉声斥责。
“启奏万岁爷,奴才降于大顺,其实正是为了万岁爷。现大顺百万大军兵临城下,破城只在旦夕之间,奴才不畏刀斧、冒死前来,就是望万岁爷早日为计!”杜勋竟说得振振有词。
崇祯听了此番话,竟气得浑身抖颤:“你这该死的东西,叛国叛君,死有余辜!”
“奴才知道罪该万死。可是奴才死了,并不能保住大明江山;相反,奴才活着,倒还可以为万岁爷通个讯息。所以奴才权衡再三,才决定活着斗胆前来……”
“混账!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你竟敢……”崇祯是个勤政且十分重视体面之君,从未开口骂人,可今日因气恨交加、怒火攻心,不仅破口唾骂,嘴唇也气得也为之颤抖起来。
“万岁爷请息怒,听他还有话说。”曹化淳并没有因皇上震怒而斥责杜勋,相反他走过来,跪在崇祯脚下,一边假意抚慰,一边却拿眼色示意鼓励杜勋。
杜勋在曹化淳的暗示下,径自高声宣告:“大顺帝李自成令奴才传谕给万岁爷,他们愿以国家百姓为重,与万岁爷议和。条件是万岁爷让出皇位,他们可派兵出关,剿灭清兵,驱除外夷。这样,不唯万岁爷和皇子皇妃得以保住家产性命,还可封藩为王,而百姓也可免遭兵祸之灾。乞请万岁爷三思。”
崇祯听后,沉吟着没有再责骂,杜勋大着胆子,便又讲了李自成另一议和方案,即:议割西北一带,分国而王,并犒赏军银百万两,此后可为朝廷内遏群寇,尤能以劲兵助制辽沈,但不奉诏觐。对此“割地讲和”方案,崇祯沉吟了一会儿,将目光视向陈演,意在求得他的认同。
老奸巨滑的陈演一见,连忙将头低下。
崇祯见状,叫了一声:“陈卿!今事已急,可一言决之。”
陈演见无法逃避,便扑地跪奏:“臣已抱定决心,宁可玉碎,决不瓦全!”
崇祯一听此话,气得一脚踢翻了龙椅,厉声说:“难道朕是只求瓦全吗?朕既不会与满清议和,自然更不会与闯贼议和!祖宗辛苦百战,定鼎此疆土,朕岂能拱手让于匪贼、朕岂能轻易退位?即或事不可知,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崇祯激昂慷慨一番之后,高声命令:“叛逆杜勋,给我推出……咦,人呢?”
众大臣这时方才发现,杜勋不见了,曹化淳也没有了踪影……
众大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崇祯气恼地:“还跪着干什么,退朝吧!”
众大臣连忙站起,退下。
崇祯望着他们的背影,恨恨道:“文臣误国,都是这些文臣……温体仁、周延儒、陈新甲、陈演……”说到这,似乎忽然想起,转向王承恩:“唉,周延儒呢?”
辽东宁远城。吴三桂之总兵府巍然矗立。
刚从练兵场归来的吴三桂,跳下战马,一走进自己的宅院,便隐隐听到女人的哭泣。
吴三桂一边脱去战袍,一边诧异地问亲兵随从:“我府中,哪来女人的哭声?”
吴三桂说着,大步走入内厅,刚一推门,一个女人便扑地一下跪倒在地:
“吴总兵,你看我还有什么脸活着啊?”
吴三桂认出这个女人是洪承畴的爱妾妥娘。妥娘原是京都那所著名妓院熙春院的老板,因当时的剿匪总督洪承畴每次进京,必到熙春院与之聊天下棋,日久生情,妥娘便嫁与洪承畴,成了洪的如夫人,随之前来辽东征讨。吴三桂系洪承畴的部将,一直将深谙军事的洪承畴视为师长。今见来者是妥娘,连忙上前扶起:
“师母,所为何事?”
“将军,你知道,我妥娘虽出身青楼,但也深知做人的大义,我生为明朝人,死也要做明朝的鬼,绝不忘恩负义、忍辱苟活!只是孩儿无辜,不忍割舍……”
“师母,到底出了什么事?”
“昨晚,随洪承畴降清的一个家将,潜入我家,硬要逼我和你侄儿随他一道去降清。并给你带来一信,让我劝你一道去降敌。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自己不做人,还要拉人下水……”
“信在哪里?”
妥娘将信递给吴三桂。
吴三桂看后收起:“师母,恩师降清原本无奈,如今各事其主,这样做也不足为怪。只是我吴三桂自有主张,决不中敌人之奸计!”
“这样就好!”妥娘说着,重又跪下,“那我妥娘有一事相求。”
“师母,请起来说话。”
吴三桂欲扶妥娘,可妥娘不起:“请将军答应妥娘,我儿尚小,系洪家唯一骨血。日后我死了,拜托将军将他照料成人,送回他泉州老家……”
正在这时,只见帅府外,有三匹快马穿过长街,直奔吴三桂的总兵府衙而来。当先一人为明之特使,后面两骑为锦衣卫。快到府衙,他们三人一边滚鞍下马,一边在大门口就高声唱叫起来:
“宁远总兵吴三桂接旨!”
总兵府内的吴三桂一听,连忙扶起妥娘:“好,我答应你。”
吴三桂说完,转身疾步而出。
来到庭院,吴三桂跪拜:“宁远总兵吴三桂接旨。”
特使展开手中的黄卷,宣读:
“流贼猖獗,犯我京师,社稷危在旦夕之间,特封吴三桂为平西伯,统领宁远与山海关总兵。着即率关宁铁骑入京勤王!宁远四城可弃,着后以图恢复。钦此。”
“臣接旨。”吴三桂再拜,接旨,缓缓站起身来。
两名锦衣卫手捧战袍上前拱献。
特使接过战袍,欲递到吴三桂手中:“这是皇上钦赐平西伯的战袍爵服。”
“谢主隆恩。”吴三桂并没有亲自去接,而是挥挥手,身边的中军上前,收下,“安排钦差大人到驿馆安歇……”
“大帅!”特使一见吴三桂如此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且还安排自己去驿馆,显然不能立刻发兵,他顿时脸色苍白,几近乞求,“要即刻发兵啊,京师已危在旦夕……”
“知道了。”吴三桂依然并没有着急,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本帅自有安排。”
并不知兵的特使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吴三桂的亲兵奔上:“大帅,洪氏妥娘自尽了!”
吴三桂一惊,连忙随同亲兵来到妥娘住处,只见她直挺挺地横在地上,屋梁上悬着一根带子,其幼子扑在母亲身上,痛哭不止。
吴三桂俯下身去,一试体温,已经冰凉。
“咚”地一声,一名大汉闯入,他分开人群,猛地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掷于妥娘的尸体旁。
众人一惊,来人是胡太乙,其父为太医,是吴襄的老友,而他本人虽为部将,但乃吴三桂的结义兄弟。
“大哥,这叛贼可恨,俺把他杀了!”
“什么叛贼?”
“就是来劝降的那个狗杂种!俺早就认识他,他是洪承畴的家将,和洪承畴一道投降了清兵。”
“唉,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胡兄怎么能如此鲁莽!”吴三桂的副总兵杨坤,系胡太乙的上司,对他厉声斥责。
“他算什么来使?不杀这种叛国东西,怎能显示我等誓死捍卫大明的决心!”
“可是你……”
杨坤还欲分辩,吴三桂制止了他,决绝说:“既已如此,我们就借这叛逆的人头来祭奠军旗、进京勤王!”
总兵府的庭院内,关宁铁军将领济济一堂,一个个精神抖擞,雄姿英发,但表情严肃、鸦雀无声。
吴三桂身着平西伯的崭新战袍,外罩大红披风,在杨坤等副将的陪同簇拥下,威风凛凛地来到庭院。他的身后,一人手中捧着那口象征权力的尚方宝剑;一人擎持着皇上亲赐的那柄大刀;而另一人则举着托盘,上面是洪承畴那个家将的人头。
众将领一见,刷地一下骤然肃立!
参将前行一步高唱道:“启禀大帅,十三营将领全部到齐!”
一切都井然有序、训练有素!
吴三桂用炯炯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之后,威严道:“诸位将官,圣上紧急宣召我关宁大军进京勤王,并将关宁区域六十万民众迁徙关内。时日紧急,军务繁剧,满清骑兵又分布我关宁四周。我军不但要全师而退,而且要保护民众不要伤亡。更为重要的是京师危殆、军情似火,不能有半刻的延误。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关宁铁骑为朝廷分忧、为国家解难的时候到了!”
众将齐声呐喊:“誓死效忠朝廷,共赴国难,为国分忧!”
吴三桂待众将平静下来:“如此大规模的行动,依常例至少得准备三个月,可如今京师危难,形势十万火急,我们不仅准备三个月已不可能,就是两个月、一个月、半个月、十天也均不可能!我们只能有三天的准备时间!为此,本帅命令,三日内,各营须将粮草辎重全部装车,并将各县民众按军营次序编队完毕,三日后,我大军将连夜拔寨起程、入保京师!”
众将官:“遵令!”
吴三桂走到桌前,望了望那柄尚方宝剑和崇祯亲赐予他的那柄大刀,然后转过身体,目光如炬,利刀般地威视着众将领:“诸位,这次大撤退,我军是奔赴国难、消灭贼寇、保我京师,以尽军人之职!如有不尽心尽力者,有中途叛逃、畏缩不前者,有动摇军心、不听将令者……”他用手指着盘中,“这个叛逆之头,就是下场!尚方宝剑在此,我定斩不赦!”
众将雷鸣般大声宣誓:“一切听大帅调遣,效忠皇上,效忠大帅!”
声震屋瓦!
第四天,即公元一六四四年三月十五日,吴三桂率领着八万铁骑,连同六十万民众,乘着夜色,撤退关内。辽东旷野上,人马连同民众,汇成一股黑压压的人流,缓缓向山海关方向涌动。
就在吴三桂被封平西伯,浩浩荡荡向京师进发的同一天,北京城外的一座古庙内,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官员萎缩在墙角待罪,他就是不久前还炙手可热、不可一世的前首辅、“奉旨出征”的周延儒。只因得罪了太监曹化淳遭揭发后,以贪赃枉法罪罢官还乡,今又被调来京城待罪。
门外开锁声。
看守人员进来:“周延儒,接旨。”
周延儒一听“接旨”,振奋了起来,他忽地站起,边整理衣冠边问看守:“皇上是对老夫施恩免罪,还是重新起复?是因老夫的上疏,还是同僚的救助?”
此前周延儒曾以家私珍宝贿赂太监同事,求他们代为美言,并亲自写信给皇上,为自己的罪过开脱狡辩。今见皇上果真来了圣旨,自以为是事情有了结果,皇恩浩荡。所以他极欲知道是因自己的上疏,还是哪位同僚的救助,是施恩免罪,还是重新起复?
对他的急切发问,看守人员根本不理睬,任由他自言自语。
庙外,阳光刺眼,周延儒眯起眼睛,竟然没有看清来人。
来的是法司官,他径自大声宣诏:“圣旨。着佞臣奸相周延儒,赐令自尽。钦此。”
周延儒一听“佞臣奸相”四个宇,立刻瘫倒在地,“赐令自尽”这后四个字虽没听清,但他已知晓,肯定是这一结果了。
看守上前将他扶起。周延儒看到御赐的白绫已经挂在了院中,并已打好了结,他久久地凝望着这“御赐的白绫”。
周延儒突然一声狞笑:“佞臣奸相?赐死?我周延儒万历年间中状元,天启朝中执掌南京翰林院,本朝两届首辅……三朝元老,我何尝不想做个辅国良相?但,生不逢时又能奈何!一切都是皇上圣明,可皇上爱的是奉迎拍马,我敢不做佞臣奸相吗?做了佞臣奸相,却又落得这般下场……这难道都是臣之罪?”
刑部来的法司宫见他疯颠胡说、信口雌黄,连忙转向执刑人员:“还不快伺候周爷!”
执刑人员向周延儒一礼:“伺候周爷升天。”
几个人一拥上前,不待周延儒挣扎,便将周延儒强行架起,挂进了白绫结好的环套,然后一脚将下面的板凳踢出了老远……
过了一会儿,北京的郊外荒野,孤零零的一辆牛车上,载着周延儒的尸体。上面只盖着一领草席,一双赤脚露在车外……时近黄昏,老牛破车吱吱扭扭地向天边走去,越走越远,人影也越来越小……
可怜大明的三朝元老、两届首辅、万贯家私,就这样默默无闻、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地走了。荒凉的旷野上只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