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六四四年二月十一日。
李自成的大顺军二月初,由山西一路破关东进,二月初二攻陷怀庆,初八攻克太原,初十再克忻州。百万大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农民起义军在向太原城外行进。
旌旗猎猎,战马嘶鸣。其中一杆大旗上醒目地写着“大顺国永昌皇帝”。
李自成虽当了皇帝,但此时仍是原在西北时的装扮,头戴斗笠,肩上一袭黑色的披风。他骑着高头大马、雄姿英发,行进在浩荡的队伍中。
一匹快马飞驰到李自成的跟前,翻身下马,跪拜:“启禀万岁,代州业已攻陷、刘大将军正挥师进攻宁武关。”
“好!”李自成兴奋地一捋胡须,“代朕传令,通报全军,嘉奖刘宗敏大将军!”当了大顺皇帝的李自成虽然服饰未改,但已经习惯于用“朕”字称呼了。
“遵旨!”快马飞下。
这时军师李岩催马靠近李自成。李岩是农民军中唯一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所以李自成极为器重,拜为军师。李岩为感激李自成的信任,出谋策划,使李自成如虎添翼。李岩今又快马赶上李自成,面带喜色地说:“还有一桩好消息,启禀陛下。”
“嗯?”
李岩贴进李自成身边,低声耳语:“京里有信来了,愿献城投降,以为内应。”
“何人?”
“崇祯的亲信太监曹化淳。”
“信在哪里?”
李岩递上。
李自成看后,大悦:“重赏来人!”
“遵旨。”
对比跃然马上、神采奕奕的李自成,大明乾清宫的崇祯却是整整一天都躺在龙床上,病体恹恹。
随侍在旁边的太监王承恩见宫女冬梅端着药罐进来,王承恩怕惊醒崇祯,示意冬梅悄声,将药罐放在了桌上。但冬梅并没有立刻退下,而是招手王承恩过去。
“王公公,您看,这是在宫门口捡到的。”
冬梅将手中的一张大黄纸文告递给了王承恩。
王承恩展开一看,怵然震惊:“这是闯贼的东西,在哪儿捡的?”
“就放在宫门口的桌子上,上面还压着镇尺。”
“什么东西?”崇祯睁开了眼睛,问道。
“唔,没什么。”
王承恩一边支吾,一边示意冬梅下去。心想前几日发生的《讨明檄文》案,尚未了结。崇祯这次生病,就是因那次引起气病的。如再见此物,岂不雪上加霜、病上添病吗?他想支吾过去,但不料崇祯却执意坚持:
“到底是什么?”
“都是闯贼的胡说八道。”
“念给朕听听。”
“万岁爷龙体欠佳,还是不听了吧?”王承恩还想搪塞过去。
“给朕念!”
“这是闯贼李自成给万岁爷的通牒,还念吗?”
王承恩见崇祯没有回应,只好念道:
“兹尔明朝,久席泰宁,浸弛纲纪。君非甚黯,孤立而炀灶恒多;臣尽行私,比周而公忠绝少。赂通公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神,闾左之脂膏殆尽。肆昊天幸穷乎仁爱,致兆民爰苦于灾……”
崇祯一挥手:“算了,别念了!闯贼究竟是什么意思?”
“闯贼限三月十五日前,令……令……”
“令什么?快说!”
“令万岁让出皇位,不然就在北京城外决战。”
崇祯听完,气恼攻心,随之便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王承恩连忙扶住崇祯,劝慰地:“万岁爷的龙体重要,闯贼都是些胡言乱语,我大明堂堂天朝,兵多将广……”
“兵多将广?现今哪来的兵、哪来的将哇?贼势之所以如此猖獗,就是欺我京师无兵可派、无将可守啊!”
崇祯哀叹一声,按着又咳嗽了起来。
“万岁爷,范景文范大人的冤案昭雪,已官复原职,奉旨来京。”
范景文亦系三朝老臣,为官清廉、为人正直。其门楣上张贴六个大字:“不受嘱,不受馈”。世人称之为“不二公”。是当朝难得的忠直之臣,但因其耿介,不与逆党奸相为伍,所以早在天启年间便遭阉党魏忠贤排挤,崇祯当政后,虽一度起用,但又因温体仁、周延儒等首辅谗言作梗,以忤帝意再度被削籍。直至近日,周延儒失宠后,方得以冤案昭雪。值此风雨飘摇,朝中捉襟见肘之刻,崇祯对范景文的奉旨还京,很是兴奋:
“快召范卿见朕。都是周延儒不好,陷害忠良。”
“他已在宫外候旨多时,老奴因万岁爷龙体欠安,未敢通报。”
“去,宣他进来。”祟祯见王承恩起身欲走,忽又叫住,“等等!先帮朕穿好衣服。”
“万岁爷就躺着吧,范大人是忠义老臣,没关系的。”
“既是忠义老臣,更应尊重。”崇祯一听范景文来,仿佛像扎了针吗啡似的,顿时精神了不少。
崇祯端坐在椅子上后,方挥一挥手:“去吧。”
王承恩退下。
稍顷,范景文随王承恩进入,跪拜:“臣谢主隆恩。”
“快起来!过去都是温体仁、周延儒误国,害先生受苦了。今国难当头,闯贼猖狂,局势危殆,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臣多日来为贼势猖獗,忧心如焚。思之再三,查找满朝文武,能阻挡闯贼锐势的,唯有宁远总兵吴三桂。吴三桂不仅本人多年征战、骁勇有谋,且握有训练有素的八万精兵。李自成虽号称百万,实多为饥民流寇之乌合之众,只因我官兵腐败,所以才酿成贼势猖獗,如有关宁铁骑护卫,京师定可固若金汤。故臣以为,圣上应即刻传旨,令吴三桂放弃宁远,收兵关内,火速进京勤王。”
“好主意!的确是一良策!”崇祯见范景文有成竹在胸,大为称许。
“时不我待,臣立即回府代圣上草拟诏令。”范景文知时间紧迫,跪拜后即欲回府。
“慢!”崇祯待范景文迈步正要走出朝门时,忽又叫住了范景文,“你刚才说要‘放弃宁远,收兵关内’?”
“如此,吴三桂方可义无反顾。”
崇祯一反刚才的兴奋,重又犹豫地陷入沉思:“这……等于是不战而放弃宁远四城,有‘弃地’之嫌啊!先生且暂慢行文,待朕与首辅诸臣商议后,再发谕旨吧!”
“只是军情似火,十万火急、只怕议来议去,一旦贻误,将会酿成千古遗恨的!”
范景文直言坦诚忠告,崇祯却不以为然。
后来范景文才明白,崇祯之虽想让吴三桂进京勤王,但却不想独自承担“不战而放弃宁远四城”的责任,想要通过朝议,由众大臣一道来承担这“弃地”罪名。
所以一到朝堂,崇祯便侃侃谈道:“闯贼势大猖獗,已威胁京师,非全力诛灭不可。可山西已无可守之兵,朝中亦无可派之将。关东宁远总兵吴三桂,兵精将勇、训练有素、能征惯战、是唯一可击败闯贼的劲旅。故有人建议,调吴三桂入京勤王,可确保京师不失。只是这样一来,将主动放弃关外之地,诸臣以为如何?”
朝堂上,并没有像崇祯期盼那样一呼百诺、齐声呼应,相反竟是一时哑然。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因事件重大,谁也不肯轻易表态。
崇祯见大臣们许久无语,心中已有些恼怒,但他仍做出笑脸,低沉地追问了一句:“众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依然不语。
崇祯犀利的目光落在站在前排的钱牧斋脸上:“钱老先生,你系三朝重臣,你看此计可行吗?”
被皇上点将,钱牧斋再也无法躲避,便诚惶诚恐地出班奏道:“臣以为宁远总兵吴三桂身经百战、兵多将广、金戈铁马,如能调此劲旅进关剿寇,必可解京师之围!所以说弃地回府,实是目前解京师之危之一大良策。只是主动放弃关外之地,即是不战而丢弃国土,实也是千古未闻之举,当不当行,还望诸位与圣上裁断。今李自成是寇,满清人是夷,究竟是先防夷,还是先剿寇?防寇则失地于夷,千古之大罪也;而防夷若失政于寇,则千古耻辱!内忧与外患,罪恶与耻辱,安内与攘外,该如何取舍呢?”
钱牧斋被称许为“文坛泰斗”,“诗界第一人”,是最会舞文弄墨、摇唇鼓舌的。今天他又施展这一绝技,口若悬河、长袖善舞,说了个左右逢源。
崇祯见他{口罗}嗦了半天,也未能说出所以来,便急切地插了一句:
“依卿看,该如何取舍?”
“臣才智愚钝,不敢决断。”钱牧斋惶恐地退回朝班。
崇祯用鼻子哼了一声,转向首辅陈演:
“陈先生,钱牧老不敢决断,你身为首辅,总不该也模棱两可吧?”
陈演是天启二年的进士。虽属庸才,学识不丰,但却善于结纳内侍,给他通报内情,他每次召对均为称旨,被誉为善体帝心。故崇祯十三年得以擢升礼部右侍郎署事府事。不久又晋升为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文渊阁。越年,晋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此后,他勾结太监曹化淳、杜勋,一道弹劾周延儒,遂得以跃为首辅。今见皇上话带讥讽,便一反常态,变得一派凛然:
“陛下,臣以为不可弃地。一寸山河一寸金,宁远兵撤回京师,辽东之地拱手让给满人,此为千古非议之大罪,臣以为万万不可为之!”
陈演虽未模棱两可,但所议言辞却与崇祯所期盼的大相径庭!
众大臣见陈演表态如此坚决,便随之纷纷站出附和:
“臣以为不可弃地!”
“不战而弃,千古未闻!”
“臣以为提此建议者,罪同满人之奸细,当以汉奸论处!”……
中国自古以来,都是不管形势实力如何,凡主战者均是英雄、忠臣,而主和者均为汉奸或妥协派。这些文武大臣们虽然打仗无能,但做官却深谙此道,他们一眼就看出了陈演激昂之词的用心所在,于是便也依此腔调狺狺犬吠起来。
吴麟征时任吏部都给事中,朝堂上本没有说话的资格,但他看到这些身居高位的大臣,如此不顾江山社稷之安危,他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从后排走近陈演,质问道:
“臣官卑资浅,本应缄默。只因有一事不明,想就教于陈大人和诸位。请问,如陈大人所言,不弃城入关,敢问在座的何人能阻止闯贼东进?既无人无力阻敌,岂不等于拱手将京师送给李贼?臣以为失宁远之地是小,而丧失京师罪大。舍车保帅,虽属不得已之下策,但却是历代兵家之选。所以臣恳请弃宁远收守山海关,以成荡寇之功!”
朝堂顿时复又哑然。
崇祯见吴麟征铁骨铮铮,甚为欣慰,但他毕竟官小职微,于是崇祯便趁机再逼首辅:
“陈卿,正如吴先生所言,弃地回守虽属下策,但目前京师十万火急,实无他路可行。卿以为如何?”
陈演是抱定宗旨,死猪不怕开水烫。他跪拜回道:
“事关祖宗山河,实难以决断。万一差错,臣等即便食肉寝皮,也不足以告慰社稷。故臣请圣上谕旨边关,请边关大吏议行宁远弃后,山海关当如何守法?边民做何安排?待计议停当后,再行定夺。”
“也罢。”崇祯摇着头无奈地,“陈卿,就请你差官前去,及时回奏。”
站在一旁的范景文,见如此紧迫的事件,就这样因互相推诿谁也不肯承担责任而延宕下来,他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熙春院,如今外面虽说局势动荡、风雨飘摇,可这里依然是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一派春意。院内曲径通幽,陈设考究,小桥流水、假山花木,是闹市区中一处极为清静优雅的所在。故富商巨贾、名流雅士以及朝中大员们常常来这里聚会。
范景文今晚早早地便在门口恭迎。
陈演从装束到神情,都完全异于昨日。他嬉笑着走进来,对迎上前来的范景文感慨道:
“好久没到这里来了,世上局势危殆,可这里风光依旧嘛!范大人乃正人君子,从不涉足青楼风月的,今日何以破例,邀老夫到这里一聚?”
“钱牧老系风流教主,这是他选的地方。”
范景文还未说完,钱牧斋已从里面迎出,身边站着一位年轻漂亮的陪酒侍女。钱牧斋这位礼部尚书一反在朝堂的拘谨惶恐,在这里如鱼得水、一派风流潇洒。他一边搂着侍女,一边笑容满面说:
“快请,钱某已恭候多时了。”
钱牧斋将陈演、范景文领进一处幽雅的单间,里面早已有两名妙龄女郎在侍立等候。外面已是滴水成冰,可这里却有一盆盆鲜花盛开、春意盎然。
陈演一面脱衣,一面玩笑道:“虽处乱世,钱牧老依然风流不改呀!”
不久前,钱牧斋以六十二岁的高龄娶了被誉为江南花魁,十八岁的柳如是,一时传为风流佳话,许多达官贵人均艳羡不已。故陈演方有上述玩笑。
“哪里!”钱牧斋对此颇为得意,他边请两位落座,边笑着解释道,“今日是范大人的一片心意。范大人冤案昭雪、官复原职,全赖首辅大人的鼎力相助……”
范景文接过话头儿,举杯致意:“范某得以重见天日,全仗皇上恩典和首辅与钱牧老二位大人从中斡旋,范某谨以此薄酒,聊表谢忱。”
待大家干杯之后,范景文再行举杯:“范某尚有一事,也想借此就教于二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