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上。
一支船队浩浩荡荡,威风凛凛。为首的是座宽敞高大的官船,一面银龙杏黄大旗高高挂在船头,上面绣有四个大字:“奉旨进香”。
站在船头甲板上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他头戴乌纱、身穿锦袍、神采奕奕,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他就是当朝的国丈田畹,字弘遇,他的女儿田贵妃是崇祯皇帝的宠妃,但不幸于一年前因病去世,皇上极为悲痛。加之内忧外患:流寇李自成、张献忠等如燎原之火,几次重兵进剿,竟越剿越多,越扑越旺,最近竟又相继攻陷重要城池,使大明江山风雨飘摇;而在山海关外的强虏大清,同样虎视眈眈,并接连打败祖大寿、洪承畴,他们枕戈待旦,窥测时机,欲在随时进犯中原……盘根错节、内外交困,使得本来就多疑寡断的崇祯越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于是他便常常一个人溜进原田贵妃所住的承乾宫中,手捧着田贵妃的灵牌,久久地呆坐着,或默默自语,或暗自垂泪……
“前面就是南京了!”站在田弘遇身旁的宠妾顾横波,拍了一下正在遐想的田弘遇。她原本也是秦淮河上的名妓,是上次田弘遇南下时收拢为妾的,这次重返故地,她显得格外的兴奋。“那个是不是该收起来了?”
顾横波用嘴指了指猎猎飘扬的镶龙旗。因为她知道所谓“奉旨进香”是假,真正的意图是“奉旨选美”。如今以追荐田贵妃魂归西天一周年为名南巡普陀山,进香已毕,该开始落实真正的“懿旨”了。
田弘遇诡秘地朝顾横波笑笑,他心领神会。命令手下人收起杏黄旗,全速向南京驶去。
南京码头上,人头攒动,有头有脸的大小官吏均身着官服,早早地等候在码头上。
田弘遇的官船刚一靠岸,礼部尚书钱牧斋首先迎上前去,因为他是田弘遇的老相识,他一一介绍了南京操江督诚意伯刘孔昭、忻城伯赵之龙和江宁知县杨文聪、凤阳总督马士英等。
待一阵寒暄过后,田弘遇转向钱牧斋:“牧斋兄,准备安排老夫在何处落脚?”
刘孔昭因系操江都督,总领上、下江防事,地位最高。所以他抢前一步:“王府已收拾清爽,请国丈下榻。”
田弘遇微微摇了摇头。
刘孔昭:“如不嫌偏远,就住下官的都督府,倒也清幽。”
“老夫进香已毕,就不打扰你们官府了。”田弘遇转向钱牧斋问,“靠近秦淮河可有什么住处?”
钱牧斋这位被誉为“风流教主”之人,立刻明白了田弘遇的心意:“桃叶河旁倒有一处所在,紧靠名妓仙娃荟萃的秦淮,闹中有静……”
“就住这里面好了!”田弘遇不待钱牧斋说完便拍板定夺。
当晚,在秦淮河畔田弘遇的下榻寓所,南京官员为之设宴接风。
钱牧斋德高望重,加之他新娶的小妾柳如是和顾横波又系闺中密友,所以他首先举杯站起:“老皇亲这次奉诏进香,追荐贵妃娘娘魂归西天、羽化成仙、修成正果,保佑黎民早日消弭天灾兵祸,实是为社稷奔劳,为国家造福!”
“来!我们共同敬老皇亲一杯!”刘孔昭等跟着站起来,“感谢老皇亲不辞劳苦、为国辛劳!”
田弘遇站起应酬:“托圣上洪福嘛!不过,这几年也真邪了,关外清兵、关内闯贼,外加上又是旱灾、又是蝗虫,这次出游,一路上饿殍遍地……若不是咱们圣上勤政、日理万机,我们哪有今日的酒喝?我们做臣子的,就是再多跑点腿又算得了什么?”
“老皇亲高风亮节,下官等佩服之至!”马士英赶紧插了一句。
“老皇亲,闯贼在斩杀我陕西三边总督傅宗龙之后,又相继斩杀了汪乔年,请问老皇亲,不知下面谁去接管三边,出此重任?”
“老夫出来已有些时日,对此尚不知晓。”田弘遇看了一眼搭话的杨文聪,显然不耐烦他涉及的话题。
忻成伯赵之龙不识时务,没有看出田弘遇的不悦,依然沿此思路:“请教老皇亲,听说左良玉不受督师丁启睿的节制,而贺人龙又下听左良玉的,可有此事?”
田弘遇始终牢记着自己“选美”的使命,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他端起酒杯,干脆不再理会他们,而是转向钱牧斋:“可还有轻松点的节目?”
“有。”钱牧斋是个极其精明的角色,他对田弘遇知根知底,早就明白了他的心意,连忙凑近田弘遇耳根:“诚意伯为国丈准备了阮大铖新排演的《燕子笺》传奇……”
“就是因魏忠贤案名列阉党的那个阮大胡子吗?”
“他被罢废之后,就专事戏曲诗文,养了一个石巢园戏班子。若是老皇亲忌讳……”阮大铖系上朝的太监,曾在崇祯元年当过光禄卿,因追随阉党魏忠贤,陷害忠良,名列逆案被罢废,因系阉党余孽,所以钱牧斋连忙声明道。
“唉,老夫忌讳什么!让他们演就是了!”
钱牧斋听田弘遇如此说后,连忙朝后面打了个手势。
随即音乐起,一批体态轻盈的二八雏伎鱼贯而出,她们随着音乐边歌边舞……
在京城,因受内忧外患的困扰,皇帝郁郁寡欢,身为皇亲臣子的田弘遇自然也不敢放肆享乐,如今远离京都,看着这些轻歌曼舞秀色可餐的佳丽,田弘遇立即兴奋起来:“所谓天高皇帝远,你们在南京为官,宛如世外桃源,赛似神仙呀?”
“下官等未能为国家社稷分忧,实是惭愧!”刘孔昭慌忙站起。
“坐下,坐下!”田弘遇连连摆手,“这里又非官府衙门,用不着这套!唉,牧斋兄,我一直想问你,听说南京有‘四美’,除了我的顾横波,你的柳如是,那‘两美’?”
“一是马婉容,如今已与首辅周大人重归于好;再一就是,杨宛素。”
“杨宛素?”
“原为茅元仪宠妾,现在出家为尼。”
田弘遇清楚,茅元仪为袁崇焕的亲信部下,因袁崇焕被处死,他便投河自尽,追随袁崇焕于地下,并以此向世人抗冤。一听杨宛素为茅元仪的妻子,只轻轻叹借一声,便没再追问:
“这么说来,那两美也没指望了。”
“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秦淮佳丽年年代有新人出呀!”
“你是说,又有一代年轻佳丽?”田弘遇顿时又来了精神,“可有出类拔萃之人?”
“日前,出类拔萃、名噪秦淮的就是姑苏陈圆圆呀!”
“陈圆圆?”
“怎么老皇亲没有听说此人?”
田弘遇摇了摇头。
“那真是声甲天下、色甲天下呀!”
“怎么能找到此人?”
“别人找极难。可老皇亲要找,却极易。”
“此话怎讲?”
“老皇亲的横波夫人,既是陈圆圆的姐妹,又是陈圆圆的老师。”
回到卧室,顾横波身着陆睡衣,正站在灯下凝神注视着窗外夜景。顾横波年未及三十,依然风姿绰约。轻风徐进,烛影、花影和人影,彷佛粉色的雾霭,朦朦胧胧地网罩着只着薄薄轻纱的胴体,使之有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若是往日,田弘遇见此情景,早就急不可奈地扑过去搂抱,可今晚,他却不仅抑制了猴急,相反还有如兴师问罪一般地厉声询问顾横波:“横波,苏州可是有个陈圆圆?”
“有。”顾横波款步走过来,应声答道。
“她果如人所言,是‘声媚如人,人丽如花;两美合并,艳绝天下’?”
顾横波点了点头。
“色甲天下,声甲天下?”
顾横波又是点了点头。
“既如此,为什么不禀告老夫?”田弘遇恼怒地用手指着顾横波,大声质问,“你既知道老夫这次江南之行,名义是奉旨进香,实为奉旨选美。有此绝色,不进献皇上,被人告之朝廷,岂不是欺君之罪!”
“且请息怒!”顾横波一听这话,便先倒了一杯茶递给国丈,然后方慢慢说道,“此次江南选美,妾身最先想到的就是陈圆圆,她体态轻盈、歌喉甜润,理应是最佳之选,但有两条原因,妾身未敢造次。”
“哪两条?你说。”
“第一,陈圆圆身在乐籍,不是淑女。此次老皇亲南下,不是选女乐,而是为皇上选嫔妃。依朝廷规炬,青楼妓女是根本没有资格进献皇上、册立为嫔妃的。”
“嘿,这有何难!多花点银子,将她买到手,使她脱离乐籍从良,不就是良家淑女了吗?再说,只要万岁爷中意了,金口一开,朝堂上哪个敢提出异议?”
“可第二条原因,并不像第一条那么简单。”
“有什么难的?你说吧。”
“她已名花有主。”
“怎么,她已经嫁人了?”
“虽还没有正式迎娶,可已有了归宿。”
“许给何人?”
“许配朝臣冒起宗之子冒襄为妾。”
“冒起宗?是不是正在湖南剿匪、任衡永兵备道的那个冒起宗?”
“正是。”
“他儿子叫什么名字?”
“冒襄,字辟疆。”
“冒辟疆?”田弘遇听后,半天没有言语,他怔怔地躺在床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苏州。
姑苏河畔,较之南京的秦淮河别有一番风味。中秋的黄昏,游船的灯火与月光交映在水面,水天相融,氤氲缥缈,蔚为壮观。
河中,公子王孙们熙熙攘攘,泛舟桥下,听歌赏月。
河岸楼阁内,一处临水建筑的露台上,少女陈圆圆忧愁地坐在那里,好像这美好的景色,不仅没有引发她兴致,相反更加增添了她的愁思、她的伤怀、她的期盼。
河中,轻舟从桥下飘来,随之也使歌声由远而近: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是宋朝柳永的《雨霖铃》,陈圆圆对此歌虽很熟识,但起初并未在意,可听着听着,触景伤情,竟暗自落下泪来。
丫鬟惜玉手捧月饼进来,轻轻地放到陈圆圆的面前:“这月饼是黄家刚派人送来的。姑娘快吃吧!”
“退回去!我不吃。”
陈圆圆连看也没有看一眼,就将月饼盒推了回来。和她朝夕相伴的丫鬟惜玉虽然知晓她心中的凄苦,但见此情景,也只好将月饼端下楼去。
此时歌声再度飘近,正唱到:“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姑娘,姑娘!”返身上楼的惜玉捧着一大盘烧成火红色的螃蟹,“这是你最爱吃的阳澄湖大闸蟹,你看个儿多大、多新鲜!”
陈圆圆冷冷地说:“又是谁送来的?退回去!”
“这可是知县杨老爷知道你爱吃,特意送来的。”
“我不管什么老爷不老爷的!我不是吩咐过你们,谁的礼也不要收,我什么人都不见吗?”
“你别错怪惜玉。”遭到申斥的惜玉,正不知所措时,陈圆圆的养母陈妈手里端着切好的姜丝、酱醋等调料走过来。陈圆圆原本并不姓陈,她自小父母双亡,是这位陈母将她收留抚养,并教习她诗词音律、歌舞弹唱,使她方得以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风雅可人的。因此圆圆对陈母始终牢记这哺育之恩,陈母对圆圆也视若珠宝,关爱备至。
自去年中秋,圆圆认识冒公子辟疆之后,便洗去粉黛,再不接客,一心一意地苦苦等待冒公子的相约再来。可是等了整整一年,如今中秋已过,仍是没有一点音信。靠此为生的陈母,既为圆圆,也为自己的生计担心。她见圆圆时至今日,仍茶饭不饮、闭门谢客,便借螃蟹的理由过来规劝:“妈知道你心烦,在盼、在等……”
“冒公子说他八月中秋再来,约我一道去虎丘,看丹桂飘香。”
“可那是去年的中秋。现今已整整过去一年了!”
惜玉非常理解陈圆圆的心境。她明知陈妈讲的有理,但仍是宽慰地说:“冒公子知书达理,不像不守信用的人。”
“不管他守不守信用,可这一年多把我们的圆圆害苦了,为他闭门谢客、形销骨立。妈并不是责怪谁,这一年多光银子我们得损失多少……”
陈妈的话,一下子说到陈圆圆的痛处,可巧此时歌声又正唱至:“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听此歌,惜玉看到陈圆圆刚忍住的泪水,又欲垂落下来,便连忙岔开:“俗话说,好事多磨嘛。姐姐好不容易选中这么个可以寄托终身的人,一辈子找到了归宿,总得先吃点苦。苦尽甘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