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用给我宽心了!估计今年他又不会来了,不能害得你们也过不了节。”陈圆圆忍住悲愁,强颜一笑,拿起一个大蟹来,“来,俗话说‘九雌十雄’,现正是吃雌蟹的时候,妈妈,这个给你。”
“什么是‘九雌十雄’?”惜玉不解地问道。
“阳澄湖的大闸蟹,九月吃雌的,十月要吃雄的。九月雌的黄多,十月雄的肉厚,味道最鲜。”陈妈沾着调料,边吃边解释。
“姐姐,你也吃一个吧!”惜玉抓起螃蟹,硬塞到圆圆手中。
陈圆圆看着手中的螃蟹,重又放下:“我哪来的胃口?”
惜玉刚欲说什么,楼下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惜玉并未放下螃蟹,高声问道:“我们小姐身体不适,已经一年多不见客了!”
门外回道:“我们是国丈府顾横波夫人派来的,横波夫人与冒公子同船抵达,现正在船上等候陈姑娘。”
“什么?冒公子和横波师父一道来啦?”惜玉霍地一下跳起,高兴得大叫了起来。陈圆圆虽说顾及身份没有失态,可内心的激动却远胜过惜玉,她一下子扔掉了刚刚拿起的蟹,激动得声音抖颤地吩咐:“惜玉,快快请来人进来坐,我,我梳妆一下,立刻就下去!”
惜玉兴奋得忘乎所以,她手里举着大蟹就直奔楼下跑去。
惜玉在楼下客厅为来人看茶,待她抬眼见陈圆圆步下楼来时,这位朝夕相处的丫鬟竟也感到眼前一亮,惊诧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装扮一新的圆圆一改刚才的忧郁愁苦,变得容光焕发,光艳照人!
面对如此的美貌,差人们竟一个个都看得近乎呆痴。
陈圆圆被看得不好意思,对惜玉笑骂道:“看什么,还不去叫轿子!”
“不必了。”来人拦住了惜玉,“我们带来的轿子,就在门外听候。”
陈圆圆:“那咱们就启程吧!”
“听姑娘吩咐。”
惜玉一边走一边扯着圆圆的衣襟,悄声说道:“一年多没见姐姐打扮了,从里面到外都变得这么鲜亮!”
“再说,小心我扯你的嘴。”
二人笑闹着走出门去,送圆圆上轿。
河边,田弘遇的那艘大号官船,醒目地停靠在码头上。船上灯火辉煌,宛如鹤立鸡群。
“圆圆!”还未等陈圆圆的轿子落地,迎候在船头的顾横波就叫了起来。
“师父!姐姐!”陈圆圆一边答应着,一边快步地走上船头。
“一年多不见了,都把师父忘了吧?”
“怎么敢?是师父做了国丈的如夫人,把弟子给忘了!皇亲国戚的深宅大院,弟子想去拜望也进不去,再说,平民百姓哪有荣幸,得以拜见国丈呀?”
“你这丫头,还是那张利嘴。来,这就让你拜见一下。”
顾横波边说边引领陈圆圆进入内舱客厅,居中一位神采飞扬的白发长者正襟危坐。
顾横波用手一指:“喏,这就是你要见的那个人。”
“田国丈?”陈圆圆愣了一下,过去只在演戏时见过假扮的国丈,现今真的国丈赫然就在面前,她惶恐地连忙跪拜,“小女陈圆圆拜见国丈大人!”
“快,快起来。”田弘遇上前搀扶,一见陈圆圆果然是国色天香,竟惊诧地脱口叫起来,“哎呀,真是个美人呀!”
顾横波见田弘遇惊异得两眼发直,连忙拉了一把陈圆圆:“坐吧,喝点茶。”
陈圆圆谢过后,手端着茶杯四下环顾,见除了田弘遇外再无旁人,更没有她日夜思念的冒辟疆,便悄声对顾横波:“师父,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顾横波早就看破圆圆内心的隐秘,于是笑笑说:“也好。咱姐妹到我隔壁的舱房吧。”
顾横波起居的舱房,犹如闺室,一尘不染,清新雅丽。几幅山水字画,外加窗边的鲜花盆景,更显得绝然脱俗。若是往常,陈圆圆早就似诗似画般地为之啧啧赞叹,逐一评点,可今天,陈圆圆却几乎连看都顾不得多看一眼,便急急地问顾横波:
“师父,他在哪儿?”
“冒辟疆?”
“不是说跟你一起来的吗?怎么没看见他?”陈圆圆声音里充满了急切。
“他没有来。”
“真的?”陈圆圆见顾横波肯定地点了点头之后,立时变色,她激愤地说,“那师父为什么要骗我!你知道,我这一年多来,为了冒公子,我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每晚只以孤灯为伴。整整一年多了,我为冒公子洗尽铅华、守身如玉、托以终身。师父,我一年多苦、泪、愁、思……你不该拿此事骗我!”
陈圆圆生气地奔出门去。
“圆圆,你慢走,你听我说!”
“不,让我走!我回家去等冒公子,哪怕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冒辟疆,恐怕不值得你等。”
顾横波轻轻的一句话,使陈圆圆停住了脚步,生气地回转身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冒辟疆人虽没来,可我这儿有他写给你的一封亲笔信。”
顾横波将信递给陈圆圆。陈圆圆接过后,一把撕开,急切地看着看着,只见她容颜变色,拿信的两手不由自主地抖索了起来……最后竟身子一软,倒了下去。顾横波连忙扶住,并唤过丫鬟,扶陈在床上躺下。
顾横波从地上拾起信来,只见上面写道:“因严亲患难未了,心忧如焚,屡提及汝事,严亲均执意不肯接纳,致使盟约难践。虽有负于君,实属无奈,请君安身听命,随缘而为之可矣!”
这等于是一纸断交的休书!顾横波看完信后,眼望着怅然失落的圆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幸好此时差人端着茶杯过来:“夫人,这是老皇亲泡的高丽参水,送给陈姑娘的。”顾横波接过茶杯,扶正圆圆,然后一口口地亲自喂服。舒缓过来的陈圆圆突然站起来,奔向舱门,无奈身体发软,踉跄欲倒,顾横波急步上前扶住:“你要干什么?”
“我回家去。”
“船已启航,早就离开苏州了。”
“那我怎么办?快请停船,我雇船回家。”
“跟我们一起进京吧!”
“进京?我进京去干什么?”
“实不相瞒,这次田国丈再下江南,名为奉旨进香,实是奉皇后之命为圣上选妃。抵达南京后,人们一致推崇,众口一词,说你天姿国色,此次选妃,非你莫属,他们又得知你我有师生姐妹之谊,执意让我说服你。可我知道,你已心属冒辟疆,不愿坏你好事。但南京姐妹告知我,冒辟疆离你之后,即与董小宛纠缠,我为了得到确切结果,派人前往如皋,见到冒辟疆,得此信笺,知他确属变心后,我方答应了田国丈,送你进京见皇上。”
“见皇上?”陈圆圆惊诧不已,刚刚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被巨浪抛进了深谷,可如今转瞬之间,彷佛又被涌上了山峰。面对如此大起大落,她沉吟半晌方徐徐回道:“我妈妈那里,总得告知一声。”
“这你放心。当地官府已将巨额银两送交你的养母,并赎你脱离了乐藉。另外,你的细软衣物,将由惜玉收拾打点好之后,随即送解来京。”
“原来这一切,都是你预谋策划好了的?”
“实是为你着想。冒辟疆既变了心,留在姑苏,徒有烦恼。这次国丈南下选妃,也是千载难逢之机遇。试想我们秦淮姐妹,哪个不盼着早点有个出头之日?我嫁给国丈、柳如是嫁给钱牧斋、寇白门嫁给抚宁侯、马婉容重找周延儒……谁不都是在寻求归宿?可谁的归宿能像你这样风光亮丽!此次进京,一旦得宠,便平步青云,贵为皇妃,万民景仰,这是女人最高的荣耀!吃咱们这碗饭的,平时再美再艳,哪个敢有这样的奢望?作为你的姐姐、师父,我思虑再三,都觉得不能让你失去这个良机。”
陈圆圆听着,没有说话,只是将冒襄的那封信拿起来,放到烛火上,让它慢慢地化成灰烬。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陈圆圆坐在田府梳妆台前,正在独自饰理云鬓时,顾横波推门进来:“圆圆,宫里接你来了。”
“姐姐,我真的有些怕。”陈圆圆一把抱住顾横波说道,“宫里的规矩一定很多。”
“没关系的。听说周皇后待人很慈祥、宽厚。”
“皇上呢?皇上长得什么样?脾气大吗?”
“傻妹妹,我怎么知道,我哪有福分阶段见皇上呀?”
田府外,一顶皇家特有的八抬大轿,光鲜耀眼。
顾横波搀扶陈圆圆出来,悄声地说:“听里面人说,这是接贵妃专用的轿子!”
陈圆圆听后心里甜滋滋的,但却没有轻易表露出来,只是满含感激地朝顾横波看了一眼。这时,几位太监一齐走过来拜迎:“奴才给陈姑娘请安!”
一位看来很有身份的宫女上前掀开轿帘,恭敬道:“请陈姑娘上轿。”
一切都恭敬如仪、执礼甚恭!陈圆圆虽还没有当上娘娘,却感受到了贵为皇妃的荣耀。妓女出身的她,一向都是侍候别人的,如今突然受到这般尊崇,不免为之心旌飘荡。
轿子在紫禁城高大的红墙边穿行。宫中人们见这轿子过来,都赶紧恭手肃立、退避让路。
进到宫内,轿子轻轻一颤。只听外面叫了声:“姑娘,到了,请下轿。”
轿帘挑起,宫女一支胳膊已等在那里,陈圆圆扶着这递过来的胳膊下了轿。
储秀宫朱漆大门“吱”地洞开。宫院内花红柳绿,古木参天。
另一位漂亮的宫女从内迎出来:“欢迎姑娘驾临。这里是储秀宫,上房业已打扫清爽,姑娘,请!”
陈圆圆随同两位宫女刚一跨入门槛,厚重的宫门立刻轻无声地重又关闭了,轿子连同太监统统关在了门外。
进入储秀宫的室内,陈圆圆眼前倏地一亮,她虽也见过一些财主大户,也到过一些达官贵人的住所,见过他们的富贵豪华,但怎么也无法与这皇家相比!
陈圆圆边走边好奇地看这看那,一切都是富丽堂皇、精雕细琢。
待陈圆圆进屋坐下后,一位有些身份的宫女躬身一礼:“姑娘,皇后说,让你今天先歇息。皇上何时传见,到时候再通知你。姑娘,歇息吧!”
宫女们礼貌地退出。偌大的房间只剩下陈圆圆一人。
但谁知这一等,竟一连五天,也未被皇上召见。
陈圆圆已经没有了刚来时的新奇,相反为这偌大的建筑只空寂一人而愁烦。这天,她正独自慵懒地斜依在床头看书,百无聊赖时,一名宫女提着包袱进来:“启禀姑娘,田府派人将姑娘的衣物送来了。来人是姑娘的丫鬟惜玉。”
“惜玉?”陈圆圆一下子坐了起来,她彷佛许久许久没见到这位贴身的姐妹了,听说她来,连忙起身欲去迎接,“她人呢?”
“她怎么能进得宫来呀?”
“唉!”宫女的这句话,使圆圆清醒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与地位,这里是高耸九天的皇宫,普通人家的丫鬟怎可能跨入呢?自己一旦被宠,便立刻平步青云身价百倍,贵为皇妃。可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皇上的召见呢?想到这儿,陈圆圆扫兴地长叹了一声道:“都五天了。”
“请问姑娘什么五天了?”
“我进宫都五天了,可至今还未见过皇上。”
“才五天,姑娘就等得不耐烦啦?”宫女不理解地望着同是不理解的陈圆圆。
正这时,院外隐隐传来琴声,哀婉凄楚、如泣如诉。
“姑娘,你听见过这琴声吗?”
“嗯。”陈圆圆点点头,“这几天早早晚晚,都能听见。是什么人在弹琴,悲悲切切的似有无穷的愁思。”
“这是隔壁住的穆贵人。她从崇祯三年入宫被宠幸一次后,再未得到过皇上的宠幸。”
“等了十三年!”陈圆圆掐指算后,惊愕得睁大了眼睛。
“她这十三年,天天盼、夜夜想……”宫女正说着,传来敲门声:“谁呀?”
“邻院的贵人来探望新人姑娘。”穆贵人的宫女代为回答。
“快请!”
宫门打开,一个身材颀长瘦削,脸上毫无血色、神情忧郁,但可以想见当年曾相当美丽的女人,幽灵般地出现在门口,她就是穆贵人。
她弱不禁风地缓缓走进之后,见到陈圆圆并不言语,而是上下左右地好一番打量,盯视许久方说了句:“嗯,是个美人。是新选入宫的吧?”
陈圆圆点点头:“贵人请坐。”
“叫什么名字?”
“陈圆圆。”
“名字也好听。”穆贵人坐到了陈圆圆的身边,“来了几天啦?”
“五天。”
“可曾临幸?”
“还没见过皇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