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后的一个春意融融的日子,她应朋友之邀去北京参加一个大型诗歌朗诵会(这时的她,已经渐渐开始变得不再喜欢独自呆在屋中了)。就是在那次朗诵会上,她第一次见到了纳兰熙。
她记得十分清楚,那天,她到会之时,那个不修边幅的家伙正在台上声情并茂地朗诵着谯达摩的那首《穿睡衣的高原》,这使她不由得怦然心动,眼前又浮现出江正哲的身影来……
当时,她还以为,纳兰熙就是那首诗的作者呢,后来一问身边的朋友,才知道他和江正哲一样,都是谯达摩的崇拜者兼好友。会后,当朋友介绍他们认识时,纳兰熙那双爱笑的眼睛里闪烁出异样的亮光:“好年轻的作家!长得真好,像林徽音。”
两个月之后,当他在天津的小天鹅宾馆问及成雨妃对他的第一印象如何之时,成雨妃的回答很是干脆利索:“个头很高,脸很黑,爱笑,笑声很有特点。”
是啊!那个美丽的六月的“小天鹅”!他这个30多岁的大男人终于忍不住,竞像一个毛头小子一样,一个人从北京跑去天津去见那个让他看了一眼便再也放不下的美丽女孩。那天,他心中的天使亦如一只洁白美丽的小天鹅,一袭洁白闪亮的真丝长裙衬托着她那风流袅娜的柔软腰肢,飘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一刻,他愈发确定:自己的整颗心彻底地被她收服了。
那天上午的阳光真好!她带他到劝业场去吃康乐雪糕,一边吃还一边忍俊不禁地笑。他不知是何原因,也没多问,自顾无限香甜地品尝着、赞美着,吃到第二根快要结束时,终于按捺不住连声赞道:“这康乐雪糕真是好吃!我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雪糕。”
她也忍不住轻声笑道:“就知道你一定爱吃。”
“唔?是吗?”他觉得她的笑容里多少夹杂着些调侃的味道,却不知是何原因。
那康乐雪糕是一种双色雪糕,上边的一半是由白嫩细滑的奶油做成的,下边则全部是用巧克力加工而成的,中间还活泼地嵌着几粒葡萄干。总之,这两种主色调搭配在一起,白的就越显得自嫩细滑,黑的自然也就越显得粗黑无比。看上去,刚好像他俩人黑自分明的皮肤。
一日,纳兰熙应邀带着成雨妃去赴几个朋友的生日宴会,席间竟有两对夫妻长相十分相似,大家便纷纷说他们是典型的“夫妻相”,一定能够平安无事地白头到老。纳兰熙听后,甚是有些紧张,事后他悄声对成雨妃说:“其实小妃,我们俩仔细看,也有夫妻相呢!”
成雨妃便忍俊不禁地笑道:“那当然,我们两个站在一起就像是劝业场的康乐雪糕。”说罢,两人便笑作一团。
那天的午饭时分,纳兰熙被成雨妃的一则小笑话逗得大笑不止,邻桌的客人们都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他们。成雨妃低声赞道:“真是飞扬激越、憨率可爱而又明白畅达,恰如君之诗歌汪洋恣肆、率真得意,亦如君之胸中豁然开朗、性灵摇荡也。”
哪知纳兰熙听罢,竟连连摇着头自嘲道:“吾之笑声虬屈无端、绮觳纷披而又怪怪奇奇,犹如枯肠芒刺、肝肺权桠,亦如胸中蟠郁失意也!”
成雨妃听罢,心中不由一怔:“一口气说出这么一长串令人心碎的形容词!看来,他是个生活得很不如意之人。”
结果,还真是被她言中了,她第一次应邀到他家去做客,正赶上他家停电停水停煤气,下午时分,居然连手机和家里的电话都因欠费而被同时停机。成雨妃看着他那张憨厚的脸上登时变得尴尬不已起来的表情,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纳兰熙觉得实在是慢怠了这位尊贵的客人,中午时分,他跑下楼去打公用电话给自己的一位好友,悄悄向那人借了800元钱。
吃午饭时,成雨妃一眼就看出那人对纳兰熙非常地欣赏和关心,听到他无意中失口大骂纳兰熙那个“忌贤妒能的农民领导”时,才知道,只因为纳兰熙为人耿直、从不懂得曲迎奉承,加上对一些歪风邪气甚是看不惯,就常常直言进谏,结果被人家背后下黑手,搞得他狼狈不堪!用那人的原话说,他本来就已经是他那个“心胸狭窄、鼠目寸光的草包领导”的眼中钉、肉中刺了(纳兰熙在诗坛的名气远比他的领导大得多),没事人家还伺机找他麻烦呢,这要是换个圆滑、会来事的,人家装傻还来不及呢!他倒好,硬往枪口上撞!怎么样,这下好了吧?堂堂一个大诗人,被人家整得天天去拉广告!常常把下几个月的工资提前花掉还不够,还要找朋友借……
纳兰熙听罢,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嘿嘿傻笑。席间,又来了两位朋友,听说都是诗坛新秀。一阵寒暄过后,其中一位个头稍矮些的似乎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才情,眉飞色舞地向众人连声夸口说,他去年除夕夜偶然得了个绝对(也可称为残诗):
人生三岔口,世界二锅头。“哎呀,真是绝对!整整半年了,我居然再也找不到一个贴切的下联去配它!”那人如是说道。据说,他平日只喜欢喝“二锅头”,去年整整一年直到现在,整个人都处在“人生三岔口”阶段,如此看来,此对倒也颇为合情合景。
“哎,没办法!不但是我,相信就是孔夫子在世也对不上我这下联。”那人竟得意地有些忘形。
纳兰熙闻声,让那人将那对子写在一张纸上,之后接过来看了一眼,少时居然不假思索地挥笔在那下面接上了下联。众人探过头来看,只见那对子已变成:
人生三岔口,世界二锅头。
爱情七仙女,自然九寨沟。众人看罢,莫不鼓掌叫绝,要知道,纳兰熙在诗坛的成名作正是那首《啊,神奇的九寨沟》,身旁又笑盈盈地坐着一位下凡仙女一般的大家闺秀。此对,才更是自然灵气,应情应景,灵矣妙矣,莫能名状!何况,发挥的是急才。而再看看两人的字迹,一个蟠郁失意、精神萎靡,一个遒劲舒展、气凌烟霞!直把那位自夸的“诗坛新秀”臊得满脸通红。顷刻,借着上洗手间的工夫,一去再不复返。
回来的路上,成雨妃笑盈盈地赞了他一句:“真是才华横溢,那位诗坛新秀想是再也不敢和你照面了。”
纳兰熙居然也没加谦让,欣然笑道:“那是自然!现在的那些个毛头小子,不管真的假的,只要在一些报纸、刊物上发表过一两篇文章或者一二首短诗,就开始变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动辄就要拿孔夫子出来和自己相提并论,再不适当教训他们一下,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叫做骄傲使人落后呢?”
正一路地说笑着,迎面碰上了纳兰熙的一个朋友,确切地说,是他那个眼下正和他闹离婚、远在加拿大的妻子的高中同学的丈夫,那人一见到纳兰熙,立即春风满面地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和他握手,万分关切地询长问短、拉东扯西:“好啊,纳兰熙!你现在可终于是否极泰来、福星高照、洪福齐天了!恭喜恭喜!说来可笑得很,昨晚钱莉(纳兰熙的原配)还给我太太打来电话,聊了将近一个小时,生怕你和她纠缠不休呢!嗨,算个什么呀!不就是出个国吗!把自己搞得像是升天成仙一样!那样的女人,无情无义,见异思迁,爱财如命!趁早把她处理掉算是完事……”说罢,又喜不自胜地转回脸来将成雨妃盛赞一番:“多好的小姑娘!冰清玉洁,玉树临风,雍容高贵,和气如春!纳兰熙,你的眼光真是不错,真是福气不浅!”
纳兰熙闻声连连摆手笑道:“老兄你别乱讲,人家只是我请来的朋友。知道吗?人家可是天津的金枝玉叶,家里的亲戚个个都是开奔驰的,哪里能和我这样的人扯在一起?”
那人似乎听出了这其中很有些“动人的大故事”,便不容分说地非拉着纳兰熙,要他二人千万赏光到他的家里去小坐一下。
纳兰熙见推辞不过,连忙征求成雨妃的意见:“怎么样,累吗?到张大哥家里去坐一会儿如何?他家就在这附近。”
成雨妃微笑着点头答应了。
到了那位张大哥的家里,他甚是热情地倒了两杯鲜果汁放在两位客人的面前,便开始与他们攀谈起来。当他了解到纳兰熙眼下这愈来愈为窘迫的日子时,实在气愤不过,竟将那钱莉“千不像话,万不应该”地骂了个痛快:“那样薄情寡义、见异思迁、爱财如命的女人,真是世间少有!纳兰你不知道,她当初之所以急着要出国,就是为了要离开你,她当着我和我太太以及众多朋友的面不知说了多少遍!嫌你外表长得高高大大像模像样,实则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只知道一条道走到黑地瞎搞你那一文不值的破诗!多么庸俗不堪、不可救药的女人!居然把那么辉煌灿烂的文化说成是一文不值!还委屈地说人家一个靠着卖鸡蛋发家的农村丫头都开起了捷达,而她堂堂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硕士却久久地掉在贫民窟里不得翻身!哼,总之一句话,就是恨不得你整日里为她去银堆里舍命,钱眼里安身!难怪姓了那么个俗气的姓儿!纳兰你别看我太太和她是同学,可我们背后里没有一个不向着你的,就兄弟你这样才华横溢、重情重义而又毫无半点花花肠子的男人,现在可上哪里去找啊?兄弟你别看你大哥我不搞文学不写诗,但咱的心里也明白,钱莉她再怎么算计拼命,那也是短期行为!”
不久,张太太回来了。经介绍成雨妃才知道,面前这位看上去很是精明能干的张太太竟与自己有着校友之谊,都是毕业于天津大学。也许是成雨妃生就一副惹人爱的模样,也许是出于缘分之故,张太太对她非常的热情,不停地对她问长问短。她一边忙着端水果,一边又急忙将屋中的空气加湿器打开,同时还不住声地埋怨丈夫怎么都不知道提前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纳兰熙便嘿嘿笑着替她丈夫辩解:“嫂子你不要埋怨张伟,我带小妃和几个朋友吃饭回来,是在路上碰到他的。”
憨厚的纳兰熙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就因为自己的这句话,两个月之后,正当他和自己心怡的天使沉浸在温馨浪漫的“蜜月”之中时,他那位已经一连四个月未曾给他打过一次电话的、甚至在那之前曾有一次特意从加拿大回到上海打电话向他“刺探情况”(家里的电话显示屏上呈现的号码是021……)却扯谎说自己刚从约克大学下课回来的、曾经生怕他和自己纠缠不休的原配,却在一次破天荒的国际长途中暴怒万分地向他兴师问罪:“纳兰熙你这个卑鄙小人,你张扬什么你!啊?你带着那个什么千万富翁的女儿到处张扬给谁看?啊?你想气倒谁?你这个忘恩负义、心口不一、不知廉耻的伪君子!我跟你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自己拍拍良心说说看!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辛辛苦苦挣下一份家业,现在还业命孙子一样的跑到国外来挣命,反倒给你们腾出地方自在清静了是不是?你可倒好,找了个大富翁的千金小姐,又是个大姑娘!早美得你找不着北了是不是?啊?你知道我一个人在外边是怎么苦的吗?啊?像你这种黑了良心、丧了道德的混蛋,就该被厉鬼拖下十八层地狱!让夜叉剁你的脖腔、毒蛇咬你的筋,让所有的冤魂厉鬼都来碎你的尸、剥你的皮!啃你的心脏嚼你的烂肠子!让你受尽最酷烈的暴刑!让你永生永世都不得超生!让你变蛆、变粪、变成病菌!纳兰熙你这个喜新厌旧的混蛋,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他妈的如现在西方国家最为恐怖骇人的霍乱、登革热!我告诉你,拿不出30万就别想我和你善罢甘休……”这当然是造成他和成雨妃的关系急剧恶化的重要原因之一,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两人从张伟家里回来的路上,成雨妃笑盈盈地出了个谜面:“孔雀开屏,打一人名。”
结果纳兰熙抓耳挠腮地问了一路:“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是文豪吗?是大诗人吗?……”后来,在他走上楼来掏出钥匙开门之际,忽然一阵灵光倏然而至:“张伟(尾),对,就是张伟!对不对?”
成雨妃闻声嫣然一笑:“孔雀都向你开屏了,相信你会有段非常美丽的前景。”
“唔!”纳兰熙似懂非懂地嘿嘿笑了两声。
进屋喝了一杯茶的功夫,成雨妃起身要告辞,忽地在纳兰熙那张凌乱如烟、摆放着各种书籍和信封的书桌上发现了他的两首诗——《塔院》和《刺猬》,便忍不住读了起来:
秋天最美丽的倒影,她的七层宝塔
此刻悬挂着风铃。秋天的倒影
她的七层宝塔装满了黄金
此刻我在首都机场的高速公路上
没有醉,也没有醒
飞速后退的除了白杨林,还是白杨林
此刻我在首都机场大厅
无申报通道很短
像一根弦,颤抖着哀伤的乐音
此刻飞机已经起飞
此刻太阳已经撤退
此刻太平洋已经心碎
此刻我回到北京
此刻我看不见秋天的倒影
此刻我摇晃着七层宝塔,她最美丽的风铃
第一层是秋风。第二层是秋雨
第三层是我的心脏
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第七层覆盖着温柔的云
这个秋天,世界上最美丽的七层宝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