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倒影此刻仍在葡萄藤的后院
每一颗葡萄都是一盏灯:那么小,那么孤独
2000.8.28看到底端的日期为“2000.8.28”时,她的心头猛然一怔,要知道,那正是江正哲出国的日子。她的心底立即又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她轻轻咬着下唇,接着去读那篇《刺猬》:
由于前世飞得太久,我的翎羽,
今生硬如荆棘。天与地无可奈何
相互交换位置交换床交换菜票
我在地上的天空开垦,挖掘岁月
数不清的繁星像历史的窑洞
在星光中我独自栖居,诗意地栖居
在我眼里:世界是收藏尘埃的一匹蜡染
所有飞鸟的肚腹朝上,羽毛向下
它们是上帝的情人。它们为尊贵的上帝南来北往
其实只需付给太阳一枚金币,给月亮
一枚银币,我就可以赎回翅膀
接着去浴室洗澡,然后投入仙女的怀抱
但我不那样做,我身上已经长满了针刺
我的履历千疮百孔。从不虚构爱情
整个世界对我失去诱惑:我雌雄同体
我与自己结婚,想繁殖什么就繁殖什么
且随时合欢。如果战争爆发
我就回家,回到简陋安全的乐园看着看着,成雨妃的眼眶不觉湿润了。
她重新坐了下来,坐在那张舒适宽松的三人沙发的靠右一端,这是纳兰熙这幢去年年底才贷款买下来的、一百平方米的新居中的惟一一件豪华新颖的摆设。此时,已经走到门口换好鞋又走回来的纳兰熙一见到她那副沉默的表情,便连忙问道:“小妃,怎么了?”
“能讲讲你的故事吗?”成雨妃扬了扬手中那两页诗稿。
“唔?”纳兰熙探过头去看了看,顿时也变得一脸颓丧起来:“有什么好讲的?一场在现实的摧磨、考验面前,被打得七零八落、九魄游离、尸骨无存的大悲剧。”
“她,果真如同张伟夫妇俩所形容的那样吗?”
“也不尽然。其实,我们之间的这场悲剧,也不能全部怪她。这些年来,她确实跟着我吃了很多的苦。要知道,以前我们一直都是住在一幢挤着三户人家的三居室里的,厨房、卫生间都是三家人合用的,时间久了,自然难以忍受。女人嘛,总是会有一点虚荣、攀比之心,何况她曾经是她们全省的理科高考状元,自然事事都要胜人一筹,而我又丝毫不懂得经营之术,所以也就根本无法满足她的一些额外要求。时间一长,矛盾自然也就越积越深……以至于她刚刚出国四个月,就迫不及待地打来电话要和我离婚。”
“于是,你再不虚构爱情,整个世界对你都失去了诱惑,从此在你的眼中,世界不过是一匹收藏尘埃的蜡染?”成雨妃的眼中含满了忧伤的泪水。
“晤,小妃!”纳兰熙不觉也红了眼圈,他看见她那盈盈的泪水在她那双美丽的眸子中转啊转……便再也忍不住走过去要为她擦泪,谁知走到她的近前,却鬼使神差般地将她紧紧拥在了自己的怀中。
送成雨妃回天津时,纳兰熙哭了。
成雨妃永远忘不了他眼中那含满了希冀却极力压抑着的令她心碎的特殊表情。
回到川府,成雨妃的心中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凄凉。这座曾经璀璨、煊赫一时的美丽小区,不知从何时开始,竟变得满眼的萧条和衰败起来,随着周边那些款爷和“二奶”们争先恐后的纷纷迁移,以及曾让这一带居民们脸上甚觉有光的晚报社也从中迁到了久负盛名的南京路上之后,这里已到处是一幅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景象,就连一楼的楼梯口处竟也渐渐变成了老鼠们嬉戏、出没的地方。不知被什么所牵引,她竟不由自主地走下楼梯(尽管她知道那楼梯口近来时常有老鼠出没,尤其是在天黑的时候,更是多得令人胆掉)。结果,还未待她完全走下楼去,便一眼看见两只黑乎乎、鬼头鬼脑的东西在楼口蹿上跳下,吓得她连忙扭身落荒而逃,一口气跑上楼,抓住栏杆不停地呼着气,泪水便止不住地落下来:咳!连老鼠都是成双成对的。
这时,一群男孩的尖叫声将她的目光重又吸引到了楼下。
只见六七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人人手里握着砖块,叽哩哇啦地乱喊着什么,一边用手指着她刚才发现老鼠的那个地方,一边将手中的砖块猛烈地向那个方向投掷过去,这时,她看见一只老鼠惊慌地逃窜出来。那几个男孩真是机灵,竞早已将它团团围住,也不知地上哪来的那么多的石头与砖块,他们的双手都握着这种“武器”,然后如暴风骤雨般地纷纷砸向那只没命逃窜的老鼠。终于,那只老鼠惨叫一声倒在了一块硕石之下,等待它的,又是一阵暴雨般的猛烈投掷。
站在楼台的成雨妃真切地看到了老鼠在痛苦地抽搐。
男孩们围了过去,大概确认它已经死了罢,便得意地拍拍手,满面笑意地散去了。
成雨妃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生命,竟是如此的短暂而又充满了风险!
月儿弯弯的,细细的,发出昏黄的光。她默默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她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只想这样漫无目的地绕着楼台不停地走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转回了原来的位置。她忍不住又向那楼下张望,忽然看见,似乎有东西在动。待仔细看时,才发现有一只大肚子母鼠在那堆砖块前不停地转转停停,她顿时明白了,这一定是刚才和那只死鼠一起在楼口嬉戏或觅食的“新寡鼠”。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她竟忘却了害怕,向楼下走去,走至一半时,她停了下来。
她清楚地看到,那只死鼠的身体几乎完全被砖块覆盖,只剩下一条尾巴和一只后腿露在外边。那只绕在它身边的“新寡鼠”不停地转来转去,大概是想将它从那些砖块下拖出来却又力不从心罢,时而又停下来嗅那只死鼠露在外边的部分,“吱吱”地低叫着,久久不肯离去。
成雨妃顿时泪如雨下。
这时,一对恋人嬉笑着从她的身边走过。他们顺着她的眼神同时向楼下望去。当他们大惑不解地走下楼时,那只悲伤的“新寡鼠”早已仓惶逃去。那男孩将那堆砖块踢开,当他们看见下面压的竟是只死鼠时,不禁同时怔住,继而便双双前仰后合地大笑了起来,那女孩居然笑得岔了气:“喂,楼梯上的那女孩是个神经病吧?”她压低了嗓门问自己的男友。
“嗯,还是个挺漂亮的神经病。”
经过将近半个月的深深的孤寂的侵袭和一番激烈的个人思想斗争之后,她决定走近那个枯肠芒刺、肝肺槎桠、胸中蟠郁失意的纳兰熙,决定彻底抛开一切世俗观念与顾忌,去温暖、抚慰他那颗孤独的、满是创伤的心灵。于是,在当晚纳兰熙又打来电话与她聊天之时,她便毫无遮掩地问他是否会尽快和钱莉离婚。
“当然,这只是迟与早的问题。”纳兰熙在电话另一端干脆且不假思索地答道。她便让他明天一早打电话请几个钟点工过去把房间好好整理、打扫一下,然后到天津的小天鹅宾馆来接她过去。
纳兰熙当时闻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愕地怔了好久之后才回过神来,用已经变了调的声音惊喜万分地连声问道:“小妃!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第二天中午时分,当他怀着无比激动而又略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天津的小天鹅宾馆之时,当他果真看到自己心怡的天使笑盈盈地向自己走来之时,他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刷地淌了满脸。他将她柔软的身体整个地紧紧拥在自己宽阔的胸前,一遍又一遍梦呓般地呢喃着:“小妃,这一切,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那天,直到晚上,成雨妃在他那被收拾、整理一新的新居中将自己的14万元私人存款郑重地交到他的手上:“你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哟!我可是个不善交际更不会周旋的笨人,这一生,恐怕也就只能坐在家里埋头写作,靠着微薄的稿酬和你过生活了。将来,可不准你反悔说我没用……”
这时,纳兰熙再也忍不住满腔的兴奋与激动,将这个24岁的、一直守身如玉的大家闺秀由女孩变成女人之后,他那颗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才总算是安然落地。同时,又一次令他感动得泪流满面。
蜜月期间,两人真是过了一段如胶似漆、如诗如画的美好生活。那段日子,纳兰熙几乎天天都要写一到两首新诗或旧词来赞美他美丽圣洁的“娇妻”,昔日那“肝肺权桠、蟠郁失意”的情愫也早就被眼下的甜蜜与幸福全部赶走。慢慢地,他越来越清楚地发觉,自己的这位大家闺秀的“娇妻”,可一点都不娇气呢!她太爱干净了,总是把家里的一切全部收拾、整理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无可挑剔之时方才作罢,就连沙发罩和床罩都要天天换洗……
就这样,在她的精心布置、装扮下,他们的小家变得越来越富诗情画意,越来越觉温馨怡人起来。同时,又常常令他忍不住暗暗担心起来,生怕长此下去,会把她累坏。
黄昏时分,两人会一起挽手走下楼去,踏着夕阳的温馨走到小区外边那片空旷怡人、到处都散溢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的草地上去散步。
每当那个时候,纳兰熙都会兴致盎然、眉飞色舞地为心上人讲起他那“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分平,人无三分银”的,屋前屋后到处都是云缠雾绕、林壑幽深、曲折盘旋的座座高山的出生地的神奇传说以及自己童年时代的桩桩趣事——
他说听家乡的老人们讲,在很久以前,有两个得道仙人,忽然在一夜打坐之时相继发现各自的东南端有一团被祥云拥护、奇香异常的红光出现,便一路追赶那红光而来,追到白云村(纳兰熙的出生地)的山脚下时,却不见了那团红光。第一个追上来的仙人便在那个地方扔下一枚方孔金币,而第二位仙人则在那里抛下一根绣花针。
第二天破晓之时,两个人再同去那个地方看,竟发现那根绣花针居然不偏不倚正好抛在那枚金币方孔的正中央。
二位仙人便同时跌足拍掌笑道:“好了好了!此间要出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了!”
不久,在他们抛下金币和绣花针的那个地方竟然结出一个硕大的葫芦,而那将葫芦高高吊起的茎秧居然细如蚕丝。因而那葫芦就显得有些摇摇欲坠,直把两位仙人吓得大惊失色。
少时,二人同时入定观察罢,一个连连摇头叹道:“这也是宿缘所致,该着他命中多凶险。”另一个则俯身捡起那只绣花针,在上面画好灵符,口中默默念咒之后,将那绣花针猛然掷在那葫芦秧上怪声笑道:“好灵物!钓得着你就钓,钓不住你就落……”
这个故事直让成雨妃感觉像是进入一个神奇的神怪幻境之中一般,同时也引发了她无限的好奇心:“那么,你们那里果真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吗?”她一脸天真地问道。
纳兰熙不觉被她逗得失声而笑:“傻丫头,那只不过是一个传说而已,怎么就当真起来了?”
接着,纳兰熙又给她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有一次为了偷懒,而不愿再早早回去重复那些永无止境的、令他心烦的挑水、劈柴、生火等等的繁重劳动,他独自仰卧在那开满了红杜鹃的山坡上,一任思绪漫天飞扬,饿了就翻身爬起来摘一捧那仿佛是被圣水浸洗过的、芬芳滴露的红杜鹃吃个尽兴,然后便再次翻身躺过去,任由幻想漫天恣肆……
他说,那次,他感觉自己幸福得像个皇帝。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是全神贯注或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他那宽阔结实的胸前,听得极其入迷。晚上,他总是无比兴奋、无比依恋地抱着她那天生就带有一种幽幽的醉人兰香的、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美丽身体,和她喁喁细语,诉说着缕缕衷情:“小妃,今生能娶到你,这也是我不知修行了多少世的造化呢!”
而她,亦深深地体会到一种从前做女孩时从未有过的丰富与踏实。那个时候,她全身心都沉浸在无比的欢乐与幸福之中,她总是会心情娱悦地给他吟诵那些风神万种、精光万丈的大好诗,尤其喜欢在美丽宁静的夜晚为他吟诵。她那优雅流畅、行云流水般的吟诵和惊人的记忆力(她居然在熟读纳兰熙那首长达三百多行的长诗三遍之后,当下便忽闪着一双清灵美丽的杏子眼极其流畅地为其全部诵出),常常让纳兰熙钦佩、折服得五体投地。
总之,那个时候,两个心底里充满了爱的年轻人,真是有说不尽的绵绵情话,道不完的恩爱缠绵。都说,爱情的魔力胜于一切。这句话在成雨妃的身上看来,真是丝毫不假。就因为纳兰熙在一次午饭之后,无意中对她说起,一个好妻子的首要任务是要照顾好丈夫的胃。因而很快地,她这个从未下过厨房的大家闺秀便学会了烹饪,从此之后的每餐饭,她都能摆上一两道由她亲自烹制出的色、香、味俱全的美味菜肴来,直把纳兰熙欢喜得眉开眼笑,对她赞不绝口,还常常忍不住打电话给他的一些个亲密无间的好友报告喜讯:“哈哈!我真是享福了!遇上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就算是有人拿皇位来跟我交换,我都决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