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东西的样子十分不雅观,一面用银勺子舀莓子和牛奶,一面翻动两片厚嘴唇咂摸味道,还有一个臭毛病就是咽一口,吹落一次沾在他那撮稀疏胡子上的牛奶汁,一个小姐在旁边侍候他,另一个靠在菩提树上,双手抱着夹子,仰望着昏暗的天空,好像充满了某种美好的憧憬。两位小姐都穿紫丁香色的衣服,长得极为相像。
他侃侃而谈,友好亲切地讲述爱的理论,他说人应该培养和发掘人类灵魂深处的高尚情操:世界意识和博爱精神。
“只有这种神圣的情感才能把人心拧成一股!没有爱,不会爱,就不懂得生活。那些人说生活就是斗争,纯粹是胡话,他们注定要灭亡,记住,火不能灭火,同样,丑恶不能剔除丑恶!”
我们谈得很投机,可是当两位小姐勾肩搭背返回房间去时,他好像有点儿不耐烦了,一边眯着眼睛看两位小姐背影,一面问:
“你是干什么的?”
听我说完,他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又开始了对我的教训:人无论走到哪儿还是人,无需拼命去改变自个儿在生活中的位置,应该把全部力量用在提高博爱精神上。
“人的社会地位越低下,就越接近真理,越接近生活的最高智能……”
我甚至怀疑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可我没说什么,我觉得他讲话的兴致随着两位小姐的离去而一落千丈,眼睛也透出了厌倦的神情,一面呵欠、懒腰忙个不停,耷拉着眼皮半梦半醒地呓语着:
“我这是怎么了,有点累,对不起,请原谅!”
说完他放下眼皮,一脸的倦容,还龇牙咧嘴个不停,像是浑身痛得难受。
从他那儿出来,心里充满了对他的厌恶,他整天宣扬爱的理论,我看他完全是说给别人听的,分明对人就没有一丝的爱心。
几天后我给一个嗜酒的单身教授送面包时,又碰见了克罗波斯基。看上去非常疲劳,一脸的秽气,眼睛红肿,也许是喝多了。
他和教授正在演出一幕闹剧:肥头大耳的教授喝酒喝得满脸是泪,衣冠不整,手中抱着六弦琴在地板上坐着,他身边狼籍一片:家具、啤酒瓶、外衣。他坐在那儿摇摇晃晃大声嚷嚷着:
“仁……仁爱……”
克罗波斯基怒气冲天地说:
“什么仁爱!我们的路只有一条:死。或是沉浸于爱中死去,或是参与争夺爱的战争死去……”
他揪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进屋,对教授说:
“你问问他想要什么?你问问他需要仁爱吗?”
教授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看了我一下,笑道:
“他是卖面包的!他要的是面包钱!”
他转了转身子,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钥匙递给我:
“哎!把钱全拿走吧!”
钥匙我还没接,就让克罗波斯基夺过去了,他摆摆手说:
“你走吧!回来拿钱!”
面包让他扔到了墙角处的躺椅上了。
多亏他没有认出我,要不我反倒难堪,刚才他发表的言论:人沉浸于爱中去死,更加深了我对他的厌恶。
之后我听说,他一天之内向寄住家的两位小姐求了爱,当姐妹俩交流这一甜蜜的消息时一下就把他揭穿了,于是下了逐客令,这个人就此在喀山城消失了。
关于爱存在的意义一直是困扰我的难题,最终我才算弄懂我要问的题目是什么:
“爱到底有什么作用?”
我从书本中看到的以及与周围进步人士交往得到的,和真正的现实生活是多么的不同呀。
一方面是关于人类友好、仁爱的教育,另一方面却是为了一点点个人利益而头破血流的战争,在我面前展示的都是自私、凶残的人类本性。
……(三)
伏尔加河停止般寂静。
漆黑的河面上浮动着一艘轮船,船尾不时发出涓涓水流声,正像一只怪鸟在抖动沉重的翅膀。河对面野草丛生的岸边闪烁着一片灯火,在水面上反射出美丽的光芒,是渔民点燃篝火在捕鱼,这景像就像一颗走错路的流星闯入河水中溅开无数朵巨大的火花一样。
从书本上获得的知识此时变化成一幅幅美丽的画卷,我的心乐此不疲,心灵正在经历一场美妙无比的漫游,好像飘动的夜气带着我驶向远方。
伊佐尔特找我来了,夜色中的他更加高大、魁梧了。
“你又跑这儿来了?”他似问非问了一句,坐在我旁边,长久地沉默着,目光凝视着伏尔加河和幽远的天空,手中抚弄着漂亮的金黄色胡须。
他终于说话了,对我讲着他的梦:
“等以后我学有所成,念许多许多书,就沿着全国的江河游历,看清所有的一切!我还要教育别人!老弟,你知道吗?能把心里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真是件乐事!
“有时跟娘儿们说说,她们也能听明白。前不久,我遇见一个娘儿们,她坐在我的船上问我:‘人死之后究竟怎么样呢?我就不信什么天堂和地狱。’你看她们不是也……”
他挖空心思寻找一个合适的字眼儿,最后说:
“有思想吗……”
伊佐尔特习惯过夜生活,对于美的东西他特别敏感,并擅长用轻快柔婉的语调孩子说梦般讲述人间的美好。
他信上帝和其他人不同,不是因为害怕和恐怖,他把上帝想像成为高高大大俊美的老人,上帝是至高无上的,是世界的创世主。之所以世间依然有假、恶、丑,是因为:
“他太忙了,人世间每天都要有许许多多的新生命莅临!铲除邪恶不过是早早晚晚的事,不信就等着瞧!
“有一点我不太明白,干吗要弄出个什么耶稣来,我真想象不出他有多大用处,一个上帝就足够了!上帝的儿子根本就上不了帐,我感觉上帝是永生的……”
伊佐尔特一直沉默着想心事。偶尔才叹息一声说:
“噢!是这样……”
“你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我自言自语呢……”
他又举目遥望黑色的风景,长叹一声:
“生活是多么美好呀!”
我十分赞同地附和道:
“是啊,很美好!”
我们就这样肩并肩地静坐在伏尔加河旁,任时光流逝,从黑夜坐到黎明。
伏尔加河水流在夜幕下如黑色丝绒带般奔流着,与天空上的银河带遥相呼应,几颗大星星发出璀璨的光芒,在这个神秘幽远的夜色中,我们陷入了无限的遐想。
远处草原上的云层呈现出粉红色光辉,朝阳女神已经拉开了大门,展示着如孔雀开屏般的美丽。
“太阳真美妙呵!”伊佐尔特不失时机地含笑自语道。
正是苹果花开的时节,村里到处是一片片粉红色如雾如烟的云团和带苦味的香气,乡村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了这种香气,以前那股特有的油烟和大粪味儿也被冲淡了。
数不清的苹果树披着节日的盛装,从村里一直延伸到田间,仿佛迎接什么盛大的节日。
春风习习,朗朗明月,躁动了人的心绪,微风掠过花海,花枝轻柔地摇曳出阵阵籁簌的声响,好像整个乡村被亮蓝色的海水淹没了,并吹动起一片片的涟漪。
美丽的夜色中少不了夜莺的鸣唱。
白天的鸟儿们疯狂地啾叫,高空的云雀也柔情地撒给大地美妙的歌喉。
节日这夜,姑娘和年轻女人们倾巢出动,在大街上闲逛,她们也像小鸟一样不停地歌唱,脸上露出慵懒、醉人的微笑。
我们的伊佐尔特也在微笑,也是醉朦朦的,这些日子他瘦削了,眼睛深陷却更加清秀俊美,像个神明了。习惯了过夜生活的他每天都是白天睡觉,傍晚才半梦半醒、神情恍惚地走上街头。
为此,库尔什金野蛮而友好地嘲笑他。他面带愧色、无奈地笑笑说:
“嗨!别提了!有什么办法?”
然后又激动地说:
“总的来说,生活充满了甜蜜!你们不知道生活是多么地温情脉脉!语言是多么地沁人心脾!那些美妙的话,让你终生都难以忘怀。要是人能死而复生,你会最先记起这些话!”
“你就等着吧!早晚有一天那些丈夫们会来打你的!”霍霍尔也友善地号诫他。
“打吧,也该打。”伊佐尔特倒是有个正确认识。
村里每晚的必备节目之一就是米贡那优美动人的嘹亮歌声,他真是有歌唱的天才!他的歌声伴着夜莺的歌唱,弥漫了整个村庄和伏尔加河上空。
为了他这点儿好处,村民们甚至饶恕了他白天的恶行。
周末晚上我们的小铺前就会聚一群人,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了,每周必到的有:苏斯罗夫、巴里诺夫、克洛托夫、米贡等人。他们坐下来一边谈论一边思考,走开几个人,又走来几个人,一般来说都要到半夜时分才肯回去。
有时也碰巧来几个醉汉往这儿折腾一通,主要以退伍兵可斯金为代表,他吵得声音最大,每次都是捋胳膊、挽袖子,像只好斗的公鸡。虽然他只有一个眼睛和缺了两个指头的左手,但这并不影响他嘎嘎地大喊大叫:
“霍霍尔!这个混蛋民族!土耳其教!我得问问你,为什么不去教堂?呵?为什么?你这个异教徒!坏家伙!你到底算哪种人?”
大家嘲弄地逗着退伍兵:
“嗨!米什卡!你干吗开枪打自个儿的手指头?是不是被土耳其人吓昏了头呵?”
他气极败坏要冲上来玩命,大家齐动手揪住他,发一声吼,再看可斯金早就脑瓜朝下滚下山坡了,嘴里还连声地喊着:
“救命呵!出人命了!……”
等他满身灰尘地从沟里爬上来,就要求霍霍尔送他一杯伏特加。
人们问他理由。
“这还不简单吗!我给你们带来了欢乐!”退伍兵的回答引得大家捧腹大笑。
有一个星期天早上,厨娘点好炉子去院子里,我在铺里看柜台,这时一声巨响,铺里的货架颤抖着,玻璃器皿及窗玻璃都碎了,盛糖的铁盒子滚到地上,一时间唏哩哗啦、乒乒乓乓地响成一片。
我急忙奔向厨房,厨房的浓烟正冒得欢呢,浓烟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哗哗地爆响,霍霍尔抓住我的肩头:
“您先别进去!……”
厨娘吓得不知所措哭了起来。
“哎!蠢婆子……”
洛马斯一个人冲进厨房,咣当一声撞倒了什么,他怒气冲冲地咒骂着向门外喊:
“行了,别哭了!拿水来!”
我走进厨房,见地板上摆了好多正在冒烟的劈柴,小块儿的上面还有火苗,炉砖有几块震掉了,炉膛里显然已经清理过了,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我在浓浓的烟雾中好不容易摸到水桶,浇灭地板上的火,就顺手把劈柴扔回炉膛了。
“小心!”霍霍尔嘱咐我。
他拉着厨娘到卧室方向去,并指挥她说:
“快去把店儿门关上!”
又扭头告诫我:
“马克西美奇!小心点!还可能会爆炸呢……”
他伏下身仔细审视那些劈柴,随手把我扔回去的一块抽出来。
“您这是?……”我不解地问。
“哎!您看呀!”
他递给我一块炸过的圆木柴,我一看,原来木柴里边已被挖空,这一爆炸把口都烧焦了。
“您知道了吧?这些狗杂种们居然往木柴里装火药!哼!可惜这一斤火药的威力可没那么大!”
他一边丢下木柴,一边洗手。
“幸亏阿克西尼娅没在厨房,否则后果无法设想了……”
硝烟渐渐散去,厨房里一片狼藉,一派破败的残局。
霍霍尔的平静让人不可理解,对这个险恶的阴谋他似乎并不愤怒。
街上满是看热闹的小孩儿们。
“霍霍尔家起火了!我们村起火了!”
一个胆小的女人吓哭了。阿克西尼娅从卧室穿过,竭力地大喊:
“米哈依·安东内奇!他们冲进铺子来了!”
“哎!小声点!”洛马斯说着用干毛皮擦他的胡子。
卧室那边的窗口挤满了一双双惊恐、怪异、表情复杂的脸,他们不顾呛人的烟气争着往店铺里望,不知是谁煽动性大声叫喊:
“把他们赶出我们的村!老是出事端!天呵,一群混蛋们!”
一个小个儿、红发的农民,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试图爬进店铺,但他失败了,连同他右手上的斧子一起掉下去了。
洛马斯手持一块木柴,问他:
“你想干什么?”
“呵!我想救火……”
“并没有着火呀……”
农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走了。
洛马斯走到小铺门口,手中拿着木柴对大家说:
“不知道你们中的哪一位把这根圆木柴塞满了火药,插到我家的柴火堆里了?可是很遗憾,火药不够多,没有多大杀伤力……”
我站在霍霍尔身后,看着门前的人群,那个手握斧子的农民不安地问:
“你干吗冲我摇木柴呵?……”
醉汉可斯金又赶来助兴:
“赶走他!这个异教徒!把他送交法院……”
大部分人一言不发,盯着洛马斯,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想炸房子,这点火药可不够,大约得一普特才成呢!好了,好了,大家回去吧……”
忽然有人喊:
“村长呢?”
“嗯,这事儿得找村长!”
人群慢慢散去,好像不忍离去,没过够瘾似的。
我们吃茶时,厨娘阿克西尼娅特别的周到和殷勤,她为每个人上茶,并十分关心地对洛马斯说:
“您总是不告他们,这等于纵容了他们,要不他们怎么敢这样胡作非为呢?”
“您一点儿也不为这事生气?”我也疑惑地问。
“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对这些蠢事生气。”
我暗自佩服洛马斯的执著与专一,心想:
“如果人人都像洛马斯这样无所畏惧地干自己的事情,那该有多么好呀!”
洛马斯说他最近要去一趟喀山,问我捎东西吗?
我觉得他就像一架机器,它有钟表的性能,只须上满发条,它就会永远地运转下去。
我十分敬重他,欣赏他,可我私下里总有种希望:对什么人发发脾气,甚至跳着脚骂大街也行。我知道这不可能。每次遇到上述木柴事件之类无耻卑鄙的行为,他最多就是眯起那对灰眼睛,说上几句严厉的话。
比如说吧,他说苏斯罗夫:
“您这么大岁数怎么还昧着良心做事呢?”
把个老头说得恨不得白胡子都变红了。
“您知道,这样做损人不利己,使您失去威信。”
苏斯罗夫点头赞同:
“是的,没有任何好处!”
事后,苏斯罗夫对伊佐尔特说起霍霍尔:
“他可是个领导天才!要是让这样的人做官就好了……”
……(四)
秋夜远航,又满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自然满怀欣悦。舵手是个浑身长毛的傻大个儿,他用手掌着舵,脚丫子在甲板上用力跺着,嘴里还不失闲地呜噜噜地怪叫着。
坐在船上突然一回头,你会看到一条黑色丝绸般滑腻闪亮的望不到边的河水。河面上的乌云悠闲地逛来逛去,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吞噬了大地、江河湖海、日月星辰,驶向神秘的不可知的所在。
每当这种情境,我便会陷入无边的沉思和梦幻之中,我感到自己像只苍蝇附在大油包里,缓缓滑动,越来越慢,直至停止。
世界死一样沉寂。
那个大傻子舵手,身穿破皮衣,头戴羊皮帽,像尊雕塑般屹然不动……
“请问您贵姓呀?”
“你问这干吗?”他无礼地回了我一句。
舵手看上去就像只狗熊,那天从喀山出发,我见到了他的庐山真面目,长得丑极了,脸上一层毛,眼睛小得几乎找不见。他酒量奇大,一瓶伏特加一仰脖就喝干了,他胃口还挺好,又啃上了苹果。
轮船起锚时,他一本正经地望一望落日,说着:
“上帝保!”
“这艘大轮船一共有四只拖船,满载着铁板、糖桶和木箱,准备运往波斯。巴里诺夫又犯了老毛病,先用脚踢踢大箱,再使劲儿闻了闻,估计着:
“嗯,这准是运的步枪,是诺夫斯克厂出产的……”
大笨熊听见他的话给他小肚子上来了一拳,威吓道:
“你管什么闲事?”
“我只是自己想……”
“你是不是想挨揍了?”
我们两个穷光蛋买不起轮船票,只好求人家让我们坐上这只拖船,我们也给他们站岗值班,但他们还是把我们当叫化子看。
“我看你们说的什么人民呀,也没什么,就是:有本事就骑在人脖子上,没本事就踩在人的脚下……”巴里诺夫怨声怨气地说。
拖船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桅灯照亮的耸立云端的桅尖依稀可见。
傻子舵手一言不发,我来值班,给他当助手,每次拐弯时他就目光斜视地蹦出一两句话:
“嗳!稳点!”
我急忙全神贯注,转动舵柄。
“行了!”
就这么简单,除非必要的话,其它的他都不说,我几次努力试图与他讲话,都失败了。
他以不变应万变,每当我发问,他就回答:
“你问这个干吗?”
谁也搞不清这个大傻子脑袋瓜子在想什么呢?船行驶到卡玛河和伏尔加河交汇处时,他遥望北方喃喃自语:
“王八蛋!”
“你说谁王八蛋?”
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