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在骗你呢,老弟。雅典是没有的,倒有个雅特斯,不过那不是一座城,倒是一座山,山上有个修道院。就是这么回事。那个地方叫雅特斯圣山。有这样的图片,那个老头儿就是贩卖这种图片的。在多瑙河边有一个别尔歌罗德城(此城不在多瑙河边,译者),就像咱们的雅罗斯拉夫尔城或尼日尼城一样,都是些平平常常的城,可那里的乡村,却不一样。那儿也有娘们,不过那些娘们儿可真是有意思。我差点为这么一个娘们儿留下不走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用他的手掌用力磨擦着他那张似乎没长眼睛的脸,使那些硬胡子发出轻微的响声,于是他就笑了,这笑声从嗓子的深处发出,好像一个破铃响。
“我这个人特爱忘事!要知道那时候我跟她是非常的要好……分手的时候她哭了,我也哭了,真是……”
他就开始用平静的、不害臊的口气教我怎样去勾引女人。
我们就坐在船尾,温暖的月夜笼罩着我们。在银白色河水的尽头,依稀可看见岸边上的草场,高高的岸上有些黄色的灯火在闪炼,像是从天上掉下的几颗星星。周围的一切都在活动,毫无睡意地抖动,过着宁静而又执著的生活。在这样可爱的凄然的寂静中,那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响着:
“经常,她张开双臂,像大字形一样……”
亚科甫不知羞地讲着,却不肉麻,他的那些话里没有夸耀,也没有残忍,只有率直的稍稍带有悲哀的感觉。毫无遮掩的明月,让人遐思,让人激动,也让人感到莫名的忧郁。使我只能去想好的事,最好的事,我便联想起了玛尔果皇后和真实得令人难忘的诗:只有歌儿才需要美,
美却不需要歌儿……
我像赶开微微的睡意一样,赶开这种梦幻般的幻想,然后向这个司炉工人追究他的生活经历和见闻。
“你真是个怪人。”他说,“该怎样给你说呢?我什么都见过。你问我见过修道院吗?自然见过。见过饭馆吗?也见过。达官贵人们的生活、贫苦老百姓的生活,我都见过。我自己呢,经历过吃饱的生活,也经历过忍饥挨饿的生活……”
他好像正走在一条深水河面上摇摇晃晃的险桥上一样,慢吞吞地追忆往事说:
“好,举例来说,有一次我因偷马被关在警察局里,当时我想我肯定会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正巧警察分局长因为他家的新房子里的炉灶倒灌烟而骂街。我听到后,就说:‘老爷,这个我能修好。’他对我说:‘你少嗦,就连最高明的师傅都没办法……’我说:‘有时候,羊倌比将军还要高明呢。’那时我想,反正我要去西伯利亚了,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对什么人说话都很大胆。那个警察分局长就对我说:‘那你就试试吧,’然后又说,‘不过,你要是把炉灶越修越糟,我就砸断你的骨头。’我用了两天的时间把这个事完全做好了。那个警察分局长惊奇,大叫:‘傻瓜、混蛋!你有这么高明的手艺,竟然去偷马,怎么回事?啊?’我说:‘老爷,我糊涂了。’他说:‘这倒是实话,你真是糊涂,我真有点可怜你了。’你听听,他说他可怜我,作为一名警察,应该铁面无私,可你看,他却可怜起人来啦……”
“那又怎么啦?”我问。
“不怎么。他可怜我。还要怎样呢?”
“为什么要可怜你?你简直就是一块大石头嘛!”
亚科甫好意地笑笑:
“怪人,你说我是石头吗?就真是石头,也应该可怜它。石头自有石头的用途,路得用石头铺啊,世上万物都应当爱惜,没有一样东西是毫无用途地存在的。沙土算得了什么?沙土就能使小草落地生根……”
这个司炉工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愈加明白了:他肯定知道我所不理解的东西。
“你怎样看那个厨师?”我问。
“你说小熊吗?”亚科甫冷淡地说,“对他能有什么看法呢?什么看法也没有。”
这话倒一点不假,伊凡·伊凡诺维奇总是那么严谨、稳重,让别人对他无可指责。他只有一件事使人发生兴趣:他不喜欢这个司炉工,老是骂他,却又常常请他喝茶。.
有一天,这个厨师对亚科甫说:
“要是现在还是农奴制,而且我又是你的主人,对你这个懒鬼,我一星期用树条打你七次!”
亚科甫认真地说:
“七次,是不是太多了。”
厨师虽然骂他,但是不知为什么又总把各种各样的食物送给他吃。厨师粗暴地塞给他一块,说:
“吃吧!”
亚科甫不紧不慢地咀嚼着,说:
“沾你的光,使我更加身强体壮了,伊凡·伊凡诺维奇!”
“对你这个懒鬼来说,身强体壮有什么用处?”
“有什么用处?能活大年岁呀……”
“可你活着是为什么呢,懒鬼!”
“鬼也要活着呀,难道活着没意思吗?伊凡·伊凡诺维奇,活着,多开心呀……”
“简直就是白痴!”
“你说什么?”
“白——痴。”
“多么怪的词。”亚科甫很惊讶。可是“小熊”对我说:
“是啊,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咱们在地狱一样的炉灶前熬干了血汗,烤糊了骨头,可你看他,却像个猪似的就知道吃!”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司炉工人边说,嘴里还不停地嚼着食物。
我知道在锅炉房工作比在厨房里工作辛苦得多,尽管都是在炉火面前,但锅炉房却热得多。好几次晚上,我同亚科甫一道去烧火,但为什么他不把自己的劳动的辛苦告诉厨师听!这令我感到惊奇。是啊,这个人肯定有些道理但我不懂……
大家都骂他。无论是船长、机械师、水手长或其他的什么人都可以随便骂他。可是怪得很,为什么不辞掉他呢?其他的司炉工人们对他却比别人对他好,尽管他们也嘲笑他的饶舌和打牌。我问他们:
“亚科甫是好人吗?”
“亚科甫?没有什么。是个大好人,你怎么摆弄他都可以,哪怕把一块烧红的木炭置于他怀里都行……”
虽然他在锅炉前辛苦地劳动,还有像马一样的胃口,但他却睡得很少。常常一下班,连衣服也不换,就那么一身臭汗地到船尾上去呆着,整晚同乘客们聊天或打牌。
我面前的他,像一只上了锁的箱子,我极力想打开它,去寻找我所需要的东西。
“老弟,你究竟需要什么呢?我真不明白。”他问,用他那藏在眉毛下不易让人看见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啊,这个世界我已经游历了许多地方,还有什么可讲的呢?你真有意思,好吧,我就给你讲一件我亲身经历的事情吧。”
于是他讲:“从前在一座县城里,住着一位害肺结核的青年法官,他的妻子是位德国人,身体很好,却没有孩子。她爱上了一个做布料生意的商人。这个商人已经结婚,老婆长得挺漂亮,还有三个孩子。这个商人看出了那个德国女人爱上了自己,就设法耍弄她,约她晚上到自己家的花园来,另外又叫了两个男人,都是他的朋友,让他们在园中的小树林里躲起来。
“有趣得很!那个德国女人来到了花园,跟他说的热火朝天,她还说,我就是你的人了!但是他对她说:‘太太,我不能满足你的愿望,我有老婆,我给你介绍另外的两个朋友,一个死了老婆,一个是光棍。’那个德国女人听了大叫一声,举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商人跌倒在长椅的后边去了,她还用她的鞋后跟死劲地踢他的头和脸。这个女人是我带来的,我给这个年轻的法官家打扫院子。从篱笆墙的缝隙里我看到花园那乱成了一锅粥。这时候,商人的那两个朋友跑了出来,揪住他的发辫,我翻过篱笆墙,把他们拉来,对他们说:‘哎,商人先生,这可不行,太太诚心诚意地来这儿,你却这样戏弄她。’我马上就送她走,他们拿砖头砸我,把我的头都打伤了……她伤心得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丢了魂似的。对我说:‘亚科甫,等我的丈夫死了,我就立刻回我们德国去。我要走!’我说:‘当然了,还是回国好。’后来,那个法官死了,她也就回国了。这个女人十分通情达理、很温柔,她的丈夫也很和气,求上帝保他们吧……”
对这个故事,我不懂它的意义所在,困惑不解地沉默着。我感到这件事里有点我所熟悉的那种冷酷和荒唐的味道,可是该怎样表达出来呢?
“这故事好吗?”亚科甫问。
我说了几句,愤愤不平地骂着。可他却心平气和地解释说:
“他们都是吃饱了肚子的人,对一切都感到心满意足,不过有的时候就想开开心找点乐趣,可他们好像不会找乐,结果往往事与愿违。他们当然是正经的商人,做生意要花费心机。但光靠费心机过日子太单调无聊,所以就想寻点刺激。”
轮船的船尾外边,满是泡沫,河水流得很急,听得见奔腾的流水声。黑乎乎的河岸随着河水缓缓地向后退去。甲板上,有的乘客在打鼾。有一个身影正在向我们这边移过来,原来是一个干瘦的高个子女人,身穿黑色连衣裙,花白的头上没有戴头巾,正穿过长凳子和睡着的人身体慢慢地走动。那个司炉工用肩头碰了我一下,低声说:
“你瞧,这女人心里很苦……”
《我的大学》
……(一)
叶甫里诺夫的家由妈妈和两个儿子组成,靠少得可怜的抚恤金维持生计。我刚到他们家那几天,常见这个面无血色的寡妇,每次从市场买回东西放到厨房里,就眉头紧锁,发一顿愁,她在想如何解决面临的难题:把自己排除在外,即便如此,怎样才能用一小块肉做一顿满足三个健硕男孩儿的美餐呢?
她是一个非常沉静的女人,灰色的眼睛中蕴藉着温顺而坚强的精神,她就像一匹精疲力竭的母马,明明知道生活这辆车她已无法驾驭了,仍然免为其难地拼命向前拉!
到她家的第四天早上,她的两个儿子还在熟睡,我去厨房帮她洗菜。她轻声问我:
“您来这儿干什么?”
“念书上大学。”
只见她眉毛一挑,额头一蹙,原来手被切了。她一边吮着手指,一边跌坐到椅子里,随即又蹦起来,喊道:
“哎呀!见鬼了……”
她用手帕包扎完伤口就赞扬地说:
“您削土豆倒挺有水平的!”
这算得了什么!雕虫小技!我顺嘴儿告诉了她我在轮船上帮厨的历史。她接着问我:
“那么,您凭这点儿本事就能上大学吗?”
我把她的话当真了,因为当时我还不懂什么是幽默与嘲讽。我向她详细介绍了我的行动计划,并强调指出,这样一来,上大学就不成问题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嚷着:
“唉!尼古拉!这个尼古拉……”
这时正好尼古拉跑进厨房洗漱。他睡得晕晕乎乎,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和平常一样高兴。
“我说妈妈!要是吃顿肉馅饺子多好哇!”
“那好吧。”她应道。
这正是我显示烹饪技艺的好机会,我赶紧接过话来说,要包饺子这点儿肉太瘦太少了。
这下可坏了,娃尔娃拉·伊凡诺夫娜动怒了,她数落得我面红耳赤,又把手中的胡萝卜扔到了桌子上,转身离去了。尼古拉向我使着眼色说:
“生气啦!……”
他坐在凳子上接着对我说:女人比男人爱生气,这是天生的。关于这一论断有关人士包括瑞士的大学者和英国的约翰·穆勒都曾做过探讨。
尼古拉特愿意教育我,凡遇恰当时机,则对我谆谆教诲,我呢,每次都是如饥似渴聆听训诫。后来,听来听去,我居然把弗克、拉劳士弗克和拉劳士查克里混为一谈了。还有我怎么也分不清是拉法杰砍了杜莫利的头,还是杜莫利砍了拉法杰的头?尼古拉一门心思要教育我成人,可惜他力不从心,一方面是没时间,另一方面也是主要原因:他浮华、轻佻、自私的都市青年作风。他甚至对妈妈的含辛茹苦熟视无睹,他弟弟是一个抑郁呆板的中学生,对母亲的艰难与辛苦更没有体会。
倒是我很早就发现了这位可怜妈妈的厨房哲学,她的厨房技艺着实令人佩服,她是数着米粒做饭的!每天只用一点点东西变戏法似的做出丰富的菜肴,养活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有我这个相貌一般、不懂礼貌的小流浪儿。分给我的每一片面包,在我心中都如岩石般沉重。我决定出去找点活儿干,我要自个儿养活自个儿。
为了不在他家吃饭,我早上起来就躲出去,要是碰上刮风下雨,就到那个大地洞里避一避,听着洞外的倾盆大雨和狂风怒吼,闻着动物尸体的腐烂味儿,我突然明白:上大学——做梦而已,如果我当初去的是波斯,一定比这儿强。我开始发挥我的想象力,幻想自己变成了一个白胡子法师,可以让一粒谷子长成苹果那么大,一个土豆长到一普特重,我在为所有受苦受难的人民寻求出路,我想拯救他们。
我当时很热衷于幻想伟大的冒险事业,因为苦难的生活需要幻想来调剂。苦难的日子多么漫长!我的幻想已经成癖了。在苦难的日子里我变得更加坚强了,我并不指望他人的救渡,也不指望偶然的好运降临,生存环境越艰苦,越能磨练人的意志,增加人的智慧,这个道理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为了吃饱饭,我经常到伏尔加河码头上做事,在那儿挣到十五至二十个戈比容易些。所以,我就加入到那些搬运工、流浪汉和无赖的队列中了,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块生铁投进了燃烧的炉火里,每一天都有深刻的烙印打在我的心上。
那些举止粗野、坦率鲁莽的人群,在我眼前走马灯似地转来转去,我因为有过去的一些经历,很容易和他们步调一致,加上我读过的波莱特·哈特的作品以及其他通俗小说,更加深了我对他们敢爱敢恨、天不怕地不怕的潇洒人生态度的欣赏,我迫不及待地想融入这个热情的群体之中,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认识了一个专靠偷盗为生的叫做贝什金的人,他上过师范院校,受过良好教育,现在已经是饱经风霜肺病缠身了,他很机智地劝说我:
“你干吗跟女孩儿似的那么羞涩?是怕别人骂你不老实?老实对女孩儿的确是资本,但对你——则如同轭子。公牛老实,那它只配吃干草!”
贝什金貌不惊人,一头棕发,脸刮得光光亮亮,让人以为是准备上台的戏子,短小的身材如猫般轻盈灵活。他对我很好,总是以老师和保护人的身份自居,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为我指点迷津。他书读得很多,人又聪明,他最爱读《蒙特·克利斯托伯爵》。
“这部书主题鲜明,感情丰富。”他说。
他有一好:女人。一讲到女人他就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情绪激昂,从他那被打得残疾的躯体里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痉挛。即便如此,我仍旧全神贯注听他讲话,凭直觉我知道他的语言很美。
“呵,女人!”他激动地说,这时他的脸颊上生出了红晕,两只黑眼睛闪着光芒,“只要是为女人,我什么事都干。女人就像魔鬼一样,她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罪孽!跟女人恋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
他还擅长编故事,不费吹灰之力就鼓捣出妓女们红颜薄命、凄美哀怨的小曲。他编的小曲唱遍了伏尔加河两岸的所有城市。下面这首非常流行的小曲就是他的杰作:伊生贫寒家
脸蛋儿不漂亮
身上没有一件好衣裳
就是为了这个,姑娘呀!
没人和你把亲成……
我还认识一个行踪相当诡异的人,他叫特鲁索夫,待我很好。他比较注重着装,仪表不凡,打扮得很阔绰,有一双音乐家般纤细修长的手。他在海军村开着一间钟表店,事实上他借着这个招牌买卖偷来的赃货。他对我说:
“彼什柯夫,你可不能学做扒手!”他很正经地摸了一下他的花白胡须,然后眯起那双狡黠、傲视尘俗的双眼,“让我说,你可以另谋出路,你是个品行高尚的人。”
“何谓品行高尚?”
“嗯,怎么说呢,就是只有好奇心,而没有嫉妒心………”
这样说我,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因为我对许多人和事都产生过嫉妒心,比如说吧:贝什金讲话的艺术和语言的优美,就曾引发我的嫉妒。我还记得他在讲一个爱情故事的时候这样开的头:
“在漆黑的夜色中,我像一只躲在树洞里的猫头鹰一样,呆坐在斯维亚什斯克这个荒僻小城的旅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