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回家去,在路上她亲切地说:
“什么事都得亲身经历一下,我的小鸽子,样样事都得自己知道一下……你自己不学,那就谁也教不会……”
到了傍晚,我成了这条街上的“英雄”。大家纷纷问我:
“难道你就不害怕吗?”
我说:“害怕!”
大家摇着头,叫道:
“啊!这你就明白了吧?”
于是小铺老板娘用有把握的口气大声宣布说:
“这说明,大家说卡里宁爬出棺材来,那是胡诌。要是他常爬出来,难道这回他会害怕一个小孩子吗?那他早就把这个孩子扔出墓园,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柳德米拉带着温柔、惊讶的表情看着我。就连我的外公也对我十分满意,不住地微笑。
只有楚尔卡阴沉地说:
“他干这种事很方便,他外婆原本就是个巫婆嘛!”
……(二)
我又去做洗碗工了,这次是在“彼尔姆号”轮船上。这条轮船像白色的天鹅一样,船身大,行驶得快。我在这儿做“打杂的”洗碗工或者可以说是“厨房里的佣人”,每月挣7个卢布,职责是给厨师当助手。
食堂的老板体形滚圆,待人傲慢,光秃秃的脑袋像个皮球,两只手背在身后,一整天地在甲板上沉甸甸地走来走去,就像在大热天里要找阴凉角落的一头骟猪。他的妻子在食堂里守候,这是个年纪在四十开外的女人,相貌挺漂亮,可是已经衰老了,脸上扑了很厚的脂粉,使得她脖子上的那些又白又粘的粉末不停地掉下来,落在她身上的那件鲜艳的连衣裙上。
工资很高的厨师伊凡·伊凡诺维奇掌管着厨房,他外号叫小熊,小个子,胖身材,长一个鹰钩鼻子和一双尖刻的眼睛。他是个爱打扮的人,衣领总要浆硬,胡子每天刮,腮帮子铁青,乌黑的唇髭往上翘着。空闲时,他总是用他那烤红的手指不停地捻他的唇髭,同时举起他那个带把的小圆镜照了又照。
司炉工人亚科甫·舒莫夫是这条轮船上最有趣的人。这是一个胸脯宽宽的、四四方方的汉子。他那张鼻孔朝上的脸平得像铲子一样,如同熊一样的一双小眼睛藏在两道浓眉下面。脸上的胡子卷曲成许多极小的圈圈,像沼地上长的青苔。密密麻麻的头发像是给头上戴了一顶厚实的帽子,他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把他的弯曲的手指插入他的头发里去。
打牌他总是赢钱。他饭量大得惊人。他常像一只饿狗一样围着厨房绕来转去,要几块肉,或者要几根骨头。到了傍晚他就跟小熊在一起喝茶聊天,讲他自己不寻常的身世。
当年他还年轻的时候,他在梁赞城给一个城里的牧人当帮手。然后,一个过路的修道士把他引诱到一个修道院里去了。他在那儿做了四年的见习修道士。
“原本我会升为修道士,成为上帝的一颗黑星的。”他打趣道,讲得很快,“不料我们这个修道院来了一位平扎城的女香客。她是个很有意思的娘们儿,我被他搅昏了头。‘你这个人倒挺不错,身强力壮的,’她说,‘我呢,是个清白的寡妇,孤单一人,你到我家去当个打扫院子的工人吧,’还说,‘我自己有一所小房子,我是做羽绒生意的……’”
“可以啊,她叫我去做个打扫院子的工人,我呢,干脆当了她的姘头。就这么着我吃着她的热乎乎的面包过了大约三年。”
“你胡说得离谱了。”小熊截断他的话说,小心地弄着鼻子上的一个粉刺,“要是胡说能挣钱,那你倒发了大财了!”
亚科甫嘴里不停地嚼动着,使他那些曲卷成小圈圈的淡灰色的胡子在他那似乎没生眼睛的脸上蠕动,随之动弹的还有他那对毛茸茸的耳朵。他听完厨师的话,仍然那么心平气和而快速地往下讲:
“她比我岁数大,我跟她在一块儿过得没意思,我厌倦了,就和她的侄女勾搭上了。后来她发现了这件事,给了我一个耳光,把我撵了出来……”
“给你的奖赏真是再好不过了。”厨师说,也像亚科甫那样讲得轻松而又有理。
那个司炉工人往嘴里塞了一小块砂糖,继续往下说:
“我没有个着落,闲逛了一段时间,后来和一个小老头搭上了伙计。他是弗拉吉米尔城的人,跑单帮。我跟他走遍了天下!去过巴尔干高山,去过土耳其人那儿,去过罗马尼亚人那儿,希腊人那儿也去过,还有形形色色的奥地利人,各民族那儿都走遍了。我们从这个地方买货,再运到那个地方去卖……”
“你们偷东西吗?”厨师认真地问道。
“这种事那个小老头可不干!他还对我说:到了外地你得守本分。他说外国有个规矩,凡偷东西的一律砍头。我呢,说实在的,偷东西的事倒试过,但是不顺利:我想偷一个商人院子里的马,可是没本事,让人抓住了。当然,人家就动手打我,打了又打,后来把我送到警察局里去。我们两个人,一个是地道的偷马贼,老行家,我呢,是闹着玩的,多半是想图个新鲜。我在那个商人家里做过工,给他家的新浴室砌炉子。那个商人生起病来,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了我。他吓坏了,赶紧去警察局请求长官:您放了他吧,这说的是我,您放了他吧,不然的话我总是梦见他。他说要是我不饶了他,我这个病就好不了,没准儿他是个魔法师。你瞧,我成了魔法师了!好,这个商人很有势力,人家就把我放出来了……”
“真不该把你放出来,倒应该把你沉入水里泡上三天,把你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统统泡掉才是。”厨师插嘴说。
亚科甫马上接过他的话来说:
“说得对,我脑子里的新奇想法也真是多,老实说吧,我的那些想法比整个村子里的所有人的想法还要多……”
厨师把一根手指伸进硬领里,生气地把领子拽开,摇晃着脑袋用烦恼的口气埋怨道:
“莫名其妙!大家看看这个罪犯,他活在世上是为什么呀?吃、喝、闲逛,你自己说说看,你活着是为什么?”
司炉工人嚼着东西,吧哒着嘴,回答: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活着就是活着。有的人躺着活,有的人跑着活,当官的就光坐着,可人人都得吃东西。”
厨师愈加生气了。
“哼,你是一头无法形容的猪!不,连猪都不如,是臭猪屎……”
“你怎么骂人?”亚科甫惊奇地问,“男人都是一棵橡树上的果子,你不用骂我,你就是骂,也不能使我变好一点……”
这个人立时把我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用十分惊奇的眼光看着他,张着嘴听他讲话。我想,这个人心中必定有一套自己的实实在在的生活知识。他对任何人都称“你”,对任何人都用直率的、满不在乎的眼光瞧着,对任何人,无论是船长、食堂老板、头等舱的乘客,他都把他们视同和自己、水手们、食堂里的仆役们、甲板上的乘客们一样看待。
我常常看见他倒背着两条猩猩似的长胳膊,站在船长或机械师的面前,默默地听着人家骂他懒,骂他打牌时随随便便赢光人家的钱。他就那么站着,看得出这种训骂对他毫无作用。他们吓唬他,说等船驶到下一个码头就赶他上岸,他显得无所谓。
他有一种与人不同的气质。看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特殊,认为别人不可能全了解他。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生闷气,也想不起来他有长时间沉默的时候。他那被蓬松的胡子盖满的嘴里总是流出滔滔不绝的话来。每当被人家骂了,或者听别人讲得有趣,他的嘴唇就微微动着,仿佛在重复他所听到的话,或者是在轻轻继续说他自己的话。每天值完班,他就从锅炉房爬出来,赤着脚,满头大汗,穿一件被汗湿透的沾满油污的褂子,腰带也不系,敞着怀,露出前胸那卷曲浓密的毛,接着甲板上便传来他那平稳单调的略带沙哑的声音,他的话像雨点一样洒下来。
“你好,老大娘!上哪儿去呀?是去奇斯托波利吧,我知道那个地方,我也去过那儿,在一个有钱的鞑靼人家里做过工。那个鞑靼人叫乌桑·古巴依杜陵,有三个老婆,他身体很结实,红脸膛。他有个小娘们儿,是个很有意思的鞑靼女子,我跟她乱来过呢……”
他什么地方都到过,并且每一个地方他都跟女人胡乱来,他讲起这些事来,都泰然自如、不怀恶意,好像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受过委屈挨过骂或经历过什么凌辱似的。过不了一分钟,他的话就会在船尾的那边响起来。
“打牌呀,来。咱们来打‘撞大运’,打‘三张牌’,打什么都行!打牌真是让人觉得愉快,立刻能分输赢,坐着就能挣钱,简直做的是商人的差使……”
我听出,他不大用好、坏、糟糕等那样的字眼,差不多总是说:“怪有意思的”、“稀罕”。在他看来,漂亮的女人就是“怪有意思的小娘们儿”,好天气的日子是快慰的日子,他说得最多的是:
“这不算什么!”
大家都说他是懒鬼,但是我却不那么认为,我觉得他跟大家一样,在地狱般闷臭的热气扑面的炉膛前,老老实实地做艰苦的工作。我记不得他有过其他的司炉工那样的叫苦喊累。
有一次,船上的一位老太婆丢了钱包。那是一个晴朗静寂的傍晚,船上的人都心平气和。船长送了五卢布给那个老太婆,乘客们也纷纷解囊为她捐钱。当把这笔钱交到老太婆手里时,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弯下腰来向大家施礼道:
“好人们,给我的钱比我丢掉的多出了三卢布十戈比。”
有人快活地喊道:
“老婆婆,别说了,你就都收下吧,多三卢布也不算多嘛……”
又有人合情合理地劝慰道:
“钱又不是人,多了也不碍事……”
可是,亚科甫却走到老太婆面前,认真地请求道:
“请把多余出来的钱给我吧,我用它去打牌!”
大家都以为亚科甫在开玩笑,笑做一团。可是,他却纠缠着那个发窘的老太婆劝道:
“给我吧,老婆婆,你拿这钱有什么用呢?说不定你明天就要进坟墓了……”
大家骂他,把他赶开,他却摇着头,吃惊地对我说:
“这班人真怪!管人家那么多闲事干什么!是那老婆婆自己说这钱是多余的,可是三卢布要是真给了我,我就痛快了……”
钱币的样子大概使他觉得有趣。他爱一边说话,一边拿着银币和铜币在裤子上擦,擦得亮闪闪的,然后就用弯手指拿紧它,放在鼻孔朝上的脸上仔细地看,他的两道眉毛不住地跳动着。但是他却并不贪财。
有一次,他要我跟他玩“撞大运”、赌钱。我说我不会。
“你不会?”他惊奇地说,“你怎么不会呢?亏你还读书识字呢!那我教你吧,我们赌着玩,赌糖……”
他赢了我半磅方块糖,一块接一块地把糖放到他胡子遮盖的嘴里。后来见我学会了,就提议说:
“现在咱们来真格的,赌钱,你有钱吗?”
“有五个卢布。”
“我有两个多卢布。”
不消说,他很快就赢光了我的钱。我想翻本,把一件值五卢布的外罩作了赌注,又输了。又把一双值三卢布的新皮靴作了赌注,结果还是输了。于是,亚科甫变得很不高兴,几乎生气地对我说:
“不行,你不能赌,太不冷静了。一下子就把外罩、皮靴押上了。这些东西我不要,你都拿回去吧!钱呢,我还你四卢布,我拿你一卢布,就算你交的学费好了,行吗?”
我很感激他。
“这不算什么!”他回答我的感激说,“赌钱,是玩,也就是取取乐。可你却像打架一样,就是打架,太急躁了也不成。要瞄准了再打,用不着急躁,你年纪轻轻的,要学会克制自己,一次不行,五次不行,到第七次干脆撒手不干了!到别外冷静冷静,等你头脑冷静了,就再玩!这才是玩。”
我越来越喜欢他,同时也越来越不喜欢他。有时他讲的话使我想起了我的外祖母。他有很多吸引我的地方,可是他那种对待旁人的冷漠态度使我分外的反感。看来他这一生也不会改变这种态度。
有一次,夕阳落山的时候,一个二等舱的乘客,喝醉了酒落进水里,在金红色的水面上拼命地挣扎着,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彼尔姆商人。机器马上被关了,轮船停了下来,从轮子下面冒出一团团云雾般的泡沫,被夕阳照着,染成血一般的颜色。那个商人离船尾已经很远,正在那沸腾的鲜血中扑腾,从河面上传来刺人心弦的呼救声。乘客们也惊慌失措,大呼小叫,纷纷挤到船边、船艄上。落水人的一个同伴,一个红发秃顶的汉子也喝醉了酒,用拳打散着周围的人,冲到船边声嘶力竭地吼道:
“都滚开!我马上把他救上来……”
已经有两个水手跳进了水里,一条线似地向落水的人身边游去。一条舢板从船尾放了下去。这时,在船员们的叫喊声和女人们的尖叫声中,传来了亚科甫那沙哑的声音,这声音是那样的平静:
“他要被淹死的,肯定要淹死的,因为他穿着长衣服,就一定会淹死。就像女人,女人为什么比男人容易淹死,因为她们穿着裙子。女人一落水马上就往下沉,就像一个一普特重的砝码……嗨,你们等着瞧吧,他很快就要淹死了,我绝对不是胡说……”
那个商人果然沉到水里淹死了。人们捞了两个钟头,结果连尸体也没发现。他的同伴酒也醒了,坐在船尾,气喘吁吁,伤心地喃喃道:
“真是飞来横祸呀,可让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向他的家人交待呀!他有亲人的啊……”
亚科甫倒背着双手站在他面前,安慰他说:
“商人,想开点,说实在的,谁也不知道自己要死在哪里。有的人吃了蘑菇,一下子就吃了!成千上万的人吃蘑菇都没事,唯独例外一个人吃死!这能怪蘑菇吗?”
他身强体健,像个磨盘似的立在商人面前,将话像撒麸子似地撒向商人。开始这个商人只是沉默地哭泣,用他的大手掌拭掉胡子上的泪水,可是听了一会儿,就叫道:
“妖怪,你为什么要折磨我!正教徒啊,你们快把他赶走,不然出了乱子可别怪我!”
亚科甫泰然地走开了,嘴里说着:
“这人真是的,人家好意劝他,他却死不开窍……”
有时我觉得这个司炉工人有点傻,不过我觉得他是故意装的。我很想知道他的经历,了解他是怎样走遍世界,然而却总是一无所获。他抬起头来,微微睁开他那熊一样的黑眼睛,一只手抚摩着他那毛茸茸的脸,拉长了声音追述道:
“老弟,人啊,就像蚂蚁一样,到处都是。这个地方有人,那个地方也有人,热闹得很。人当中,农民最多,就像秋天的树叶一样,满地都是。见过保加利亚人吗?我见过,希腊人也见过。还有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我都见过,还有各种茨冈人,多得记不清,也各不相同,我都见过。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其实还不是都一样?居住在城里的是城里人,居住在乡下的就是乡下人,跟咱们这儿一模一样。总之相似的地方很多。就连说话都有和咱们一样的人。只是说得不好,比方鞑靼人、莫尔多瓦人就是这样。希腊人不会说咱们的话,他们说的是另一种话,听起来也像中话,可是你就是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同他们说话,你得打手势。可是我的伙计,那个小老头,装得好像懂希腊话,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卡拉马拉’、‘卡里美拉’。这个小老头真狡猾,把他们蒙得晕头转向!……你又问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真怪,他们又能是什么样?嗯,他们是黑皮肤,罗马尼亚人也黑,他们信一样的教。保加利亚人也黑,但是他们信的教和咱们不同。说到希腊人,倒是和土耳其人差不多……”
我觉得他没有把所知道的全都讲出来,还有一些他不愿意讲的事情。
从杂志的插图上,我知道希腊的首都是雅典,那是一个古老而美丽的城市。但是,亚科甫不承认有雅典,他怀疑地摇摇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