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傍晚起,我们经常到这个更衣室坐着。使我高兴的是,时间不长柳德米拉就扔下《堪察加女人》不读了。至于这本没完没了的书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我是没法回答她的提问的。而这本书确实没完没了,我们刚开始读第二卷,后面还有第三卷,据这个姑娘说,第三卷后还有第四卷。
在阴雨天,尤其阴雨天不是星期六人们烧暖浴室的时候,我们特别高兴。
院子里下着倾盆大雨,谁也不会到这个院子来,谁也不会来窥探这个角落。柳德米拉很怕我们被人撞见。
“你知道那样人家会怎样想吗?”她轻声问。
我当然知道。我也担心被别人撞见。我们一连几个钟头坐在那儿闲聊,有时我讲外婆的神话,柳德米拉讲梅德威季查河一带的哥萨克的生活。
她感叹说:“那个地方多好啊!这里算什么地方呀?在这儿生活的全是些乞丐……”
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我长大一定要到梅德威季查河去看看。
不久,我们就用不到这个更衣室了。柳德米拉的妈妈在一个毛皮工厂那里找到了工作,每天一早就去上班。她妹妹到学校去读书,哥哥在一家磁砖厂上班。碰到阴雨的日子,我就常到她家里去,帮她做饭、打扫房间和厨房。她笑着说:
“我和你过得像一对夫妻,只不过我们不在一起睡觉。我们甚至比夫妇还要好,那些丈夫都是不帮妻子干活的……”
我有了钱,就买一点糖果,我们一块喝茶。我们用冷水把茶炊冲凉,以免柳德米拉那爱唠叨的妈妈猜出来我们烧过茶炊。有的时候我外婆也到我们这儿来,坐下织花或刺绣,讲美丽的神话。一旦外公进城,柳德米拉便费力地走到我们家来,我们快乐地饱餐一顿。
外婆说:
“嘿,我们过得多快乐啊,自己赚钱,自己快活!”
她鼓励我们的友谊。
她用最简单的话告诉我们:“男孩子和姑娘要好是好事!可就是别胡闹……”
她美丽、动人的解释,使我明白了:一朵花在含苞欲放的时候,是不应当摘的,否则这朵花就不会吐露芬芳,也不会结出果实来。
我们并不想“胡闹”。但这不妨碍我和柳德米拉谈论那种人们一般不谈的事。自然,我们是不得已的时候才谈的,因为两性关系经常以粗俗的形式让我们看到,这很让我们气愤。
柳德米拉的爸爸是一个美男子,他四十来岁,一头鬈发,唇髭又长又多,经常得意地扭动他的两道浓眉。但他出奇地寡言,我回忆不起他说过什么话。哄孩子玩时,只会哎哎啊啊地叫,和哑巴一样。就是揍他的妻子时,他也不出声。
一到节日的傍晚,他就穿上一件浅蓝色的衬衫,一条棉绒灯笼裤,皮鞋擦得油亮,肩上挎着手风琴来到门外。他站在门外,好像一个士兵做出“举枪敬礼”的姿势。这一下,我们的大门外开始了“散步”:少女们、妇女们一个个地像小鸭子一样走过来,她们有的偷偷地斜眼看叶甫塞彦科一眼,有的则放肆地盯着他看。他呢,站在那里,努着他的下嘴唇,睁着那双深色的眼睛,用一种鉴赏的目光打量所有的女人。他们四目对视,无声地交谈,那些女人慢腾腾地带着服从的表情从他身边走过去。这一切含有一种狗一样的、讨厌的气味,好像只要这个男子对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使一个眼色,她就会乖乖地躺在大街那肮脏的沙土地上,就像被打死了一样。
“这只公山羊又出去骚情了,现在真不要脸!”柳德米拉的母亲骂道。她又瘦又高,脸很长,不讲卫生,得过伤寒病后,留着很短的发型,那样子就像破旧的扫帚。
柳德米拉挨着妈妈坐着,想把她的注意力从街上引开,反复问她一件事,可无成效。
“你离远点儿,这倒楣的残废人,真讨厌!”她母亲唠叨着,不安地眨着眼睛。她那双蒙古人一样的细眼睛发着奇怪的光,这双眼一旦盯住什么东西,就会死缠不放。
“你别生气了,生气有什么用,妈妈!”柳德米拉说,“你快看,席铺老板娘打扮得多漂亮呀!”
“要不是你们这三个孩子,我穿得比她还要漂亮,你们把我活活地吃掉、吞掉了。”她妈妈毫不客气,依稀着眼泪回答说,她的眼死死盯着席铺老板死后留下的身高马大的寡妇。
那寡妇就像一座小房子,胸脯鼓凸起来,像是一个门廊。红光满面的脸被绿头巾包着,就像一扇天窗,窗玻璃正好映着阳光。
叶甫塞彦科把手风琴架在胸脯上,拉了起来。手风琴上有很多琴键,它迷人的声音把人们招聚了来。孩子们从各条街道跑了过来,围在他的脚边,坐在沙土地上,一动也不动,听得入了迷。
“等着吧你,人家会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他的太太警告叶甫塞彦科。
他默默地斜起眼睛来看着她。
席铺老板娘在不远处的赫雷思特门口的长凳上坐下,就像一块大石头,斜着脑袋,脸上红彤彤的。
红色的晚霞染红了墓园后面的天空。街道上五颜六色的高大身影在漂动,好似河上的船儿。孩子们像旋风一样跑来跑去。空气温暖而醉人。由于白天太阳的曝晒,沙土地发出呛人的气味。而屠宰场那种油腻发甜的血腥气令人特别讨厌。住着毛皮工人的院子里散发出的又咸又辣的皮革味。妇女的闲谈声、成年男子的酗酒声、孩子们清脆的喊叫声、低音手风琴的乐曲声,汇成了一片低沉的嘈杂声,这是不知疲倦的创造万物的大地的感叹声。一切都粗野,本色,使人们强烈地确认这种野蛮无耻的黑暗生活是永恒不变的。这种生活正在炫耀它的力量,同时又在苦恼而紧张地寻找一个可以发泄它的力量的出口。
在这种嘈杂声中经常可以听到一些阴森可怕的话,使人受到刺激,终身难忘:
“不要这么多人打一个人,应该轮流打他才对……”
“要是我们自己不爱护自己,谁还会爱护我们呢……”
“可能上帝造出女人就是让人们逗乐的吧?……”
夜幕降临了。空气开始转凉,嘈杂声变低,那些木制的房屋开始模糊、膨胀、变大了。孩子们随着大人各自回家睡觉,有的孩子就地躺在围墙底下,躺在妈妈的脚边或膝盖上,睡着了。孩子们到了晚上大都变得温顺、老实了。叶甫塞彦科悄悄地溜走了,好像溶化了似的。席铺老板娘也不在了,低音手风琴在墓园后面的某个地方响起。柳德米拉的妈妈坐在一条长凳上,缩起身子,弓起后背,就像一只猫。我的外婆出门,到一个女邻居家喝茶去了。这个女邻居是个接生婆兼拉皮条,人高马大,筋骨强壮,长着一个鸭嘴样的鼻子。她的胸脯像男人一样平,上面挂着一枚写着“起死回生”的金奖牌。街上的人都十分怕她,说她是一个女魔法师。人们传说,有一次发生火灾,她从大火里救出某某上校的3个孩子和他的多病的妻子。
但是外婆和她很要好。每次在街上遇见,相距老远就互相微笑,并且笑得格外畅快。
克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她家大门外的一条长凳上。楚尔卡叫柳德米拉的哥哥出来比武,他们抱住对方的身体,在沙土地上不停地跺脚,飞扬起一股股尘土。
“别打了!”柳德米拉颤巍巍地说。
克斯特罗马斜起他的黑眼睛看着她,讲起猎人卡里宁的故事。那是个一头银发的小老头,长着一对狡诈的眼睛,口碑很差,全郊区的人都知道。不久以前老头死了,可没有埋在公墓的沙土地里,人们把他的棺材放在地面上,放在别的坟墓旁边。那口黑棺材的腿很高,棺盖上用白漆画着一幅画:一个十字架,一支长矛,一根长杖,两段骨头。
每天晚上夜幕降临,老头就从棺材里爬出来,在墓园里游荡,不停地寻找一件东西,一直找到鸡叫头遍为止。
“别讲怕人的事!”柳德米拉反对说。
“撒手!”楚尔卡叫着,从他哥哥的怀里挣脱出来,然后挖苦着对克斯特罗马说:“别胡扯了!我亲眼看见那口棺材埋到地里,不过上边空着,准备立一个墓碑。……至于死人走来走去,那都是铁匠喝醉后胡编出来的……”
克斯特罗马眼睛不看他,气呼呼地提议说:
“既然这样,那你敢到墓园去睡一夜!”
他们争论了起来,柳德米拉烦恼地摇着头,问道:
“妈妈,死人是夜里出来的吗?”
“夜里出来。”她妈妈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
小铺老板娘的儿子瓦廖克是一个身体很胖,两颊绯红,年纪在20岁上下的小伙子,他走过来,听着我们的争论,就插言说:
“你们三个人当中谁敢在那口棺材上躺到天亮,我就给谁一枚20戈比的银币和10支烟。谁害怕,溜了回来,我就揪谁的耳朵,揪他一个够。怎么样?”
大家都不出声,窘住了。柳德米拉的妈妈说:
“真是胡闹!怎么能让孩子们去干这种事呢……”
“你要出一个卢布,我就去!”楚尔卡阴沉地回答。
克斯特罗马立即刻薄地说:
“嗬!人家出20戈比你就不敢去啦?”他对瓦廖克说:“你就出一个卢布,反正他也不会去,只不过是吹吹牛罢了……”
“好,你拿1个卢布去吧!”
楚尔卡从地上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不慌不忙地走开,紧挨着围墙走去。克斯特罗马把手指放进嘴里,对着他的背影打了一个唿哨。柳德米拉不安地说:
“天主啊,真是吹牛……这是为什么呀!”
“你们这些胆小鬼,哪儿行呢!”瓦廖克讽刺道,“你们自以为是这条街上第一流的勇士,不过是些小猫……”
听着他的挖苦,我们很难受。我们不喜欢这个脑满肠肥的小子,他老是怂恿孩子们去干坏事,对他们讲姑娘和女人肮脏下流的坏话,鼓动他们拿女人们取乐。孩子们听他的话去干,经常吃尽苦头。不知什么原因,他痛恨我的狗,常向它丢石头。有一次在面包里放上针,让狗吃。
更使人难受的是眼看楚尔卡萎缩着身子,满面含羞地走开。
我便对瓦廖克说:
“你拿1个卢布,我去……”
他一面讽刺、吓唬我,一面把一个卢布交给叶甫塞彦科太太,可那个女人大叫道:
“我不管,我不拿!”
说完,她就气呼呼地走开了。柳德米拉也不敢收下那张钞票。这使瓦廖克更来劲了。我正打算不要这小子的钱就到墓园里去,我外婆走了过来,她弄清楚怎么回事后,就收下那个卢布,平静地对我说:
“你穿上那件小大衣,带上被子,黎明的时候天就转冷了……”
她的话给予我希望:我根本不会遇上什么可怕的情况。
瓦廖克定下条件,要我在棺材上躺着或者坐着直到天亮,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即使卡里宁从棺材里爬出来,棺材摇晃了,我也不能从棺材上下来。我一跳下地,就算我输了。
“你要注意。”瓦廖克警告我,“我整夜看着你!”
我动身到墓园去之前,外婆在我的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劝告我说:
“要是你隐隐约约看到什么东西,那你不要动,只要向圣母祈祷就行了……”
我快步走去,想让这件事快点开始,快点结束。瓦廖克、克斯特罗马等几个小伙子送我到墓园。我爬过砖砌的围墙的时候,让被子缠住了脚,摔下墙去,我立刻站了起来,好像被沙土地弹起来一样。围墙外面立即哈哈大笑。我的心一阵发紧,背上发冷,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
我跌跌撞撞,走到了那口棺材前边。那口棺材的一边已经陷在沙土地里,另一边露出棺材架又短又粗的腿,好像有个人打算抬起棺材,却把它弄歪了似的。我在尸体的脚的那头棺材盖的边上坐下,往四周看了看。凹凸不平的墓园里竖满了灰色的十字架,阴影铺下来,落在坟墓上,抱住那些长着硬草的坟头。有的地方有些又瘦又细的小桦树站着不动,好像在那些十字架中迷了路,找不到出口似的。小桦树的树枝把隔开的坟墓连成一片,在树枝的阴影缩成的花纹当中竖起一根根的野草,这种灰色的影子最让人害怕!那个教堂像一个大雪堆似的高耸上天空,夜空中的小月亮在静止不动的浮云里放光,好像在溶化。
雅兹的父亲(“没出息的庄稼汉”)正在观望楼里懒洋洋地打钟。每次他拉钟绳时,绳子擦响房顶的铁皮,发出凄凉的沙沙声,然后小钟响起干巴巴的声音,短促而乏味。
“求天主千万不要让我晚上睡不着觉。”我很自然地想起看守人的口头禅。
真是阴森可怕。不知什么原因,我感到闷热。夜间是凉爽的,我却出了一身大汗。万一卡里宁老头从坟墓里爬出来,我能跑到看守室那边去吗?
这个墓园我很熟悉,和雅兹及别的伙伴一起来过几十次。啊,我的母亲就葬在靠近教堂的那一边……
人们还没有都去睡觉,从郊区传来一阵阵笑声、唱歌声。在高岗台上,在铁路采集沙土的开采场上,在卡狄左甫村那边,手风琴在吱吱地叫,呜呜地哭。永远醉醺醺的铁匠米亚丘夫唱着歌从围墙外面走过去。我从歌声中听出是他的声音:“我的妈妈呀实在不坏,除了我们的爸爸外,她谁也不爱……”
听着生活的最后呼吸声是快乐的。可每敲一次钟,周围就更安静些。静寂逐渐扩散开来,就像河水漫上草场,把一切都淹没,覆盖住了似的。人的灵魂在这种无边无际而深不可测的空虚中游荡,像黑暗里一根火柴那样容易熄灭,消失在大海一般的空虚中,杳无信息。在这样的空虚里只有夜空的繁星在发光,大地上的一切都变得没有必要,死掉了。
我坐在棺材上,身上裹着被子,盘起腿,面对着教堂。我一动弹,棺材就咯吱咯吱响。棺材底下的沙土也嗖嗖地响。
不知一件什么东西落在我身后的地上,响了一声。后来又落下一个什么东西,接着又有一个小块砖落在我附近。我感到害怕,很快我猜出来这些都是瓦廖克和他那帮人从墙外扔进来的,他们想要吓唬我。可是,由于我知道附近有人,心里反而轻松了。
我不自觉地想起我的母亲……有一次,她碰上我正在学抽烟,就动手打我。我就抗议:
“你别打我。你就是不打,我也已经不好受了。我恶心得直想吐……”
我被打后,在炉子后边坐着。她对外婆说:
“这是个没有感情的孩子,他什么人也不爱……”
她的话很让我难过。每当我母亲惩罚我,我总是可怜她,替她难为情,她的处罚很少是公平的,让人折服。
总的说来,生活里不如意的事是很多的。比如墙外那些人,他们明知道我一个在墓园里正担惊害怕,可偏偏要雪上加霜。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本想对他们大喊一声:
“你们统统见鬼去吧!”
可这样做很危险,谁知道魔鬼听了这句话会怎么样呢?它或许正在附近一个什么地方呢。
沙土地里有许多小云母片,在月光下发着暗光。这使我想起有一次在奥卡河上,我正趴在一个木筏上面看河水,突然间,一条小鳊鱼浮上水面,差一点扑到我的脸上。它翻平了身子,那模样很像半张人脸,然后它睁着圆圆的鸟眼瞧我一眼,就一个猛子扎下去,游到别处去了,摇摇摆摆,就像槭树的一片落叶。
我的记忆力于是更加活跃起来,过去的许多生活复活了,好像要以此抵制我的想象力,免得它顽强地创造可怕的景像。
后来,一只刺猬滚了过去,它的硬爪子踩得沙地嚓嚓作响,它很像一个家神,也是那么小,也是毛绒绒的。
我回想起有一回我外婆对着炉洞蹲下来,说:
“好心的家神啊,把蟑螂赶走吧……”
远处,在我的视力看不到的那座城的上空,天色渐渐亮起来,黎明的寒冷刺得我脸颊发紫,我的眼已困得睁不开。我索性躺了下去,把身子缩成一团,用被子蒙上头:要出什么事就让它出吧!
叫醒我的是外婆。她站在我身边,揭开被子,说:
“起来吧!冻坏了没有?哦,怎么样,害怕吗?”
“害怕。不过你别对别人说,别对那些孩子们说!”
“为什么不能说?”她惊讶地说,“要是不可怕,那么这件事就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