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刻钟,李靖的部队便到达了岔道口。他原以为可赶上这场战斗,好与李世勣一同夹击颉利,把敌军消灭在碛口城外。孰料颉利竟然赶在自己前头逃跑了,这让他不免为再次错失擒获颉利而叹息。他仰天长叹了口气,然后领着部队继续前行。刚要举鞭策马,李世勣、侯君集他们便打马跑上前来迎接主帅。李靖见了李世勣他们,心情立刻又好转了许多,一边兴致勃勃地跟他们谈论这场战斗,一边拍马往城门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城下。
一到城下,李靖命部队把碛口城团团包围,却不下令发动进攻。这令侯君集、张公谨颇为不解,他们忍不住问主帅不即刻攻城的原由。李靖呵呵一笑,捋须仰望着城墙上的守军,说颉利已逃,城内军心必因之而动摇,用不了多久城不攻而自破。当然在李靖看来,更为重要的是攻城会加深大唐与部落之间的矛盾,这不利于以后的管理和稳定。他以为围而不攻,以诚招降,实为上上策。到这时候,侯君集、张公谨才算明白了主帅的用心,连连点头称是。
城内守军见唐军把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禁人人自危,胆战心惊。他们很清楚以自己这三万人马根本挡不住城下十万唐军的进攻,到时必将城破受戮。当然,颉利可汗的逃走也沉重地打击了他们的信心,使他们感到突厥汗国前景一片黯淡,覆灭是不可避免。为此,他们的内心充斥着悲观情绪,而城下唐军咄咄逼人的气势又令他们充满了恐惶与绝望。他们知道想要活命,那只有纳城出降这条路可走了。然而,那些部落首领们又担心唐军将帅不会轻饶他们,即便主动请降,也未必能逃过此劫。与其受辱而死,倒不如与城池同归于尽,正因如此,首领们对降唐一事犹豫不决,迟迟拿不定主意。
就在部落首领彷徨之际,李靖向他们发出了善意的信息,那就是只要他们率军归降大唐,就赦免他们所有的罪责,并依然让他们镇守碛口城。为了向首领们表达最大的诚意,李靖请唐俭带着他的亲笔信入城谈判。首领们见李靖态度十分诚恳,且开出的条件也相当不错,商议了一个晚上便决定纳城降唐。
次日上午,那扇被阳光照耀的城门吱地一声敞开了,部落首领们引着千余人马出了城,伏地向行军大总管请降。李靖见状,高兴得哈哈笑了声,然后跳下马将他们一一扶起,并好言抚慰了番。首领们见李靖态度如此温和而诚恳,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许多。叩谢过后,他们起身请唐军入城。李靖重新上了马,向全体将士们下达了进城命令,然后扬鞭策马率军朝开着的大门奔去。于是,很快唐军便井然有序地进入了碛口城。
经过三天两夜的疾驰狂奔,颉利终于到达了位于灵州西北的苏尼失领地。此时,他身边的人马只剩下数十人,其他人都乘着黑夜偷偷溜走了。他勒马立在夕阳余晖中,用疲惫而阴郁的眼光扫了下身后那群满脸倦容一身尘土的臣属,不禁苦笑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如此落魄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一只不可一世的草原雄鹰居然得投靠雀巢栖身。此刻,他的心像被刀尖划过一般疼痛难忍,眼窝里似有泪水在转动。他尽力克制自己,才没让眼泪滚出来。默然会儿,他忽然对着眼前高低起伏的营帐纵声大笑起来,笑声中透出那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快活。是啊,不管怎么说他还自由自在地活着,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也许借着漠南这方土地,还能收复所失去的一切,还能再现当年雄霸四方的威风呢!这么一想,他胸间又聚起豪情壮志,热血在沸腾。
执失思力听到可汗的笑声,不由感到一阵惊诧。他扭过脸,迷迷惑惑地盯着可汗那张有些憔悴的脸看,心想都落到这种地步了还笑得出口。不过,很快他又从可汗那双重新燃烧着眼睛里得到了某种启示,他突然明白过来可汗之所以笑,是因为小可汗苏尼失给了他重整旗鼓的机会。然而,不知怎的,他对重新夺回所失之地缺乏足够的信心。也是,随着定襄、白道川、铁山、碛口等军事重地的丢失,以及众多部落叛离降唐,突厥汗国已经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要想靠苏尼失这弹丸之地卷土重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李道宗的兵马就屯于灵州之南,他得知颉利逃到这儿,岂能不挥师前来围剿。如此看来,现在他们连命都难保,更别说收拾旧山河了。想到这,他那两道一字眉不由得皱了起来,露出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阿史那思摩看见可汗那张一直绷紧的面孔终于露出了笑容,心情一下子轻快了许多。他了解可汗,知道只要他能笑,就表明一切都有救了。不错,如今可汗已经成功地脱离了险境,进入了苏尼失的领地,这就意味着可汗能够在这儿立身,能够在这儿重整旗鼓,待军队壮大之后再杀回定襄,把所失之地从唐军手上重新夺回来。如此一想,他的胸间又重新升腾起那份固有的激情与热望。沉默了会儿,他劝可汗立即命苏尼失打开城门,好让可汗进帐歇息。
颉利没有马上答复阿史那思摩,只抬头凝望着西天那轮缓缓沉下去太阳。好一会儿后,他方回过神,面带微笑地令阿史那思摩、思结俟斤一道向城门上的士卒喊话,命他们打开城门。两将得令,即刻打马往不远处的城门跑过去。很快,他俩便来到了城门下,扯开嗓门向站在城上的士兵喊话,说颉利可汗已到,请开门迎接。城内守卒听说大可汗来了,吃惊不小,慌令一小校前往苏尼失牙帐中禀报。
不到十分钟,门缓缓地开了。但见一身胡服的苏尼失骑着匹黑马从门中跑了出来,他来到颉利跟前,弯腰抱拳行了个大礼,接着又热忱地请大可汗进城。颉利见苏尼失如此礼遇自己,感动地一把握住他的手,说了几句不曾说过的感激话,语气温和得不像他自己了。苏尼失听罢,连连摆手称不敢当不敢当,显出副受宠若惊状。紧接着,他举鞭抽了下马背,领着颉利朝城门奔过去。阿史那思摩、执失思力、思结俟斤等人跟着进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乐。
然而,令颉利没想到的是,不到一个时辰任城王李道宗就率军赶到,并把城池层层围住。这不仅让颉利一阵心慌,更令苏尼失吓得面如土色,不知所措。他站在城楼上,看见四周全是熊熊燃烧的火把,像一片火的海洋。他不禁倒抽了口冷气,感到自己将要葬身火海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放颉利可汗进城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这不是引火烧身自取灭亡吗?然而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用呢?现在,他要想的是如何把城外的唐军退去。这的确是大难题!
就在苏尼失苦苦寻找对策的时候,他耳边忽然响起李道宗雄浑有力的男中音。此时,李道宗正身披银甲,手执画戟,腿跨大马立在城门下高声向苏尼失喊话,说只要他交出颉利便可无事,否则定率大军踏平他的地盘。苏尼失的确对颉利很忠心,尽管薛延陀、回纥诸部纷纷叛乱降唐,就连昔日的二可汗突利也与颉利分道扬镳投靠了李世民,可他依然对大可汗忠诚不贰。现在要用颉利来做交换,他怎么可能一口气答应呢?然而,他又不敢断然拒绝李道宗的要求,因为他清楚城外的唐军比自己要强大的多,很难抵挡他们的进攻。末了,他只好运用自己的智慧,很圆滑地敷衍李道宗,好缓住他攻城。
直到李道宗答应给他考虑的时间,苏尼失才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然后转身拾级下了城楼。然后,他向左一拐,踏着那条洒满月光的小道朝自己的营帐缓步走去。回到帐中,他看见思结俟斤独自坐在几案前,不禁吓了一跳,失声叫了句。思结俟斤倒很镇静,他瞧见苏尼失,便起身向他施礼,又面含微笑地给他请坐。苏尼失疑惑不定地直瞅着思结俟斤,一边在自己那把虎皮交椅上坐下。他什么话也不说,一头靠在椅背上直叹气。
思结俟斤看到苏尼失那副愁容满面的样子,就明白他心里面在想什么。思忖了会儿,他抬眼望着苏尼失满是皱纹的老脸,直截了当地问道:
“小汗,看你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是不是在为城外的唐军而忧虑呀?”
“是呀!李道宗率八万大军围困城池,本汗能不为此担忧吗?”过了会儿,苏尼失叹口气答道,“我军兵马不过五万,且士气萎靡,如何敌得过强敌!”
“说的也是!”思结俟斤跟着叹息声,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自定襄以来,我军接连失利,兵马几乎折尽,阴山这片肥沃的大草原也丧失殆尽了。如今,别说士卒情绪低落,萎靡不振,恐怕连大汗也是心灰意冷,打不起精神了。唉,真没想到强大得令四方臣服的突厥大汗国,竟然会落到这种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