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梓宣在十四岁被立为太子直到二十岁登基,六年之间经历了非常残酷的宫廷斗争,而刘梓宣和刘修祈这对堂兄弟关系向来不错,在即位后不久刘梓宣借着新君大赦之际,力排众议把刘修祈调了回来,刘修祈重新迁回王都,官至廷尉,一年后封长阳王。
刘修祈也着实没有辜负刘梓宣的期望,积极为朝廷效力,两人关系十分和睦。
至少表面看起来十分和睦。
但其实并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刘梓宣明知养虎为患,何必要劳师动众把刘修祈这么只老虎放在身边自古以来,为了争夺皇位,就算是亲兄弟手足相残也不再少数,作为堂兄弟就算关系再好,也不至如此。况且要不是刘修祈的父亲当年谋反一事,如今坐在这皇位上的是谁还不知道那么,究其原因是什么呢?
传说长阳王擅长暗杀,凡是对其不利的政敌,总是莫名的死去,没有人追查得出真凶,那些曾经对刘梓宣不利的人也都一个接连一个在这世上消失……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刘修祈能戴罪立功的原因。
早在刘梓宣登上帝位之前,刘修祈就在暗中协助他,为他卖命,为他铲除所有的眼中钉,至高无上的宝座只有一个,悲哀的是每个人都有梦想得到它的权力,那么除了天子以外觊觎皇位的人,就必须死。
手执这面修罗刀的当然不是皇帝本人,而是长阳王。
这么多年,长阳王为楚桓王卖命,只是为了得到他的信任,你只是为了接近他,获得报仇的机会。
他救夜莺,绝不是因为同情心,他根本就是
从一开始,他就算好了。
时光倒回八年前的西域,那时候,那时候乌蓬马车里,十六岁的刘修祈用他那白皙而修长的手指拆开密件。
那是一封信,一封求助信。
刘梓宣太子当得并不太平。他需要帮助,他唯一能信任就是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刘修祈。
“是啊,你是多么需要我。”刘修祈看完信,嘴角划出绝美弧度:“那么,你的回报是什么呢?”他凝神思考了一阵,行驶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车夫忙着勒马后退:“有个乞丐挡了路。”
只见几尺远处瑟缩着一个佝偻的小乞丐。小乞丐的身上满是黄沙,若不是车夫心细,恐怕碾过去这家伙就要死于非命。
他撩开车帘,露出一副紫色的衣袖,白色的手掌隐隐可见青色血管,纤长的手指。如此清爽干净的模样,与这漫天的昏黄格格不入。
刹那间灵感乍现。
“将她带上。”他冷冷发话,心中却暗暗窃喜。
很好,这些年所受的苦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很好,这是十六年以来他最快乐的一天。
玉玲珑仍然昏迷着。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她一直不愿醒来,一直不愿面对,她很想回到从前,去拒绝刘修祈,拒绝为他进宫,拒绝为他杀人,拒绝所有的要求,因为她再也不想当一个杀手,再也不想做一枚棋子。
可是她仍旧逃不出那个梦境。
不,那不是梦,那是真实的场景,就在几个月前的夏天,那个满池荷花盈盈欲动的夏天黄昏,天边的彩虹还挂着,刘修祈还好好的站在原处。
久久,那一句话始终回荡在她耳边。
“进宫。然后慢慢的,掩人耳目的,不令人怀疑的,杀了刘梓宣。”
“为……为什么?”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脸紧绷着有些严肃,让人看不透在想什么。
“为什么是我?”
“只有你,只能是你。”长阳王眉头微皱,缓缓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是我最信任的人。”
她紧紧盯着他,一动不动。
天地之间很安静,静得连一只飞虫划动翅膀的声音都能够听见。
刘修祈静静立着,仿若化为一尊完美至极的雕像。
突然间,一阵风拂来,刘修祈微微低头,只见夜莺的刀稳稳贴住他的脖颈。
“我没想过,你的刀有一天会架在我脖子上。”刘修祈淡淡说,丝毫没有紧张,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夜莺笑了笑:“我也没想过。”她微微偏了头,带了疑惑神色:“你让我杀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就算是皇帝,我也不会害怕,可是,除了杀人,我还要做那样的牺牲,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了吗?”
他却只是看着她。
她身子极近地靠过去,几乎将头放在他右肩,假如将仍未放松贴住他左侧颈项的刀刃忽略不计,那简直就是一个缠绵拥抱的姿势。她的声音轻轻响在他耳边:“你在我。”
语声多么轻柔,语毕动作便多么凶猛,刹那间手中短刀刀柄已交付到刘修祈手中,她握住他持着刀柄的右手,直直向自己胸口刺下去。
刀尖险险停在胸膛一指处,鲜血沿着刘修祈紧握住刀锋的左手五指汇成一条红线,他蹙紧眉头,低沉嗓音隐含怒意:“你疯了。”
她瞧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半晌,恍然大悟似的:“我没疯,是你疯了。你想当皇帝想疯了,为了地位为了执掌权力,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她语声轻轻的,响在这天色逐渐暗淡下去的黄昏,仿佛溶于这盛夏的暮色中:“刘修祈,这么多年了,我跟着你,为你卖命,为你受伤流血,刀下白骨累累,亡魂哀怨重重,就算噩梦连连我也从无怨言。因为从你救了我那时起,我就将自己交给你,你的恩情,我时刻铭记在心。在我看来,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顿了顿,唇边隐含的笑意像她十一岁那样干净无瑕,却只是一瞬,那笑绕进眸子里,绵密如万千蛛丝,凉凉的,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可你竟让我做这样的事,让我以清白之身,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只因你想把他从高高在上的皇帝宝座上拉下来,取而代之。你不觉得这个任务太过繁重么?我胜任不了。”
“夜莺,在西域的那些日子我从没有忘记,既然你已经陪着我回到这里,那我们就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是吗?我知道这件事很难,可是除了你,我还能相信谁呢?只有你啊!”刘修祈突然有些激动,他的呼吸不稳,就连声音也带着微微的颤音。
夜莺看着他,用一种带着深深爱恋又悲伤绝望的眼神望着他,说:“这世上最悲哀的不是你我相见恨晚,不是你我天涯分离,而是我一直在你身边,你却没有好好看我一眼。”
她缓缓闭上眼,握住他的手对准自己胸口:“要我这样,不如杀了我。”
“你相信命运么?”刘修祈看着夜莺,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不待她回答,他自言自语道:“我不相信。”
她双眼蓦然睁开,正对上他眸中难辨神色,她不能置信,眼泪从他的眼角落下。他竟然哭了?她从来没见过他掉泪。
不能不震惊。
“我出生的时候有人给我算过命,据说那是还是个高人,看了他以后居然牙齿打颤全身发抖。
他说,我的人生开始或许会很顺利,但是十二岁时有劫难。
这场劫难如果我不死,那就将是天下的劫难。
所有沾上我人生的人,越是亲密、越是靠近我的亲朋好友,就越会被我的生命吞噬。
是吗?
真的是这样吗?
那我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改变这所谓的“天命”!”
长阳王把全部的故事都告诉她,告诉他是怎样被贬到那荒无人烟的地方,怎样在半路遭到截杀,又是怎样处心积虑的回到京城,一步一步站到今天这个位置。
他只是为了一件事。
报仇。
他要那个人死。
“这么多年,你处心积虑机关算尽,为了就是走这步棋,你真是个好棋手。”夜莺听完,只能这么说。他的心思如此缜密,根本不是她所能及。
他看着眼前绝美的女子,蓝色的眼眸和初见时一样明亮清澈,好像纯净的湖水,他想不管多久这眼眸都能美丽下去。
但是现在这双眸笼了一层雾气。
“刘修祈,你只想到自己复仇,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就是个木偶,没有思想,不会反抗,你是不是以为杀手都是没有心的?”
他没有说话。
夜莺想起那天白月的警告,没错,她只是棋子,她甚至只甘愿当一枚棋子!
她慢慢蹲在地上,似耗尽所有力气,昔日的威风和严厉一时荡然无存,瑟缩得就像个孩子,全身都在发抖:“为了你一句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你知道我要付出的是什么虽然明知道,但是你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她问他,又像在问自己:“你真的不在乎?”
他身形一顿。半晌,将未受伤的那只手递给她:“先起来。”
她怔了怔,并不起身,只是皱着眉头:“刘修祈,我一直想问你,这么多年,我在你心里算是什么?”
良久,他缓缓道:“夜莺,你一直都做得很好,真的,没有人可以替代你。‘影’所有的刺客,只有你一个人是我手把手教你的,这点你比谁都清楚……你想要的,有一天,我会给你。”
她当然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会有这么一天吗?
她极慢地抬头,极慢地站起来,方才的软弱已全然不见踪影,仿佛那切切悲声只是一场幻觉。
她看着他,像是认识了一辈子,又像是从不认识,良久,眼中浮起一丝冷淡笑意:“你给得起吗?”不待他回答,她便斩钉截铁的说:“记住,这是我为你办这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她,终于,还是答应了。
不能回头。
从那以后的两个月,有一个脸颊瘦长,留着两撇小胡子,萨满巫师打扮的男子每天秘密出入于雅风居。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长阳王的御用药师阴药师。
阴药师擅长用药,他对悬壶济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些丝毫没有兴趣,配一些稀奇古怪让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或者速速就死的毒药是他的专长,但是他比较崇尚的仍是巫术占卜,所以一直都是不伦不类的打扮。
对夜莺来说阴药师并不陌生,早在西域的时候阴药师就跟随长阳王为他办事,所以由他来改变自己并未感到什么紧张。
雅风居后院中流出的渠水泛出药汤的污渍,棕色的药渣一日多过一日。
整个雅风居在潺潺流水中静寂如死。
如死静寂的两个月里,夜莺身上旧时留下的刀伤剑痕奇迹般被尽数除去,不仅如此,夜莺的脸也被缠着纱布,她将有一张与原来不同的面容一张绝不会引人怀疑的脸。
原先见过她面目的人都觉得她姿色过人,让人过目难忘,但是刘修祈要让她变得更美,最重要的是焕然一新,不能让人说“这姑娘好像在哪里见过,莫不是长阳王府那惯用短刀杀人的夜莺?”
献给当朝皇帝的必须是白璧无瑕的身体,绝不能有半道伤痕。
即使有,也不能是长剑所砍,应该是水果刀削苹果不小心削出来的,这才像个身家清白值得刘梓宣一见钟情的好女子。
在这段时间里,夜莺十分配合,如同木偶一般任人摆布,不说一句话,不喊一声疼。
阴药师话不多,但是对着一言不发的夜莺还是觉得很无聊。他叹息道:“莺姑娘真是无趣,整天盯着天花板,莫不是在数蚊子么?”
“一只两只三只。”夜莺当真数起来:“还真是很多。”
阴药师扑哧一笑,狭长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眼角满是鱼尾纹。
“莺姑娘难得也有幽默的时候。”
“也许。”夜莺蒙在纱布下的脸没有表情。疼痛,麻木,然后全都归于平静。伤口会慢慢痊愈,经过妙手回春的手甚至可以完全消失,但是心里的伤口呢?
她离开以后,没有人会想起她,想起曾经在长阳王左右傻傻卖命的女杀手吧?
“再耐心等几日,你将看到自己拥有天下最美的脸。”阴药师不无得意的说:“莺姑娘将是我的杰作,是我这双手所能达到的极致!”阴药师满是期许的神情,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
她的心里在冷笑,他们一个个当她是什么?棋子?工具?试验品?从来没有把她好好当人看,是吗?
但是,她不想与他们计较了,她很失望,很累。
拆绷带的日子,刘修祈也来了。
在看到完美无瑕的夜莺时,一种惊喜的表情在深沉莫测的脸上闪过。渐渐地,惊喜变成了忧郁。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从此以后,夜莺不再是夜莺,她有一个新的名字:玉玲珑。
她带着这个名字出现在猎场,出现在刘梓宣面前,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发生了很多很多事,直到她的眼睛因为在黑暗中徘徊了太久,太渴望久违的光明,她才不情愿的睁开眼睛。
玉玲珑醒了。
她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刘梓宣。
刘梓宣如黑曜石一般漂亮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因为她的醒来,他的眼瞳里绽放出耀眼的光华,他年轻俊秀的脸上有一种动人的神采:“你醒了?”
她的头有些重,但是神智很清醒,她微笑:“恩。”
手心传来一阵温热,刘梓宣握着她的手,他的味道再次萦绕在她鼻尖,不知为何,这味道让她觉得很安心。
就让她在这一刻,暂时放下心里的戒备吧。
“你已经没事了,”刘梓宣笑得有一丝欣慰:“那些刺客吓到你了,真是抱歉。”
她是被吓到了,但不是被那些刺客。面前的男人原来这样厉害,才是真的有点吓到她了。刘梓宣,面对四个一流高手的时候能够如此面不改色,若没有足够的自信,他哪里来的这般笃定?有这样的身手,她又怎样才能找到他的弱点,不为人知的杀掉他呢?
玉玲珑在绣花。
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有一天拿惯了短刀的手竟然会绣花。
这是一对池中嬉戏的鸳鸯,虽然事先叫宫廷画师画好了底子,不过细小的银针对她而言使起来真是分外笨拙,鸳鸯的羽毛被绣得歪歪斜斜粗粗细细,像是淋过雨似的耷拉着。
一旁的贴身婢女琴音忍不住笑道:“夫人你绣的是鸭子么?”
正凝神刺绣的玉玲珑抬起头,瞪了她一眼。
琴音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同样年纪的时候她在学杀人,没有这丫头半分天真。她想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她也应该像琴音一样,做十六岁女孩子该做的事,哪怕是打扫煮饭伺候人什么的,总强得过刀光剑影九死一生。
琴音连忙本起脸,讨好道:“其实夫人绣得也不错,对第一次绣花的人来说,已经是很有天分啦。”
玉玲珑将刺绣给琴音,道:“这段你帮我绣。”她实在要失去耐心了,满手的针眼不说,那鸳鸯的确不怎么像鸳鸯,说是鸭子已经算客气了,严格讲起来,简直像不成形的小怪物。
“好好。”琴音笑道,其实她还挺欢这位主子的,虽然她常常出神的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她话不多,也不挑剔,对衣着饭菜一概都不讲究,也不很喜欢指使人,作为下人来讲,能碰到这样的主子真是太轻松啦。何况她还生得这样美,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画里走出来的,叫人看了都出神,不敢相信她是凡间女子,应是来自天宫才对怪不得连清心寡欲的皇上也三天两头往这边跑,听说宁妃她们妒忌得脸都发绿了。
“夫人你看,这边像这样轻轻地拐过来就行了,不用太用力的。”琴音耐心的解释。
玉玲珑学得仔细,等琴音绣了两下便自己接着绣下去,还挺得要领,比刚才顺手很多。
忽地,银针在她手上停下。琴音好奇,刚想问怎么绣得好好的不绣了,眼尾余光扫到看到黄色衣角。
“陛下。”琴音连忙行礼。
玉玲珑站起身,刚要行礼,刘梓宣道:“免了。”
她下意识的将刺绣藏在身后。
“那是什么?”
“没……没什么。”下意识地,她竟脸红了,像被教书先生捉住的淘气孩童,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绣花不是她的强项,何况要在皇帝面前展现出来,他岂不要笑死。
“哦?”刘梓宣不知哪来的兴致,长袖轻轻一甩,下一刻刺绣已到了他手中。
要是夜莺当然不会这么容易让他的手,但是,哎,她现在是玉玲珑,怎么能闪躲。
于是她的脸更红了。
刘梓宣严肃的看了半天,问:“这绣的什么?猴子吗?”
玉玲珑咬住唇,脸红得如同黄昏里的赤色烟霞。
“哈哈,”刘梓宣难得笑得爽朗,不带有一丝阴霾:“我开玩笑的,是鸳鸯对不对?”
“这还差不多。”玉玲珑嘟起嘴。
她自己看不到这表情有多可爱。刘梓宣忍不住亲了一下她脸颊,笑嘻嘻的说:“绣好了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