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如同淡远的素莲,随着她的奔跑而飘飞,她双膝软弱,耳中轰然作响,还差几步,几步而已,他就在前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终于越过了石桥,气喘吁吁的向河岸奔去。
可是当她站在刚才看见他的地方,却不见他的身影!
她站在那里,脑海里一片混乱,脚踩在泥土上却只感觉一切如同浮云中,有种不真切的令人心慌。
“轰”的一声,周围的声音又恢复了喧闹,仿佛刚才已然静止的熙攘的人群突然而至,热闹的向她涌来。
她突然间是那样的害怕,她记忆中只有两次是这样害怕,第一次是抱着满身是血的杰哥哥,第二次就是现在。
她不顾一切的伸出手去,拉着一个人,不死心的问:“你看见了没有?刚才有个年轻人穿着白袍子,就站在这里?你看见了吗?”
似乎被她的表情吓坏了,人人都在摇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突然歇斯底里的喊道:“怎么会没看见?你们都骗我!他明明在这里的!”
是他!
是他不会错!
她绝不会看错!
可是为什么他又不见了?
她怎么也找不到!
她不甘心,她一个一个的问,一个一个的找,最后她拉住一个小孩子,问:“你看到了吗?”
小孩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似乎被她的样子吓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
很多人都在啧啧摇头。
他们大概是觉得她疯了。
可是她没有,那是叶浅,那就是叶浅!
有人拍着她的肩,她回头一看,只见梅忧心忡忡的看着她,说:“回去吧,他不在这里。”
“你也看到了,对不对?”她拉住他的手:“我不可能会看错的!”
梅低下头,不说话。
“你明明看见了,为什么不承认?”她转头去找兰和竹,却根本看不到他们人影。
“他们去哪了?是不是去追他了?是不是?”
梅点点头,说:“我们先回去吧。”
“不,我要在这里等着。”她固执的说:“我要等到兰和竹把他带回来。”
“好,我陪你。”梅蹲下来,轻声说:“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没错,那是叶浅。
他的祈祷终于见效了,雨停了,灯会顺利举行。
由梅兰竹三个人护着她,他很放心。
只是远远地望着她,也很满足。
她是瘦了,即便穿了臃肿的狐皮还是显得那样单薄,他很想,很想,轻轻抚住她的脸,问她这些日子好吗,问她喜不喜欢这场灯会,这是他们的灯会啊。
多年前的令城,小小的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那表情好像抓住黑暗中唯一一线光明,他依稀记得那天她穿了橙色的衣裳,一脸泪花的看着他,那神情真的可爱极了。
原来她和哥哥走散了,他忍住不住安慰她,还特地买了一盏兔子灯送给她,她终于破涕为笑。
他陪她站着,看着灯火万千的令城。
小小的她,有些怯怯地问,等她长大了,能不能到他的国家去玩?
他含笑回答:“好,等你长大了,就来找我。”
那时候他就单纯的想,到时候带她看看这里的灯会,一起放船灯,就在这座桥下,这条河旁。
如今,他终于如愿了,虽然过了这么久,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是他终于做到了,他真的很想跟说她一声,他没有食言。
他希望她快乐。
她向他跑过来的时候,他多么想敞开怀抱迎接她,可是他不能,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她的爱她的恨她所有的期盼与渴望,他通通承受不起。
他是个懦夫,他只能选择逃避。
他形色匆匆的走着,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但是他没想到兰和竹竟然跟了上来。
“公子!”兰有些气急败坏:“姑娘已经过来了啊!这节骨眼上,不能逃避啊!”
叶浅不说话,而是看着一旁的竹。
竹冷峻的脸上少有的怒色,他冷冷看着叶浅,那目光简直看得人不寒而栗。
“你都知道了?”叶浅说。
“公子,这半年兰若不是有高人指点,不会这么快上手城中事物,不是吗?”竹波澜不惊的说,但是语气却是十分笃定。
叶浅不说话,默认了。
“我的腿虽然残了,跟不上兰身轻如燕的脚步,耳朵还是好的,兰几次三番半夜里溜出去该不是和姑娘约会吧?”
竹看着兰,又看了看叶浅,沉声说:“我想,公子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用意,即便瞒着梅,瞒着娉婷,任他们在外面奔波寻找像傻子一样四处打听,却不知道其实一切都在公子的掌握范围。
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是相信公子服从公子,无论公子怎样安排,就算立刻叫我去死我也不会有所怨言。
可是刚才你们也看到了,娉婷不顾一切的跑过来,只为了见公子,她是我第一个为之感动的女子,我相信她为了公子也是可以把性命豁出去的人,面对这样的情深意重,公子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一向沉默寡言的竹,竟然说了这么多肺腑之言,不要说兰,就连叶浅也是吃惊不小。
他怔怔的看着竹,声音略微有些颤抖:“我,是有难言之隐。”
“就算有,也可以和她说清楚如果还想和她在一起就说清楚,如果不想见她了,也果断的说清楚,好让她死了心。”竹一字一句的说,语气少有的坚决:“公子一向行事果断刚毅,为何这件事如此优柔寡断?这样不仅耽误自己,也是耽误那个可怜的姑娘。”
气氛顿时尴尬,车厢里空气骤然变冷。
就连竹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说这么多话,这些日子,娉婷的难过也好和坚持也好无不深深打动他,影响他,他从起初的不以为然甚至讨厌这个女孩,到后来慢慢理解慢慢同情她,她那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公主,为了寻找喜欢的人如此执着,默默承受的难耐的等待与煎熬,皎白如玉的脸庞经过日晒雨淋变得又黑又瘦纵然像他这般冷漠也有些于心不忍,甚至还有种道不清说不明的微妙情愫,这所有的情绪日积月累的汇合在一起,终于在娉婷不顾一切飞奔向叶浅的时候轰然坍塌,一发而不可收拾。
而这一席话说出口,三个人一时间仿佛都呆住了。
车厢里变得极度安静,只剩下三个人呼吸声。
兰为了缓和气氛,说:“竹,你就别说了,公子也是有难处,他不是有意瞒着你,今天,就算了吧,来日方长嘛。”
叶浅疲惫的叹息一声,说:“我不想说这个,总之我会见她的,但不是现在。你们都先回去吧。我好累。”
竹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下车走了。
灯会结束了,人群渐渐散去。
娉婷呆呆的坐在地上,也不管泥土的潮湿和寒冷,鞋子全都湿了,在风里待着连脚趾都僵硬了,可是她浑然未觉,目光飘渺,凝视着河面上的星星点点的花灯,好像那个人不来她就会这样一直一直的等下去,好像她已经化为一座雕像,失去了力气失去温度,整个人都空落落的。
“竹?”
梅喊了一声,只见竹缓缓地走回来,看起来走得很吃力,微微有点跛。
梅跑上去扶他,却被他拒绝了。
只有他一个人回来。
梅问:“怎么样了?”
竹却没有看他,而是盯着娉婷。
他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凌乱的发丝还有湿了水的双足,上满沾着点点污泥,一阵风吹来,她禁不住瑟瑟发抖。
他突然俯下身来,打横抱起她,娉婷愣住了,梅也愣住了。
娉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身体腾空而起,才惊觉,而竹沉默的抱着她走,一步一步,带着颠簸,可是却不容质疑。
“你放我下来!”娉婷大喊。
竹却好像没听到似的,一言不发。
“竹,你不要这样,竹!”娉婷轻捶着他的肩,不敢太用了,竹的腿不好,这样抱着她,太危险了,也太不合时宜了。
梅跟在后面,觉察出事情有些不对,问:“兰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公子呢?他,怎么说?”
竹只说了一句:“自己去问他。”便沉默下来。
娉婷被竹阴沉的脸色呛住了,她一直觉得竹很深沉,不说话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在想什么,尤其是他现在的表情好可怕,他在生气。
可是为什么他要生气?
该生气的是她才对吧?
“竹,你再不停下来,我可要生气了。”她警告他。
竹说:“你的鞋子湿了。”
娉婷看着自己的脚,说:“不要紧的。”
竹的喉结动了动,正要说话,兰追了上来,喊道:“娉婷!”
娉婷猛然回过头,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竹,从他身上跳下来,说:“怎么样?”
兰气喘吁吁道:“公子,约你三天后在夕照山见面。”
“三天吗?”她喃喃道,三天,好漫长,为什么刚才明明就在眼前却还要等三天?
这三天时间他会做什么呢?
不会一声不响的走掉,再次离开她吧?
她找了他那么久,绝对不能再错过了啊。
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兰说:“放心吧,公子这次不会食言的。”
她恩了一声,还是觉得不踏实,好像在做梦。
可能失望了太多次,反而希望摆在眼前的时候到不知所措了。她的心又是惊又是喜,又是喜又是忧,真是百感交集,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
竹默默的看着她,看着她百感交集的眼神,眉峰皱起,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缓缓转过身去。
这次他的脚步,显得十分笨拙,似乎,比刚才跛的厉害许多。
而此时的叶浅在兰走后,眉头紧紧的皱着,表情十分痛苦。
马车颠簸着,似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肺都颠出来,到了住处,是车夫和小厮两个人才将他扶下车的,他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除了疼痛,什么也没有剩下。
本以为今晚是最后的道别,一切安排的都那么完美,他在远处望着她,那样就好,可是,她竟然看见他,那么远的距离,她就知道是他。
他是躲不过的,他终于知道,就连一向沉默的竹都爆发了,他逃避也好,软弱也好,总该有个了断,况且,还有一样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她。
一切就要过去了。
娉婷……我终于要见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启明星渐渐升起,漫长的一夜终于就要过去了,叶浅还是昨晚的长袍,靠在榻上,一双眼睛疲惫且沉重,终于缓缓的闭上。
三天后。
在长阳王登上帝位的第一个春天里,飞鸿城郊的夕照山上一片安静的竹林因为某人的到来气氛被打破了。
娉婷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似乎马上就要跳出嗓子眼,乱的不像话。
她鼓起勇气推开门,跟着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叶浅一身素衣站在她面前,怔怔看着她。
那乌黑的长发,那苍白的脸色,那英俊又傲然的面容,清瘦但是飘逸,那双眼,那两片唇……
娉婷只觉浑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在发抖。
那一瞬间,一种极致的幸福攫住了她,同时伴随的还有一阵极致的惶恐她一直在找他,一直找一直找,从秋天到冬天,从冬天又到春天,找了大半年。
从楚国到燕国,从燕国到齐国,甚至路过家门口她都不敢进去。
她心中始终抱着一定能找到他的想法。
可是,今天真正看到他了,她却不能够像想象中那样,扑上去,抱住他,嚎啕大哭。
她,居然只能呆呆站在这里,和他沉默对望。
叶浅定定看了她一会,很快恢复了冷静地神色,轻道:“你来了。”
娉婷点了点头,道:“嗯,我来了。”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冷静,就好像她根本没有为了这样一个人肝肠寸断地度过半年多的时间,没有千辛万苦地在每一个角落里找寻他,好像三天前失魂落魄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他推开门,轻道:“进来坐坐吧,我这里有新茶。”
娉婷点了点头,怔怔地走进了屋子,屋子的装修很简单,但是很干净,显然是有人经常打扫的。
除了那根靓丽的羽毛,其他东西都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一如他的人,素雅,简洁。
叶浅的屋子对她来说,好像已经成了不可靠近的禁地,他们以前是多么亲近,他们牵着手睡在一起,可是现在,好像对她关上了门,拒绝她的进入。
她慢慢把手按在心口那里在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耳朵里似乎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只有“咚咚咚咚”的心跳声。它简直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
怎么办?见到他了,见到他了!她要怎么说?怎么做?
这些问题,她在无数个夜晚都细细构思想象过,可是一旦真的见到他,所有的构思顿时裂成了碎片,她只剩一片空白。
这大半年他都在做什么?都在这里吗?为什么不去找她?为什么连个消息都没有?灯会干吗不堂堂正正现身?
刚在好不容易见到了,他又是那么冷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欠她,欠梅他们一个解释不是吗?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面对这样的他,她……她要怎么办?
娉婷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心中一忽儿苦楚,一忽儿甜蜜,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叶浅吩咐小厮去拿茶水来,不一会儿小厮端了一个茶盘出来,里面放着一个紫砂壶,四个紫砂杯,杯中茶叶细长如针,发出扑鼻的清香,鬼使神差地,她说了一句:“好香,是碧罗春?”
叶浅微微一笑:“恩,这是飞鸿城的特产。”
“其实,你和飞鸿城一直是有联系的吧?只是让兰不要告诉我们是吗?”
他并不否认。
她说:“大家都在惦记你。”
“我写信报过平安。”
“就那么两行字。“她很不满:“既然那是你的城,为什么不回去?”
叶浅调转目光,像是不愿提及,她也不再追问。
心中却在狂喊,为什么他们在说这些?
难道她不该问自己想了千百次也想不出答案的问题,不该说这二百多天的日夜相思是多折磨人?难道她千辛万苦来这里就是为了他彼此客套寒暄吗?
可是,如果不说话,场面就会陷入极度尴尬的沉默了,尴尬得甚至令她坐立不安,想逃离这间屋子。她端起茶杯,犹豫了很久,才道:“那个……等会儿,兰会来接我,梅也会过来。”
“是吗?”他淡淡说:“好久没见他。”
“你也很久没见我。”她有些委屈。
叶浅沉默了片刻,才淡道:“现在不是见到了吗?”
然后呢?
就是这样吗?
仅仅是这样吗?
一点点重逢的激动和欣喜也没有?
就好像他们从未认识过?
那时候,她受了箭伤,是谁对她说:别走,别走好不好?
是谁满脸无助,像是一个孤单的孩子几乎是恳求着挽留她: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在了,我怎么办?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他一个人如今不是过的很好吗?
她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叶浅,这就是她朝思暮想,想的快要发疯,想得胸口一阵阵疼痛窒息的人吗?
她心中猛地一颤,手里的茶杯顿时抓不住,哗啦一下,里面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腿上。
她好像一点也没察觉,只是脸色苍白地看着他。
忽觉他冲了过来,将她手里的茶杯抢过去,然后厉声问道:“如何?烫伤了没有?”
娉婷只觉整个人好像一瞬间被抛到很远的地方,对屋子里的一切反应都慢到了极致。
叶浅见她不说话,只是瑟瑟发抖,只当疼得厉害,一把扯掉她的鞋子,要去卷她的裤脚。
手上忽然落了几点水,他的动作慢下来,然后,缓缓抬头。
她满脸泪水,那泪水像没有尽头一样,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她却一声不吭。
她料想过很多他们相见时候的情景,也想过千万种他的反应,却唯独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现在不是见到了吗?
可是,见到又怎样呢?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这半年多寻寻觅觅的日子,像琉璃一样清脆裂开,变得毫无意义。就连她这个人的存在好像也变得十分多余且碍事。
娉婷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想走,可是她马上想到了这段时间里,自己期盼和渴望,隐忍和寂寞。
不,她不能这么轻易打退堂鼓,她要问个清楚。究竟为什么,他要这么对她?
“告诉我。”她低声说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
他看着她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样的声音:“娉婷……其实,我并不是……”他的手慢慢攀升,抚向她地脸颊,替她擦掉眼泪。
她慌乱地别过脑袋,低声道:“不是什么?”
她心中紧张,忍不住换个坐姿。谁知刚动一下,腿上被烫作罢地方顿时剧烈疼痛,火烧火燎一般,疼得她浑身鸡皮疙瘩一个个都钻了出来。她一下子出了满身冷汗,脸色剧变。
这烫伤来得真不是时候!
叶浅立即要替她查看伤势,却被她慌忙掩住。他轻道:“我只是看看烫情况如何。别捂着,会更严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