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民居咋看一下没有什么起眼的地方,但与众不同的是周围有房子一样高大的花房,里面有着一片碧绿青翠的竹子。
这是公子命人从南方挖回来的竹子。
飞鸿城的气候,本不适合养竹,但是娉婷说过她喜欢竹子的坚韧和苍翠,虽然只是略略提了一句,就被公子记在心上。
千里迢迢的派人去南方挖了竹子,回来一棵一棵的种养,刚运来的时候天气温热,还没有什么困难,但是天气转冷以后,竹子都被冻坏了,黄黄的一片,没有半点光泽。
公子很聪明,命人在外面建起了房子一样高的大花房,将这些竹子都扣在里面,现在这些温室里竹子的已经不在泛黄,而且长的十分高大了。
兰敲了敲门,听见里面应了一声,便推门进去。
一灯如豆。
这是一个简单的居所,一共五六个房间,走进去只见正堂里空荡荡,十分简洁,只有一张乌木桌子,几把椅子。
墙角支着一个架子,上面放着一只陶制的简陋花瓶,里面插着一根漂亮的羽毛,这也算是屋子里唯一的装饰了。
正堂的两边都是门,兰推开左边的门,进了内室。
里面静静的一片,不时的响起沉重的咳嗽声,很低很低,显然里面的人在有意的压制着。
冷风顺着窗子吹了进去,科斜的卷起那些细雨,牛毛一般飘飘荡荡。
角落里的木灯静静的燃着,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书案边的卧榻上倚着一个年轻男子,他缓缓抬起头来,面色苍白,脸孔清俊,眼窝有些塌陷,略略带着病容,又隐隐带着一丝书卷般的柔润温和。
“你来了。”
“是,公子。”
叶浅抬着头,注视着外面的雨滴,淡淡的牵起嘴角,轻声说道:“下雨了啊。”
突然轻轻的咳了两声,放下手上的白绢,上面是触目惊心的血丝,兰紧张的看着他:“公子,这……”
他却好像全然不在意,而是扶着扶手慢慢站起身来,缓缓的走到窗子旁,全然不顾外面冰冷的风,静静的望着温室中的那一片茂密的竹林,缓缓的伸出手去,却听在半空中,眼神有些黯然:“这样的话,灯会会不会受影响?”
“公子!”兰有些着急:“又不是上元节,为什么一定要举办灯会呢?”
叶浅看了看他,目光似是停留在他身上,又似穿过他看着别处。
然后他牵了牵嘴角,似是有点期待,淡淡道:“我想她会喜欢。”
兰看着叶浅,欲言又止。
看着外面雨都打了进来,兰连忙走上前把将窗子关上,给叶浅披上了一件裘皮外袍,有些无奈说道:“公子现在不适合吹风,又冷又湿,对身体很不好。”
叶浅淡淡一笑,缓缓的走回书案。
书案前,摆着大堆大堆已经批复好的文件,有等待通商的批复,有各项重要钱款的结算账目,有城池规划和扩建的设计图纸,有现任官员的人品细表,有各方城池的拜访邀请函,还有对各种突发事件的应急措施……
满满当当这段日子,虽然兰代理城主之位,但是很多东西根本不懂,无从下手,全是由叶浅在背后指点,否则他一下子根本不可能接受这样偌大繁复的事物。
“以后这些,都由你处理吧,这大半年来,你已经学了很多,可以独当一面了。”叶浅的神色有几分疲惫。
兰眼眶有些发红,微微咬住下唇,强迫将喉间的涩意咽下去。将桌上的东西整理一下,将原本要说的“我不行,还是要公子做主”强压下去,改口说:“我会竭尽所能,不负公子期望。”
叶浅点了点头,欣慰的笑,那般的温柔和顺,与世无争。
然后端起一壶清茶,倒了两杯,淡淡的清香就飘了出来,苍白的脸在袅袅热气中变得有些模糊。
他微微闭上眼睛,轻轻的说:“那我就放心了。”
兰有些难过,低声说:“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公子打算瞒到什么时候呢?这半年来,就连梅和竹都被蒙在骨里,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现在姑娘来了,我看得出她很想念公子,无论如何,也该去见见她啊。”
“她还好吧?”叶浅并没有回答,而是低低地问了一句,听不出喜悲,辨不明怒乐,只是淡淡的,连带着一丝丝的牵挂和担忧,“她是不是瘦了?”
“是瘦了,瘦得不成样子,晒得又黑,哪里看得出是一国公主的样子,简直像个乡下小丫头。公子难道不想见见?”兰故意说。
叶浅眉头微蹙,目光闪动,也不答话,只是说:“就这样吧,你回去吧。”
“公子?”
叶浅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倦,“快回去吧。”
兰收好文件,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说:“公子,明天我带娉婷去看灯,你也一定要来啊。”
门再缓缓的关上,叶浅呆呆的坐在榻上,厚重的皮草手感极好,毛茸茸的,他修长的手指来回抚着,耳边似乎又响起她温柔甜美的声音:“叶浅,我喜欢你。”
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这个福气。
清淡的微笑,渐渐的出现在他的脸上,些微的苦涩,些微的自嘲,些微的不甘心,却又些微的无可奈何。
时光那般的急速,却又那般的安静,他曾经带着仇恨,带着不甘,成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幼年经历的不幸让他把什么都看得很淡,淡然的面对生命,淡然的面对一切的波折和痛苦,以一个置身度外的的角度去承受所有的事情,然而,在此时此刻,再一次回头望去,却也终于看到了那些平静的浪花下隐藏着的波涛。
那朵盛开在生命中的洁白莲花,像是忘川的清澈泉水,洗涤掉他过往人生中的所有阴霾,让他心甘情愿的,忘记了一切的痛苦,忘情的投入在那虚无的却又温暖且实质的温泉里面。
原来,他也是可以这样的,自私的,努力的,想去爱上一次,将自己所有的热情与温柔付诸都给一个人。
娉婷,她这样美这样好,既勇敢又可爱,偶尔的天真,看着他的时候眼睛总是闪着星空般的光芒,那是信任,那是坚持,那是一往直前,无怨无悔。
可是他不仅没有能力给她幸福,相反的,还带给她难以承受的严重负荷如果,如果她知道的话,会不会讨厌他?会不会责备他擅自决定这一切?这改变的不只是他的命运,还有太多的东西。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甚至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突然站起来,踉跄着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冷冷的春雨打在他脸上,他的脸庞湿润起来。
冷风灌进他的喉咙口,他猛烈的咳着,咳的整个人都弓起身子,他扶着窗台,发现嘴角腥甜,他伸手抹去,然后用力强撑着直起腰版,抬头望天,喃喃重复:“要停下来,一定要停下来。”声音渐渐低下来,他的身体沿着墙壁慢慢滑落,颓然坐在地上,一张漂亮但憔悴的脸埋在阴影里,表情不明。
渭水河将飞鸿城分为东西两面,东边的多是住宅区,西面是商业区,全城有二十八座桥横跨在河面上,每座桥风格都不相同,各有千秋。
灯会这天两岸全是各种花灯,姿态各异,各领风骚。
靠河的建筑更是被花灯装点的如同琼楼玉宇,所有的景色仿佛都是透明的。
中间相连的石桥上也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昨夜下了场雨,所幸下的不大,到早上就停了,并没有影响灯会的如期举行。
娉婷虽然兴致不高,但是在兰的强烈要求下,还是来到街上观灯。
只见河中更漂来无数只花灯,好像夏日星空中的萤火虫,一闪一闪,非常漂亮也很壮观。
梅兰竹和娉婷四个人站在桥上,看着流光溢彩的夜景,娃娃脸的梅还是带着一抹有点狡黠的孩子气的笑容;竹还是稍显严肃,像平时一样本着脸,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什么表情;兰也和以前一样,温文尔雅,只是现在显得比以前丰神俊朗,派头十足。
娉婷穿了一件紫狐皮的夹袄,嘴巴以下几乎全被毛茸茸的领子埋住,只露出红红的小鼻子,显得一双眼睛特别大,黑葡萄一般亮闪闪的,只是这美丽的双瞳在满城花灯中还是抹不去淡淡的忧郁,谁都知道她在等谁。
今晚若是那个人在,她的眼中只会有快乐和幸福。
“你看!”梅指着东岸的最大的花楼,高三层,每一层用竹篾条搭出框架,糊了白色细绢,中间点了灯,苑如座白色宝塔,比别的花楼都亮得几分。
此时,一只雪白的老鼠出现在台子上,吓人一跳。
紧跟着是一头硕大的牛,眼睛瞪得大大的跟真的一样,后面跟着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胡须硬邦邦的,长着一张血盆大口仿佛要吃了前面那只牛,惟妙惟肖的十二神肖依次登场,各类姿态,栩栩如生。它们沿着轨道从一边的拱门进去,另一边的门出来,循环移动,四面八方的人都能看清楚。
“怎么样?”梅问道:“飞鸿城的灯会远近闻名,不比你们齐国的差吧?”神情带着一丝得意。
娉婷微微一笑,点点头。没错,历来元宵灯会上的灯不外宫灯,花灯,水果灯,走马灯一类。难得见到以生肖为题材的灯,倒真是别出心裁。
娉婷看着满大街的彩灯,不禁又想起她第一次出宫的情景,那时候她跟着杰哥哥到处转,看到什么都觉得很新奇,杰哥哥笑她没见过世面,而她不甘心的反驳,年幼时那么肆无忌惮的笑容,仿佛是一场梦。
她还记得在一个小贩那里买的吊坠,送给她喜欢的男孩子时过境迁,杰哥哥早已不在,那个她又爱又恨又挂念的少年去了何处?
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戴着?
这时身旁跑过两个小孩子,一个小姑娘追着哥哥,大声的喊:“兔子灯!哥哥!把兔子灯给我嘛!”
男孩回过头做鬼脸淘气的笑:“不给,就不给!有本事你来追我呀!”
娉婷笑了笑,如果是杰哥哥一定早就给她了。
记忆中,那个少年也送给自己一盏兔子灯,她当做宝贝一样带回宫里,后来被风哥哥弄坏了,她伤心了好长时间。风哥哥很不以为然的说,这种小玩意到处都是,赔你一盏不就是了,哭什么哭?他怎么知道这盏兔子灯对她有着怎样的意义啊。
也许,这也是她不喜欢风哥哥的一个原因吧。
望着两个小孩渐渐跑远,望着那白色兔子灯消失在视线,她仍然静静的看着,几乎挪不开视线。
那盏灯,已经不是他送她的,可为什么会这样依依不舍?
突然一抹白色出现在眼前,竟然是盏新的兔子灯。
她一惊,心脏猛然跳动的厉害,这这,这会不会?
她回过头来,却发现是竹,他捧着兔子灯,看到她眼中璀璨热烈的目光转瞬间黯淡下去,嘴角不由绷紧,悻悻说:“我以为你喜欢。”
她仓皇的笑了笑,掩饰得很失败,结结巴巴的说:“谢谢你,很可爱,我很喜欢。”
然后接过那只灯笼站在路上,神情依然落寞,宛若一个茫然的孩子。
人流渐渐涌过来,三个人不动声色的护着她,她跟着人群茫然的走,一路上却没有磕磕盼盼,到处都是暖融融的欢声笑语,她却好像置身度外。
所有的欢乐似乎都和她没关系。
开始放烟火了。
夜空如果是一块黑色的画布,那么,两岸花楼燃放的烟花就是国手所作的泼墨写意。
大盆大盆的七彩颜料泼上了夜空,炸开之后再化为银雨点点闪烁湮没于天际。此起彼伏,将整个飞鸿城染成了璀璨的不夜天。
天上五颜六色,缤纷如潮,到处都是香气,浓烈的酒香,烤肉的浓香,年轻姑娘们经过时身上的胭脂芬芳,还有含苞初绽的寨梅花香,有人闹花灯,有人猜灯谜,有人饮酒,有人吃饭,有人看杂耍,有人唱曲子,这个晚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鲜活了起来,快乐那般肆意的回荡在四周,她双目平视前方,缓缓的默默的走,明明烁烁的灯火照在她的脸上,显得那般单薄,背影就那么一条,孤零零的,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原本兴致盎然的梅因为娉婷这样的神色也有些黯然。
竹的眼睛一直盯着灯笼,好像谁碰它一下就要冲上去和那个人拼命一样。
兰则神思游移,有些紧张不安的样子。他拽了拽娉婷的袖子,说:“对了,飞鸿城有放船灯的习俗,你放过吗?”
“没有。”
“等会到桥边上去,放一只船灯,如果能飘到对面的话就能心想事成。”
“真的?”娉婷有点不相信。
“试试不就知道了。”兰不知道哪里买了一盏船灯,递给娉婷,她将兔子灯暂时交给他,然后小心翼翼的捧着船灯,走到岸边将它放进水里。
冰冷的河水湿了她的裙角,她却毫不在意,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推,船灯便轻飘飘的飘了出去了,河水荡漾,真的像一只小小的船,承载她小小的心愿,轻飘飘的,随着一浪一浪的水波渐渐融入这缤纷的夜,在灯火璀璨的水面上轻柔的游戈。
娉婷蹲在原地,一直就那么望着,夜风吹在她的脸上,战栗的寒冷如同一只利箭,轻飘飘的滑过她的心脏,世界五光十色,一片琉璃,可是她的心却如同那只渐渐远离的灯盏,灯火飘忽,就要熄灭了。
小船颤颤巍巍的,缓缓向前移动,她的心也被牵着,缓缓移动。
她的心在祈祷,顺利的飘到对岸去吧,不要有波折,不要有意外,这几乎是她最后一点零星的愿望了。
突然,一星细浪袭向小小的灯盏,一艘龙舟的引路花船率先驶来,船桨划起的水花减在灯盏土,灯火一闪,险此就要熄灭,灯身偏侧,眼看着就要没入水里。
她的心猛地一紧,她不自觉的踏上前一步,微微皱起眉来,似乎在为那随波逐流的小灯担忧,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鞋子全都湿了。
竹拉起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低喊道:“别再往前面,危险!”
“哦。”她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完全没看他的神色,她的眼睛里只有那飘飘荡荡的小船儿,那似乎承载着她所有的期盼与希望。
就在这时,一只更大一些的花灯飘来,顶端的丝线和娉婷的灯丝缠在一处,在原地打了几个旋,却意外的挽救了小灯将欲覆没的颓势,挡去了花船的大半水花,带着小灯渐渐的飘向一旁静谧的水域。
有了那只灯的阻挡,小灯的灯火又微微亮起来,渐渐温和,暖融融的照着周围的一片水城。
娉婷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她缓缓松了紧锁的眉,轻出一口气,不经意的抬眸,却看见竹双眼清寂,隐现一丝隐匿的疼惜。
她下意识的有些畏惧,小声说:“对不起,我刚在没注意,不打紧的。”
竹的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一旁的兰突然指着那船灯说:“你看,就快到了!”
娉婷调转目光,看着那船灯一点点的靠向对岸,心跳越来越快。
再加一把劲,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她固执的相信,只要到了对岸,她就能见到他。
这时候一个巨大的金色烟花在河面上升起,一下子把两岸的人影到照亮了,每个人都被镀上璀璨的金光,她不经意的朝对岸望着,突然整个人如遭电击,静静的愣在那里,她似乎又看见了他,面容如同初升的朝阳,一身白色长衫,轻裘披风,墨发垂在脑后,眼若墨玉,只是静静的一瞥,已夺去了她世界中的万千灯火至美光华。
一片片的花灯在河水中荡漾,一叶叶小周缓缓的穿湖而过,影影绰掉的挡住了她的视线,透过稀疏的缝隙,她的目光终于穿越了干山万水的阻隔,别那间,时光轮转,覆水回溯,记忆里温润如玉的少年和对岸孤清默立的男子重叠在一处,如影如幻,如花似雾。
“叶浅!”她大喊一声,伸出双手拼命的摇晃就怕他看不见她,她不停喊着:“叶浅!叶浅!!”
就在这时,烟花黯淡了下去,她又看不清他了。
但是她知道那是他,茫茫人海中只需一眼,她就知道就能肯定是他!
她旋即转身,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桥,发疯似得跑着,所有人都幻化为背景,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她跌跌撞撞的冲开人群,用尽她所有的力气跑向对岸。
叶浅!
等等我!
她的心快要跳出来,她终于又看见他了!
少女奔跑的那样急,沿途的行人都向她投来奇怪的一瞥,她却顾不得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