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抱着他,抬着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东方。
她像在对他说,又像自言自语:“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呢。我们一起去看日出好不好?……不要睡了,梓宣,再睡就要错过了啊……”她抱着他冷冷的身体,却再也唤不回从前的温暖。
什么时候天会亮呢?
什么时候黑暗才能过去呢?
第二天,初秋的阳光轻轻柔柔的洒在朝阳殿的琉璃瓦上。
偌大的宫殿比什么时候都要寂静,仿佛还眷恋着黑夜,不愿白天的到来。
当群臣在外面叩拜的时候,玉玲珑仍然一动不动的抱着已经没有呼吸的刘梓宣,脸上的表情茫然无措,带着一种难以揣测的平静。
她不相信刘梓宣已经离开他了,他们说好要一起走的,他怎么能忘了呢?
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朝夕相处,从最初的隐瞒,到慢慢了解,从游湖的时候被他抱起,道坠下九灵山,从他力排众议封她为妃,到他下定决心带她远走高飞,从他发现自己中毒,到他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但愿,这只是一场梦。
醒来,还是他温暖和煦的笑容,说:“玉儿,你醒了?”
梓宣……
如果可以,我多么想,多么想随你而去……
可是……
玉玲珑眼波如水,咬了咬唇,叹息一声。
这时,一声沙哑的声音打破沉寂:“皇上!”
玉玲珑抬起眼,只见来人年纪轻轻,容貌英俊,却一身的风尘仆仆,脚步还有些虚浮,似是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身体强撑过来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天山归来的麒麟卫!
楚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又不得不相信,刚入宫就听到噩耗,他发疯一样的冲进寝殿,侍卫们知道他的身份无一阻挡,可是眼前的一幕打碎了他所有的希冀与幻想这些天来他日夜兼程的赶路,偏偏重伤未愈,落下了病根,一连发了几天的热,因此又耽误了几天时间,懊恼,后悔,自责,这些奔涌的情绪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卡主他的咽喉,不能呼吸。
“属下来迟,皇上!属下办事不利,辜负了您的嘱托,当以死谢罪!”
说着拔出腰间的佩剑,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自绝谢罪。
“你可想清楚了!”阳药师在一旁提醒:“人死不能复生,你已经尽力了,这不是你的错,你死了又有什么用?”
一直没有反应的玉玲珑终于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刚刚才看到眼前的男子,她不知道他是谁,可是她感觉到了他的悲痛与自责这偌大的皇宫里,有多少人是对于刘梓宣的死感到真心的悲痛?
有多少人不是想刘修祈那样幸灾乐祸?
又有多少人担心的是明天自己的仕途归处?
呵,这就是人情冷暖,这就是世态炎凉。
“皇上如果知道你这样的话,一定很欣慰,但是你不可以轻易去死,应该好好的活着。你看,我也要好好的活着。”玉玲珑的表情似真似幻,如梦如醉,那种幽怨和凄楚看了就让人心碎。
可是在这幽怨之下,她的眼底眉梢却有种说不出的庄重,说不出的动人。
她说:“好好活下去。”
楚羽狠狠咬唇,面容雪一般惨白,咬得唇也不觉渗出血来。
他紧握双拳,双拳骨节咯咯作响,问玉玲珑:“娘娘可知道皇上究竟为谁人所害?”
玉玲珑身子颤了一下,脑海里想起刘梓宣的话眼前的侍卫血气方刚,若是知道凶手是刘修祈肯定会不顾一切要去杀了他,可是刘修祈的武功那么高,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是他对手。
就算他侥幸成功了,刘修祈死了,那么这大楚国的皇帝谁来当?
让那些奸臣小人得道,祸乱朝纲是刘梓宣最不愿意看到的是,他正是因此才声明大义将皇位传给刘修祈,她不能让他的一番苦心白费虽然,她比谁都要恨刘修祈,比谁都杀了他,凌迟他!
就算万般困难,她还是努力忍住。
她轻轻摇了摇头。
辛酸和难过已经让楚羽难以支持,他无法想象玉玲珑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抱着他,似乎这样他的生命还是鲜活的,似乎这一刻就是他们的天荒地老。
王公公终于忍不住进来,低垂着身子劝道:“皇上已去,请娘娘节哀顺变。”
玉玲珑却还是不一动不动,嘘了一声:“不再要说话了,这样会吵醒他。”
怀中的刘梓宣面容苍白而宁静,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像是睡着的蝴蝶。他凌乱的发丝已经被玉玲珑梳理好,看起来庄重典雅,若不是没有了呼吸心跳,就与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两样。
王公公抹了抹眼角的湿润,既痛心又无奈的开口:“娘娘,您就让皇上好好的休息吧。”
玉玲珑抬眸凄厉一笑:“我会让他好好休息,再让我看看他,抱抱他。”
在场的人无一不忍。
楚羽黯然神伤,除了看着这一幕别无他法。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刘梓宣这样一个好皇帝竟会如此英年早逝。这些年的追随让他从里到外的佩服和崇敬刘梓宣,虽然出发前刘梓宣说过若事不成,也是天意,生死由命,不必勉强,可是,可是他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阳药师看了看刘梓宣,又看了看玉玲珑,最后把目光调向楚羽,叹息一声:“走吧。不要打扰了他们。”
楚羽很想留下,直到楚桓王出殡,可是这样无疑是打扰了他们,他咬了咬牙,跪下来,连磕了几个响头,直到额角都高高的肿起来,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回去的一路都是步履蹒跚。
他和阳药师、白月三人刚刚赶到京城,就迫不及待的进了宫,做梦也没想到还是来迟一步,怎样追悔莫及也于事无补,他愧对刘梓宣,也愧对麒麟卫的称号,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前所未有的沮丧让他头脑一片混乱,心胆俱裂,若不是边上阳药师提醒现在白月还在客栈等他们,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下一步该做什么。
既然白月还在等着,那眼下,只有先和她会面再说。
楚羽原本想救了皇上便像白月提亲,现在闻此噩耗,再也没有这番心情,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自己都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阳药师安慰道:“别难过了,生死有命,楚桓王不会怪你的。”
楚羽涩然道:“药师前辈,晚辈恐怕一时间无法和你去西域了。”
“这件事不急,我看你失魂落魄的,还是先回去休息,我这会有点事,稍后来客栈与你们会合,可有问题。”
“前辈先去忙吧,不耽误你了,我这就回去。”
两人就此暂时别过。
与此同时。
白月惶惶不安的等着楚羽归来。
从踏进城门的第一步开始她的眼皮就跳个不停。
这里,是天子脚下,也是那个控一切的男人的地盘,每一处都有他的眼线,无孔不入,无缝不钻,就连呼吸也是紧迫的她只想越快离开越好,等楚羽进宫复命之后,他们就和阳药师一起离开这里,去西域,去哪里都好。
皇帝去世的消息不胫而走,现在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听说午时就要正式发丧,可是整座城市却出奇的安静,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结局,好像一切都没有悬念那个叫刘修祈的男人,那个曾经拯救她于一个噩梦又将她推入另一个深渊的男人,即将君临天下!
她这样的不安,这样惶恐,有种不好的预感如影随形。
她没空顾及入宫受宠至今的夜莺命运如何,也管不了完成任务后便消失匿迹的叶浅,甚至也不在乎那两个一直要杀她的人是不是长阳王派来的,她唯一念头就是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她不安的来回踱步,只觉得危机呼之欲出,她突然想,她等不了了,她要现在就要去找他们!
可是她还没走到门口,一股窒息的压力就扑面而来,如此冷厉,如此熟悉,她甚至不用看一眼,就知道来者是谁!
刘修祈。
这时候他没有出现在皇宫,没有出现在长阳王府,没有如世人所料的为安排楚桓王的后事奔走忙碌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没有在自己的王府暗自得意,举杯庆祝,而是在白月回到城里的第一时间出现在她下榻的客栈里!
刘修祈的眼睛血红,神情凶狠,与平时的淡漠文雅,傲气十足大相径庭,简直如同困兽他脸色铁青,发丝有些凌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躁动不安的气息。
白月有些吃惊,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害怕,她在刘修祈面前一向装得若无其事,满不在乎,可是她心里知道这是一个由内而外都会让人产生恐惧的男人,他带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可却不是好感,与他斯文俊美的外表完全扯不上半点关系。
这些,早在三年前她就一清二楚。
与其说他在利用她,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利用他?
为了复仇,她心甘情愿的做他的傀儡,心甘情愿的成为“影”的杀手,与死亡打交道,手染无数鲜血。
可是她从来不后悔,也不害怕。
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东西可以失去了。
她早就一无所有。
但是,现在不同,她的心里重新住进一个人,一直在黑暗中徘徊的她终于看到了一丝光明这温暖她心底潮湿赶走她对人生绝望的男子,叫做楚羽,是刘梓宣的麒麟卫,是她不愿意看到被伤害的人。
可是刘修祈,刘修祈对麒麟卫知道的很清楚,现在他一定是得到消息了,他会怎么做?
见到白月神情,刘修祈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疯狂的恨意与嘲弄,他恨她不,他恨每一个人!
他冷冷的看着白月,嘴角扬起一抹残酷的弧度:“我给你‘不死符’难道就是为了让你逃跑用的么?”
“谁,谁说我要逃跑了?”白月壮着胆子反驳:“我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我从来没有打算逃跑的意思,不知是什么心怀叵测的小人在你面前乱嚼舌根子,让我知道了,看我不割了他舌头!”
刘修祈冷哼一声:“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去王府,而是住在这里?难道王府的雅风居还不如这里?”
“怎么会呢?我不是正要回去么?”白月笑笑,可是背脊却是绷的紧紧的。她知道事情不妙,必须尽快离开,免得一会楚羽和阳药师回来和刘修祈撞上面。
“你既然来了,倒也不是非要急着回王府,不如喝杯茶,坐坐,聊聊你这一路上都碰到了些什么。”刘修祈不急不缓的坐下,让小二上茶,刚才那抹狠戾的狼狈一下子不见了,又恢复了寻常云淡风轻的模样。
但,这并不是好事情。
白月紧张的手心出汗,她知道他是故意的。
刘修祈这个人从来不干没有把握的事,他一定是把什么都了解清楚了,才这般笃定的要喝茶闲聊。
他到底想做什么?
等楚羽过来么?
难道他要杀他?
白月越是不安,刘修祈越是安稳,像是带着看热闹的心情,他特意为白月倒了杯茶,问:“要不要喝一口?这店家虽然不起眼,茶的味道却是不错。”
“不用了。”白月尴尬的回绝:“我们还是赶快走吧,王爷一向忙得很,怎么好为了我这点小事在此耽搁?”
刘修祈笑笑:“既然已经耽搁了,也不在乎多耽搁一会儿。”
他这话什么意思?
一会又不急着走了?难不成,他就是故意要等楚羽来的?
想到这里,白月紧张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刘修祈淡淡说:“听说阳药师已经去了皇宫,若是早来一步,麒麟卫也是功不可没啊。”
白月身子一抖,知道刘修祈全都知道了,脸色很难看的说:“不管怎么说,你已经达到目的了不是吗?楚桓王已死,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了至于我,至于麒麟卫,都是无关大局的。”
“整个天下?”刘修祈挑了挑眉,目光落在白月身上,笑得满不在乎:“现在天下三国鼎立还有一堆小国,楚国国内虽然还算太平,可是这种局面不会维持太久。所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不可能改变的规律。你怎么能说天下都是我的呢?我只是迈出了第一步而已。”
“以王爷的才智和能力,一统天下是迟早的事情。”白月献媚道,虽然刘修祈不一定吃这套,不过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恭维几句总不是坏事。
听白月这么说,刘修祈莫名的笑了笑,笑中却丝毫不见欣喜:“别以为这样就能逃避惩罚,白月,你跟随我三年,自然知道我是个赏罚分明的人。”
白月琥珀色的眸底掠过一抹幽光,不安的问:“王爷……不,皇上,打算怎么处置我?”
刘修祈慢条斯理的起身,眸中的高深莫测郁结为山雨来前的阴霾,一寸一寸席卷散布开来:“三年前,我问你想要报仇么?你说想,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这三年,我教了许多,教你如何弹琴,如何杀人,如何像一个名门闺秀。把雅风居赏赐给你,吃的穿的一样不愁。白月,你说,三年来,我对你好么?”
是呀,他说得一点没错,这三年他一直待她不错至少在表面上看来是这样。
就连夜莺也醋意大发,不惜用匕首指着白月,王府上上下下都对她十分客气,尤其是夜莺进宫后,白月继续受宠是理所当然的事,指不定哪天就扶摇直上,就算成不了正牌王妃,当个侧妃什么还是极有可能的。
对此,刘修祈从未给过正面回应,也没有否定,一切就那么平静无波的向前驶进着。
可是,一切真的只是这样吗?
白月眼中满是嘲讽。
她忽然想起去年夜莺进宫前刘修祈过生日那天的事。
那天,刘修祈写了一首诗让她念,念完之后,她问夜莺什么回来,刘修祈只是笑而不答。
后来刘修祈又让她弹曲子,弹《木兰花》。
伴随着指尖的旋律,既伤感又优美的词调在空气中晕染开来。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她一边弹,刘修祈一边轻轻念道。
这时,天边猛然响起一阵怒雷。
这雷声中,伴随着“噔”的一声,混着一声惊叫,也许是用力不当,那琴弦竟然断了一根,弹在她手指上。
正执起墨石研墨的刘修祈愣了一下,随即伸手将她的手拉起来。
看着她白皙手指间渗出来的殷红,问她痛不痛。
她一惊,怔怔的看着刘修祈。
很久,他拉着她的手都没有放开。
那样小心备至,那样温柔呵护。
这时候,连她也感觉到了,夜莺就在门外。
刘修祈为什么要这么做?明知道夜莺在乎他,明知道夜莺特地赶回来就是不想错过他的生日,他为什么还把自己叫道房间里面,吟诗弹琴?
那时候,不止如此,当夜莺现身的时候,他故意很平静的问:“是谁?”她永远也忘不了一身黑衣的夜莺站在内室门口,鬓发在斗篷里裹得太久,散乱潮湿,缚在颊边额头,脸上神情冷如四月凉雨。
那样猝不及防,那样哀怨凄凉,又那样惊艳的令人难以直视。
夜莺走后,刘修祈恢复原本的漠然,语气平淡的和刚才紧张她手指的时候判若两人,他说:“你可以回去了。”
原来不过是演戏罢了。
为什么要气走夜莺?
为什么要她难过?
当时的她,并不明白。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真相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她记得,那天夜莺送给刘修祈的礼物,他一直都留着,好几次她都看见刘修祈小心翼翼的拿出来,对着看了好久,再小心翼翼的放回去。
她记得,刘修祈几次从皇宫里回来面色都阴沉的可怕,有一次回来砸东西,把房间里能扔的全扔了,全府上下都害怕的发抖。
她记得,夜莺回来找他,两人在院子里大打出手,结果夜莺生气的离开,刘修祈一个人在花园里站立好久,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身影孤寂,黯然憔悴。
所有的这些,都说明什么呢?
呵,刘修祈,枉你自视甚高,聪明自负,却连自己的感情都搞不清楚。
白月收回思绪,淡然的笑了笑:“王爷确实对我不错,可是,那是出于真心的么?难道王爷一点也没有利用我?难道王爷当年只是不能见死不救而大发慈悲?李府的生死存亡和王爷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要救我这个不相干的女子?难道王爷是喜欢我不成?”
白月直视刘修祈的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一抹挑衅的嘲弄。
“你说呢?”刘修祈眯起眼,半笑不笑,浑身散发出极其危险的气息。
“其实,你虽然派我截杀麒麟卫,可是另一方面又暗中监视我那两人个人,是你派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