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言不发,全无刚才的凌厉气势,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响着方才玉玲珑所说的话,她要杀了他,她真的要杀了他,就算自己也赔上性命也要杀了他……他的心中泛起一片惊愕,惊愕得甚至分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为了什么而震惊,惯常明晰的心思此时竟混乱成一团,好像潮水波涛澎湃不可抵御。
“你不用站在这里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刘梓宣摆了摆手,不愿再看他一眼。
“慢着!”玉玲珑将他叫住,她着刘修祈,用一种说不清是怨是怒的口气,冷热参半道:“认识你这么多年,我到现在才第一次看清你,世人都道长阳王阴狠残酷,却不知道你有多阴险多残酷,过去你救了我,教我如何杀人,虽然明知道你在利用我,我却并不恨你。毕竟没有你,我早就死去了,不可能活到今天。”
玉玲珑露出一个笑容,笑容看来有一点儿阴冷凄厉:“但是现在,我才知道你有多可恨,曾经的我有多天真多愚蠢,竟然会听你指使。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你无法想象,我现在有多恨你,我真希望从来没有遇见你,我真希望,希望你尝尽时间所有的苦楚,得不到,爱不能,放不下。刘修祈,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永远在痛苦的轮回里徘徊,永远无法超脱。永远。”
刘修祈觉得虚弱不堪,他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羽毛,气焰全无。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移动脚步,如何退出这场早已被宣布失败的战争,他只是呆怔在原地不动,过了好长时间,才找回一点涣散的神智,他尽量摆出和平时一样温雅从容的姿态,旋身慢慢离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那样沉重,那样痛楚。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罢了。
一切好像一场梦。
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掌控全局的人,到现在才发现千算万算,竟然漏掉了自己。原来在这一场棋局中,没有真正的赢家。
刘修祈走了,剩下玉玲珑和刘梓宣。
玉玲珑嚷:“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杀他?我不在乎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他害了你!他利用我害了你!梓宣,天下真的有这么重要吗?难得明明知道他是凶手却让他逍遥法外做皇帝吗?是非在哪里?公道在哪里?我不懂!不懂!”
刘梓宣无奈道:“你杀了他,若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我如何安宁?当年也算我家欠了他家几条人命,如今该还的也还了,恩怨一场,谁是谁非已经很难说得清楚。这些,我都不想计较了……自始至终,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玉儿…对不起。”
刘梓宣全身的骨头都仿佛在凄厉的叫嚣,脑子里好像有人拿着大锤用力敲打,发出巨大的,令耳朵轰鸣的声响,视野范围变得很狭窄,看着玉玲珑,便看不到周围其他的物件,倘若稍稍偏转目光,便又瞧不见玉玲珑了。
他以为这样做是最好的选择,一方面他确实不想让她知道真相,依他冲动的性格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她一定会去找刘修祈算账,可是刘修祈绝不是省油的灯,这只会她吃亏!
他宁可不见她,也不愿她再度遭受危险!
就算误会他,就算怨恨他,就算他违背了当初的承诺,他也要让她没有任何机会再接触刘修祈。
况且,他始终不想留下太过憔悴的印象,也不想让她面对那将来到来的离别,以及可能降临的血雨腥风,他希望自己可以平静的离开。
可是……
他瞒不住她。
她终究还是来了。
在他做了人生最艰难的抉择时候,还要面对最心伤的离别。
玉玲珑虽然很生气,但是看着他如今憔悴的模样,她面上飞快晃过一抹不易觉察地悲哀怜悯。
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串红豆,递到他手里这是他送给她的,她一直细心保留着。
刘梓宣接过红豆,涩然一笑,只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这些日子,他何尝好过?本以为不相见,心里会好过一些,至少自己日渐消亡的狼狈模样她看不到,但是到此刻,他才知道,纵然身体衰败成这等模样,思念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将她亲手从自己身边推开,他何尝不难过?何尝不心疼?何尝不痛恨自己?
可是玉玲珑温婉但是坚决的生意在耳畔响起:“梓宣,你好傻。”
刘梓宣无法出声,半晌后,微微颤抖的手去碰玉玲珑的脸颊。玉玲珑侧头,重重咬在他的手上,眼里的泪滴在他手背上。
刘梓宣一动不动,任由玉玲珑发泄着不满。
玉玲珑觉得嘴里一丝腥甜,忙松口,刘梓宣掌上已是一排细密的齿印。玉玲珑却又心疼,忙用手去揉:“你不知道叫疼吗?”
刘梓宣却反问她:“你还疼吗?”
玉玲珑摇摇头,又点点头,如小猫一般蜷靠到了刘梓宣胳膊间:“这段日子,看着我日日难受,你有没有心疼过我?”
刘梓宣手指缠绕着玉玲珑的发丝:“早将君心换我心。”
玉玲珑忍不住又轻捶了他几下:“你也疼,却还是这么心狠?”
刘梓宣轻叹了口气。
“玉儿……”刘梓宣轻声唤她,他用指腹轻柔的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她鼻子她的唇,一遍又一遍。
他将她视若珍宝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是一生一世。
渐渐地,他的眼角聚集的湿气朦胧,使他看起来尤为动人,憔悴与消瘦,都不重要了。
他还是俊美无俦的天下第一的楚桓王。
他抬起她的脸,仔仔细细的看着,看着。
如此美丽的容颜。
他靠近她的脸,轻轻一吻,嘴角仍然带有一丝腥甜。
然后他的眼泪,掉落在她手心。
灼痛了她。
她紧紧攥起手。
这一刻,江山,权利,猜忌,仇恨,一切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所有的一切都幻化为背景,世界只有他们两人,其他什么都不存在了。
只有他们。
似是过了很久,刘梓宣才又开口:“玉儿,有几事我要交代你,你可要听话。”
“恩。”
“第一,不要去找刘修祈,我希望你今生与此人再无相干,你可答应?”
听到这个名字,她的睫毛霍的抬起,刘梓宣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也能够想象得出她有多激动。他知道她恨刘修祈,但他更希望的是,她连恨都不要恨,只当今生从未见过这个人。
想到这里,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他眉宇轻皱,带着一丝问道:“玉儿,你可答应?”
玉玲珑紧紧阖上双眼,身体却在不住颤抖,她吞下万般不甘,道:“好。我答应。”
她抬起手指,和刘梓宣食指的交缠在一块儿。
“第二,离开楚国。去哪里都可以,我在各处都为你购置的房产,凭着我给你的玉牌,想去哪里安居都行。如何自己看中什么地方,就到联名钱庄去取,千万不要亏待了自己。你可答应?”
玉玲珑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唇:“你放心,我会离开的,我再也不想与这里有所纠缠,因为这里除了你就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了。至于其他的,你都不要担心。”她说这话的时候,只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但是她不想此时哭泣,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除了这两件,还有别的么?”
“玉儿,最后一件事,你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她没有犹豫。
他迟疑了一下,艰难的开口:“忘了我,重新开始。有朝一日,你会遇见一个值得你付出的人,让他陪你走接下去的路。”
玉玲珑没有说话。这个问题她从没想过,她也不愿去想,她的世界只容得下刘梓宣一个人,他不在了,她的心也就不在了,怎么可能再对别人敞开?她可以不见刘修祈她可以远远离开,但是她不可以忘记,更不可能重新开始。
岂料刘梓宣却是少有的坚持,他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她的手,几乎是用尽他最后的一点生命带着既像强硬的命令又像软弱的祈求说:“你答应过我的,不可食言。”
她怎么能?
可是她也不能在这时候让他失望。
几经纠结,最后她笑了笑:“好,我答应你,我会忘了你,我会重新开始。”
听到这句话,他像是放心了,全身都松懈下来,身体软软的,斜靠在她肩上。这一刻,红尘俗世,天下社稷,忽然间就变得悠远了,他只觉得在这静谧无声的空间里,只有她和他。明明已是哽咽,可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绽放在空气中,以一种异常温柔的方式,那么坚决,那么坚定。
玉玲珑听见他嘴里喃喃着什么,声音却越来越低……
她也不知道自己听清楚没有,他好像是说:“如果在你生命里第一个出现的是我,该有多好,如果能在你十一岁,或者更早认识你,该有多好,即便我注定只能活到现在,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会多得多……但是,算了,今生能与你相遇,便已足够,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当什么皇帝,我一定要早些认识你……玉儿……玉儿……”
她紧紧抱住他,用尽她所有的力气,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留住。
“玉儿,跟着我,你后悔么?毕竟我能给你的幸福,只有这么短。”几乎是用尽最后力气,他柔声问。
她摇摇头:“不后悔。跟着你,哪怕幸福只有一个月也好,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好……都好过不知幸福是何滋味过一辈子。”
“这样真好,玉儿。”眼前的最后一丝光明消失了,但是他的心里却由暗变亮,越来越明亮。心中仿佛有一道光环,不断的扩大,扩大,把他的整个心,整个世界都照亮。
她伸出手环绕在他的脖子上,靠近他,在他耳边小声说:“我爱你,梓宣。”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喃喃回应:“我也是。”
窗外不知什么鸟兀地哀叫一声,花瓶里的花依然散发着淡淡香气,世界如此安静。
两人相依相靠,静拥着他们的地老天荒,仿佛这一瞬就是他们的一世。
听着他已经消失的心跳,抱着他慢慢变冷的身体,玉玲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直到最后一点血色都无,惨白如天上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