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你再也不能离开我,再也不能!”娉婷赌咒似地低喊着:“等回去澄清事实以后,我就求长阳王休了我,然后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我们再也不要卷入任何的纷争好不好?”
虽然这样很任性很不负责很疯狂但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要和他在一起!
叶浅的身子突然一僵,似乎过了很久,一声叹息划破夜的寂静,他声音低沉而沙哑:“娉婷,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你会不会恨我?”
娉婷被问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说,她一个劲的摇头:“不会,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恨你,我怎么可能恨你呢?就算你做错什么事,我都会原谅你。阿默,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别的什么我都不管!”
叶浅紧紧拥住她,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怀里,久久,他低声说:“我何尝不想呢?”
可是他真的可以吗?
就算他们平安抵达楚国,就算真相大白,以长阳王的为人会放手吗?
就算他大发善心放手了,他们真的就能抛开一切,不被羁绊携手今生吗?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娉婷抬头,她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她知道他的脸色一定很沉重,他犹豫了是吗?他彷徨了是吗?她可以疯狂可以不理智,但是不代表他要陪着她一起疯狂不是吗?而且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肩负的责任,她一直很清楚,可是为什么当她觉得会失去阿默的时候,她就再也不管不顾了呢?
她不能也不该这样纵容自己的啊……
她猛地甩了甩头,无助的说:“对不起,我失言了。刚才的别你往心里去,就当我没说过吧。”黑暗中,她只看到他的眼中漆黑一片,却看不到他目光的挣扎与痛苦。
她试图推开他,但是他却不放手。
就算知道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可就是不想也不能放手。
娉婷……
叶浅捧起她的脸,黑暗中他仍能看到她的眼中闪着隐隐的泪光,眼中随时会溢出泪水来,他吻了吻她的眼睛,声音像是拢住月亮的薄雾:“娉婷,我想保护你。也许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有多不容易。”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为了保护我,你受了多少苦,菊甚至付出了生命”叶浅,对不起,请原谅我这么没用,请原谅我只能站在你背后,却不能为你分担风雨……后面半句她还没有说,却被他捂住唇。
“不,我不是这意思,娉婷,你还不了解。”
她不了解,他所说的不容易并不仅仅指的这些。
人,最难过的,其实是心中那条坎儿。
他狠狠吸了一口,忍住那呼之欲出的一直困扰着折磨着他的秘密,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恩。”
当他们走出树林,天已经快亮了。
其实这片林子并不大,可是因为光线不好,他们走得很慢,也很小心,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
所幸的是,到白马镇的时候,遇见了走散的梅和刘淼。
唯独不见兰和竹。
“竹受了伤,兰背着他脚程自然会慢一些。”梅有些担忧的说:“我去找他们。”
“不行。”
“为什么?”
“说好了在这里汇合的,就必须在这里等。”
“但是……”
“你想让菊白白牺牲吗?”叶浅冷冷反问。
梅不做声响。是的,菊用性命为他们争取到的时间,决不能因为此时的冲动而回头,他们除了一如既往的勇敢向前,所有的情感都不得不压下来。
到了晚上,依然没有两人消息,叶浅让娉婷先去休息,娉婷摇摇头。
“听话。”他拍了拍她的肩,口气虽然不怎么强硬,但是却不容拒绝。
娉婷应了一声,她不想在此时添乱,她知道大家都心急如焚当然除了在隔壁睡觉的刘淼,这个家伙本就没心没肺,可是她怎么能睡得着呢?
而正是因为她睡不着,才听见如雷轰顶那番话,梅似乎是压低着声音,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那声音就如同毒针一般刺入她的耳膜:“公子,我实在不能理解难道就因为当初你杀了皇子杰,所以我们也要赔上性命救他的妹妹吗?就算她是长阳王要找的人,也不值得如此吧?”
他们在说什么?
叶浅杀了杰哥哥?
她没有听错吧?
这一切,怎么可能呢?
娉婷吃惊的捂住嘴。
天啊!
他杀了杰哥哥?
叶浅杀了杰哥哥?
杰哥哥是她从小到大关系最好的人,她的回忆里满满都是他,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在平静的发闷的后宫中度过了每一个寒冬酷暑,春华秋实,分享了年少时候所有的喜怒哀乐。
杰哥哥是父皇最中意的儿子,十三岁就被封王,若不是那场意外,当今齐国的太子非他莫属。
她还清楚的记得出事的那晚,也是无星无月,世界那么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那天她怎么也睡不着,半夜起身去找杰哥哥,但是杰哥哥不在房间里,她问服侍杰哥哥的宫人,却都回答不知道。她有些担心,一个人去找他,她在皇宫里到处乱转,因为公主的身份,也没人敢拦她。
她提着木灯一路走啊走,冥冥中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她,一步步的朝花园深处走去。
“啊!”黑暗中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划破夜的平静。
她疾步向前,一道影子在面前一晃而过,快得她根本来不及看清楚,她愣了一下那影子似乎朝她看了一眼,她浑身一颤。
“恩……”微弱的叫喊声就在前面,那影子一晃而过,她无心顾及,朝着发出声音的人大喊一声:“杰哥哥”!然后发疯似得奔过去,只见杰哥哥面色苍白,一道可怖的血口横在脖子上,大片大片的鲜血涌出来,好像罂粟一般,她吓坏了,惊慌失措的喊着:“救命!救命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杰哥哥看着她,嘴角蠕动着,却已经说不出话,她紧紧拉着他的手,语无伦次的喊着:“杰哥哥!你不要死!不要死!”
他扯着嘴角想留下一抹笑容,可是却溢出一抹鲜血,然后他的眼睛慢慢闭上,他的手一点一点在她手中垂下来。
侍卫们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她抱着杰哥哥,满身是血,她一遍遍的喊着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唤不回他再睁开眼。
这幅诡异的画面一直留在她的记忆中很多年。
在杰哥哥出事后,她曾经有一年没有开口说话,不哭也不笑,状若痴呆。父皇心急如焚,看了不知多少大夫,都说她有心结,她把自己封闭起来,对外面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其实她都知道,她只是在欺骗自己,她以为自己只要不管不问,时光就会停留,就永远停留在杰哥哥还活着的时候。
直到父皇病重,她才知道自己太任性,父皇已经失去最疼爱的儿子,难道还要承受她变成一个木头人吗?
她终于开口,叫了声:“父皇。”
昏迷的王者似乎听见她的呼唤,竟然慢慢转醒,对她绽开一抹温柔慈爱的笑容。那时候,她突然意识到高高在上的君王,竟然也会如此孤单软弱,如此需要亲人的关爱。而她自己肩上将要承载的又是多么沉重的东西。
后来父皇的病虽然好了,可是身体却大不如前,尤其是后来皇兄们夺嫡之战越演越烈,绞的他心都寒了。
一代骄傲的王者,可以在天下百姓的面前呼风唤雨,可以在邻国面前威风凛凛,可以在敌人面前狠厉决绝,可是唯独对于自己的亲人,不想算计,不想偏袒,更不想伤害。
可是权利的宝座实在太诱人,所谓的亲情在它面前是多么的渺小脆弱,就连不可一世的当代翘楚齐王也难逃此劫。
如果,杰哥哥还活着,是不是这场持续好几年而且还将要演练下去的东宫之争就能避免?
父皇之所以举棋不定是因为他们都私心太重,把国家利益放在个人得失之后,若是将来继承大位,如何让齐国继续称雄北方?
又如何与其他国家抗衡?
杰哥哥从小就天资聪颖,又十分好学,宅心仁厚,宽于待人。十岁起就被称作有治世之才,如果,杰哥哥还活着,将来一定能成为好皇帝。
如果杰哥哥还活着,还会陪她一起玩一起笑,带她偷偷溜出宫,带她去体会民间的生活,带她在春日里一起踏青,带她在夏天里看星星,一起放孔明灯,一起赏中秋月圆,一起到野外打猎,在林海雪原中滑雪,无论四季,无论白天与黑暗,无论喜悦与幸福,无论灾难与病痛,所有的一切都会彼此相伴。
即使她有一天出嫁了,他也会来看自己,如果有一天当了皇帝,他依然还是,永远都是她的好哥哥,是她最亲最爱的人。
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在那个可怕的夜晚被终结。
年轻的生命被割开巨大的创口,鲜血流尽,灵魂破碎。
那个杀了杰哥哥的人,她永远都不会原谅!
她早就发誓如果抓到那个凶手,一定将他碎尸万段!株连九族!
可是,那个人怎么可能会是阿默呢?
那个在柴房中雪中送炭的少年,总是温润如水,谦和文雅,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以为这个世界都是黑暗的以为再也逃不出夏侯琰的魔掌,可是他却带给她一丝光明,答应带她离开,甚至为此受了残酷的鞭刑。
一路的生死相随,一路的柔情相偎,他可以为她挡下那致命的一箭,可以在自己伤重的时候仍然走在危险地最前面,可以在知道她和刘淼出去的时候生气吃醋,她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会是杀害杰哥哥的凶手!
杰哥哥。
阿默。
一边是她的至亲,一边是她的挚爱,她只觉得一颗心霎时间被撕成两半,再也缝合不起来。
她的体内鲜血狂涌,血流成河,可是外表看起来却是诡异的苍白。
不!
她不相信!
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她还没有推开门,门已经被打开了。
叶浅站在她面前,似乎已经知道她听见了。
他的表情很复杂,从最初的震惊到痛苦到无可奈何似乎只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娉婷却知道,这已经包含了太多情绪的容颜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阿默了。
阿默,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随口编来的名字。
他是叶浅。
叶浅又是谁?
她在等他解释。
她在等他告诉他刚才那句话是假的,是谎言,是梅因为太担心而口不择言。
那样她就会原谅他,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她还是以前的她。
“娉婷。”斟酌了很久,叶浅终于启口:“我们出去走走。”
强压着心头的疑惑与愤怒,她跟着他到了外面。
白马镇有“影”的据点,这里相对是安全的。在一个荒凉的院落中,野草萋萋,萧索寒凉,一身素衣长衫的少年终于缓缓袒露心迹:“你恨我吗?”
娉婷没想到上来就这么一句,这彻底粉碎她希望他辩白的愿望人就是这样,总希望事实是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就算自欺欺人也好,就算活在自己的想象中也好。
可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她突然抓住他的衣袖,祈求般的喊着:“阿默,你告诉我他是胡说的,你没有杀死杰哥哥,你没有!只要你说没有我就相信你!”
黑夜浓郁,安静的空气显得如此沉重,得人透不过气来,叶浅的双眼直直的望着她,他不说话,就那么直直的望着,像是要穿透她似的一直望到她灵魂深处去。
突然,他沉重的叹了口气,伸出双臂揽住她的肩,静静的说:“我一直都不敢向你承认,一直都无法面对你,你太单纯太美好,在你的世界里,也许只有夏侯琰是所谓的坏人吧。可是你却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你只是没看到我虚伪与可怕的一面,我杀人的时候,绝对不会留下一点点痕迹,一丝丝隐患,我被称作‘影’最可怕的杀人武器,在我的刀下,没有一个人能逃过死亡的命运。”
“你到底想说什么?”恐惧在心里一圈圈扩大,他要承认了是吗?他已经承认了,不然他刚才为什么问恨不恨他?
她从不相信阿默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在她眼里一直是就她于黑暗中的光明少年,像神一样不可亵渎,他明亮的双眸应该没有一丝阴影就好像她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就算梅那样说,只要他不承认,她就不相信他杀了她最重要的人!
她心里歇斯底里的喊着:阿默,不要说了,求你!你不是凶手!不是!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些话为什么要把自己说的那么不堪?
“其实我在柴房看到你的时候就认出你了,你还像从前一样,是个单纯美好的小姑娘,可是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的手已经占满了血腥,不仅仅是别人的而且是和你息息相关的人我不敢认你,就是怕你想起什么。”
一阵狂风突然吹起,有细小的沙砾被吹了起来,打在两人的脸上,虽然疼痛却无人顾及。
黑暗中的少年眼睑低垂,看着面前面的少女苍白的脸孔,感到她的纤纤身躯正浑身颤抖,突然觉得有什么一直隐藏着却突然暴发的东西毅然决然的横在两人之间,像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们分成了南北两极,他在这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勇气和资格可以伸出手去拉住她尽管,他们离得这么近。
如果,他没有接下那个任务,如果,他不是那么狠心或者他再狠心一些,在那时候杀她灭口,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
可是看到是她,那个上元灯节的女扮男装的小公子,他竟然一时心软鬼使神差的放过她。在那一刻,他们之间的宿命之轮已经不受控制的开始转动,甚至在更早以前的那场邂逅,就注定了今日的局面。
那些不想承认的后悔,终于像是一条条毒蛇一样爬上了他的心头。
昏暗之下,娉婷秀发飘散,白衣飘飘,像是午夜里的幽魂。
岁月呼啸而过,穿越生死,上苍的手在命运的棋盘上凌乱的拨弄着,咧开嘴角,诡异的笑。
那时候那时候,她看到过,却是看到一个朦胧黑影一晃而过,她根本来不及看清,即便那样,那个黑影也是她少年时代最可怕的恶梦她从来没有把那双来自地狱般的身影和阿默联系在一起,她真的连想都没有想过!
“这段日子以来,每当你用你明亮如星的眼神望着我,我就自惭形秽,我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黑暗,我心慌,我逃避我甚至就想一直瞒着你,直到瞒不住的那天。你说你想和我远走高飞,我又何尝不想?谁能拒绝你这样美好的人?娉婷,那时候我多想答应你,多想让这个秘密一直跟着我进坟墓。但是,即便我昧着良心,却不能不想,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该会有多恨我?我有什么资格与你远走高飞?你迟早会知道我就是杀死你最亲最爱杰哥哥的凶手!”
他低沉的说,似乎每字每句都像一根针扎在他心里也刺在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不知多了多久,她突然狠狠甩开他,痛苦的抱住脑袋:“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那时候你不连我一并杀了?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为什么你要救我,要带我走?”
“对不起。”叶浅轻声道。
千言万语也只能化成这一句,当中夹杂着多少无奈,恐怕只有自己才清楚。尽管他的心痛并没有比她好一点,可是除了对不起他还能做怎样的解释?怎样的辩白?
娉婷甩开他的手,捶着他的胸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叶浅任由她发泄着,就算触到了他的伤口,就算痛到脸色发白也没有喊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娉婷安静下来,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恢复正常呼吸。
长风从遥远的西方吹来,卷起两人翻飞的衣角、满头的青丝,像是优美的蝶翼一般,缠绕在一处。
娉婷的发丝随着凌乱飞舞,双眸如水,锋芒闪动,巨浪翻滚,太多的情绪糅杂在一处,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在这漫长的夜里,整个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凄厉与苍然。
风越发的大了,四下里,野草拂动,虫鸣声起伏,鸟雀扑扇着漆黑的翅膀,飞掠过白马镇的天空。
岁月轮回,时光荏苒,昔日的少年少女已经长大,他们站在暗夜里的夜幕之中,相对凝视,有那么多的牵伴和纠缠,仇恨与爱恋,在两人的目光中随着时光呼啸流逝。
娉婷终于一声长叹,缓缓的转过身去,轻声说道:“我累了。”
叶浅站在原地没有动,被风化了一般。
娉婷缓步走着,那么慢,那么脆弱,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