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娉婷公主终于靠放下身段争取到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许了一百个心愿。
每个愿望是能再见到他。
见到他之后,她诚意的希望能收回自己的愿望。
假如她知道她会把他害得那么惨。
她情愿没有与他重逢。
房间的光线阴暗,使得白天过早的逝去,多数时间这里都由黑暗统治着。墙角结着一个蛛网,在昏暗中蛛丝有着微弱而晶莹的光。
娉婷想弄掉它,却不知该怎么处理。
正窘着,阿默缓缓睁开眼睛。
“你醒了?”
阿默微微点头。他的眼角有轻微的湿气,苍白如雪的脸庞带着一丝疲倦。望着这样的他,她很心疼。
“抱歉到现在才来看你。”她把药膏塞进他手里,说:“这个很管用。”
他却放下药膏,拉起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我没事。
她想说:怎么会没事?我被打了一下都那么疼,你挨了这么多下,一定是疼极了,可还反过来安慰我,你让我情何以堪?
她还想说:我没想到会连累你,把你害的那么惨,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阿默,对不起。
但是她竟什么也没有说。
阿默的目光带着宽容与温柔,那么迅速地流遍她周身,她像九岁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一样目瞪口呆。
仿佛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能这样安然宁静的对她笑。
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的。
他都懂。
他们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彼此。
任岁月流转,年年月月,岁岁朝朝,花开花落,始终如一。
十六岁的娉婷公主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是私奔一般的相互专注。
那个默契,是她和他从未吐口,甚至从未意识到的一个愿望:私奔。
这种幻想让娉婷心里产生一种狂喜的张力,她觉得自己的胸膛就要被胀破什么告别,什么最后一面让那虚伪的幌子都见鬼去吧!
这种狂喜在她听见阿默凑近她用口型说了什么的时候达到前所未有的极致,她下一刻就要忍不住撒腿狂奔,她不知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压制住这种冲动她所能做的只能紧紧的抓住他的手,她浑身颤栗的将自己纷乱的噪杂的莫名的激动的情绪传达给他,她心里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好像那名字是神奇的咒语,只要在困难的时候念上几遍,一切困难就会迎刃而解。
阿默……
他说:等我。一定。
就这四个字。
已经说明了全部。
她会等他,等他好起来,等他新的计划,等他将她带走或者独自离开,无论何种结果,她都会一直一直等他,她已经等了七年,再等下去又算的了什么?
外面下起雨,雨水从院中房檐的滴滴答答的落下来,一直蔓延,仿佛蔓延到每个人的心里。
天逐渐黑下来。
四月的雨水飞溅,有几滴打在夏侯琰轮廓分明的脸上,他脸上浮现起阴郁的神情。
他带着一种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不安,他甚至有那么点希望,娉婷不回来了这样最好,这样他那就能恢复到从前的冷酷,他就能倾力建构的一个只属于他的四平八稳的世界,没有人能打扰,没有人能破坏这样,他就还是他自己。
但只是一瞬间……
他长长的舒一口气,面容也已轻松,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轻轻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他的心上,他转过身……看到她。
她脸上有动人的神采飞扬着,仿佛早已越过了头顶的阴云,直刺万丈云层上的明媚阳光。
看着她,他想起小时候看过一出戏,具体的内容他记不清了,但是有几句台词却印象深刻:对面走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
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视线,除了你,我看不到其它……
看不到其它。
他盯着她的眼睛,语调低沉平稳:“你回来了。”
她优雅的颌首,却掩饰不了一抹略带敌意的提防。
然后他说:“该换药了。”
娉婷慌了一下神,随即若无其事道:“那瓶药我找不到了。”
夏侯琰的眉拧了一下,他猜到她会送人,却没有拆穿她,而是说:“那就很可惜了,这样的药只有一瓶,找不到只能用别的代替,效果却不见得有这个好。”
“那就用别的代替吧,反正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算不上药也应该没关系。”她有点心不在焉。
他的脸沉了沉,娉婷看得懂他的脸色,以她的了解,按他的性格,怎么会放心她和阿默单独相处?他一定在暗中监视着。不过,除了这,他也抓不住别的把柄,想到这里,她略微舒了口气:“难道你不希望他早点好,早点离开吗?”
夏侯琰哼了一声。以退为进做到他今天这步,已经是忍耐的极限了。他竟然纵容她去看那臭小子,还带着那瓶贵重的药。当然,这种忍让是有代价的。
代价从下一刻开始生效。
“你要记住,”他用食指点了点她心口:“从此以后,这里是我的,只能有我,你必须忘了那个人,否则……”
“否则什么?”
“娉婷,你看这天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若希望一个人平安,他就算在天涯海角也会平安,而我若要杀一个人,天涯海角他还是会没命。”他轻描淡写的说,语气却阴森骇人。
或许她低估他了。
他答应过让阿默离开,但是他从没保证过他一直都能平安,她相信他有能力把爪牙伸到足够威胁阿默的距离,所以按他所言,一切都要看她是否让他满意对么?
夏侯琰,可真是有手段!
他看着眼前沉默的娉婷公主,她的眼睛里流露出震惊与怨恨,他冷冷一笑,抬手,捏着她尖尖的下巴,问道:“怎么?你是觉得自己做不到吗?”
她不寒而栗。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做不到?”她勉强朝他笑了一下,少有的顺从与妩媚。可是她的指甲却深深的嵌进紧握的手心里。
夏侯琰满意的收回手,语气淡淡:“这样才乖。记住了,以后都要听话。我说什么,你都记在心里,这样对谁都好。”
然后在娉婷脸颊上亲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留下她在原地气得发抖。
她抚住心口,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一般,若不是想到阿默,她会崩溃,她真的会崩溃。
夏侯琰送走了难缠的赵国使臣,然后满心期待着一场因他挑拨而随时会爆发的战争,他闭上眼睛似乎能闻到来自遥远国度的火药味,那味道使他着迷。
与此同时,他也把很多心思放在叫娉婷的女子身上,他第一次为了一个女子魂不守舍,她没胃口吃东西,他遍寻开胃的方子,为此竟开始研究医书。
夏侯雍大大咧咧的取笑他:“大哥,你也学会什么叫仁慈了,竟然放过那个哑巴,就因为娉婷那丫头死活要护着他,你真是着了那姑娘的道儿了,竟拿她没撤,哈哈哈……”
“给我闭嘴!”夏侯琰通常会板起脸,夏侯雍识趣的不再继续,但是眉眼间仍是掩不住的笑意。
张兰也这么说:“主公,那姑娘虽然脾气倔了点,可是人还是不错的,你要多些耐心,多体贴一些,时间久了,她一定不会无动于衷的。”
夏侯琰虽不说话,但是也没有反驳。
他的世界充满着阴谋与阳谋,方略与圆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必须不停地权衡,规划,决定何时何地该拉拢谁离间谁,怎样才能有亲有疏,有远有近。
然后才能大胆而谨慎,冒险又安全的做出正确的决策。
一切都不能犯错。
他很忙碌。
也不觉得需要什么女人来羁绊自己。
要,就果断的要。
不要,就毫不留情的丢弃。
从不拖泥带水。
从不儿女情长。
没有一个女人可以真正走进他心里。
直到有一天,在漫漫黄沙间,他虏获了别人的新娘。
他还记得那一抹鲜亮如血的红色嫁衣,浓稠而突兀的刺入他的视线,而她的神情慌乱中带着冷冽,如同记忆中昆仑山顶那高不可攀的冰雪。
十年前,为了逃离拜火圣教,他九死一生,拼死一搏,终于从地狱中浴血而归。
他不怕死,但是活着的时候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从来不甘心庸庸碌碌的活着,他情愿壮烈如火的死去。
那是一种凝在血液中的东方式的雄壮,想要征服,以绝对的实力压倒一切,这样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
他没有高贵的出生,没有优渥的先决条件,于是他自己去争取自己去创造,现在成功在即,他已经实现了他的价值,他是自己的主宰,是这座城市主宰,是未来霸业的主宰。
他还要成为那个人的主宰。
娉婷,那娇弱的身体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她高贵的血统使她有着与生俱来的强韧与执着,她冷淡倔强,她随时可以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却不允许别人侵犯她国家的尊严,她从来不在他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却对一个渺小卑微的仆人关怀备至……
他嫉妒。
他疯狂的嫉妒。
当心动的感觉成为满心混乱透了的痛苦、激情和诗意,他知道一切已经超出了自己可控制的范围,虽然他在表面上强压着。
但是他的心不能。
如同咆哮的海潮,一波一波的袭来,改变沙砾的形状他的心,就是那沙砾。
因她而笑,因她而泣。
他早过了年少冲动的年纪,但是这迟来的爱情依然让他如同每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一般,在人世间最致命的感情里义无返顾的沦陷。
多年前,长阳王亲手创立了一个组织,专门用来对付不利于楚国朝政的各种势力,这个以恐怖暗杀手段著称的组织,叫做“影”。
没有人知道“影”的真实面目,只知道凡是被“影”盯上的目标,都将必死无疑。
而楚桓王的默许,无疑进一步让“影”有了扩张的底气,犹如黑暗中的蔓藤一般无声而迅速的抽枝繁衍,逐渐爬满了王者想要维护的权利高墙。
于是“影”有了规模有了纪律,变得名真言顺变得空前强大。
“影”就是恐怖,“影”就是死亡,“影”就绝对的不容置疑。
楚桓王六年春,娉婷公主神秘失踪,所有随从无一活口,齐王震怒,誓要追查此事,楚国答应在两个月内一定找出公主,长阳王为此派出“影”的顶尖高手调查真凶。
那个人的名字叫做叶浅。
没有人能证实,叶浅是“影”最强的杀手。
因为那些被杀的人全都躺在坟墓里。
也没有人知道,叶浅的真正面目是怎样。
显然他不是一个杀手那么简单。
在离“影”核心力量千里之外的荒漠,有一座城,叫做缤城。
此时的叶浅正倚在缤城一座著名宅院的窗前,神情悠哉的喂着一只灰白色的鸽子。
鸽子绿豆般的眼珠子神气活现,它似乎很惬意,一边“咕咕”的叫着,一边啄食叶浅洒下的食粮。
叶浅脸上线条柔和,丝毫看不出杀手的冷酷,倒是像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带着诗人般的清淡与文雅。
他纤长白皙的手指抚着鸽子的羽毛,嘴角笼着微微的笑意。
“原本养着你指望你能传信,可是你啊,太懒,又笨,大概还没飞出这院落就被人抓住煮熟吃了。”他轻点鸽嘴,拍了拍它的羽毛,说:“别再吃了,再吃你就飞不动了。”然后调转目光,若有所思的望着外面的满园春色。
春天是最美丽的季节到哪里都是。
他不太能叫出那些花儿的名字,儿时浓郁的花香会让他过敏,他的鼻子变得通红,脸上莫名其妙的长出红点,奇痒难忍。所以他只能敬而远之的欣赏。
如今虽然不在那么敏感,不过他还是习惯了远远欣赏,这比近处观看要安闲得多。
况且赏花不是杀手的特长,很少有人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杀手好像只需会杀人就行了,其他的品好都是多余的。
恩,如果这样来算,杀手还真不是他的本分。
叶浅自嘲的笑了笑,然后的视线开始凝聚于一处。
花园里出现一个年轻女子。
穿了一身鹅黄的衣裙,身材苗条,明媚而妖娆。
不过她的神情似乎很落寞,她置身于百花中,却无心欣赏,目光散漫于天际。
偶尔,向他这边瞥过来。
他不知道她看到他了吗,她只是那么淡淡的匆匆的瞥了一眼,然后注意力就被别的事物吸引过去了。
花园里。
娉婷慢悠悠的走着,脚底有些虚浮。
她整晚整晚的睡不着,白天恹恹的不愿起床。
黑白变得颠倒错乱,在极短的时间里她迅速憔悴,以每天几乎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她沉默的站着,世界仿佛空无一人。
“姑娘。”
有人唤她。
一个低沉温柔的女声。
她似乎知道是谁,并没有回头答应,而是怔怔对着花儿说:“以前我住的地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后院,里面种了大片茂盛的橘子树,叶子暗绿得发亮。还有鸢尾,雏菊和玫瑰。紫色、黄色和红色。交错在一起很美丽。”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着浓郁的失落。
她背井离乡。
她强颜欢笑。
她在希望与绝望的交替中挣扎的死去活来。
前一刻,她相信她能离开;过了一会儿,她笃定自己熬不到那一天。
“他不杀我,不是因为仁慈,他只是想看我屈服,这比看一出戏有趣得多。你说是不是?”她凄然的笑。
小雅知道那表情意味着什么,她说:“你恨他。”
娉婷点点头。
“可是他却爱你。”小雅的目光盯着一株娇艳的玫瑰,指尖轻轻拂过那坚硬的刺。
娉婷的笑大声了一些,极具嘲讽:“爱?”仿佛那是盛着剧毒的字眼。她奇美的眼睛紧盯着小雅:“你觉得什么是爱?”
那样美丽而充满仇恨的眼睛,小雅感到有点毛骨悚然,但是她没有把这种近乎恐惧的心里显露出来,相反她更加笃定这次叫娉婷出来的目的,一切都预示着她这样做是多么的明智。
“我想那是毫无预兆甚至毫无理由的事,我不能更具体的说出那是什么,就是希望他好,想和他在一起厮守到老。这么说也许有点粗俗我没读过什么书。”小雅说的很坦诚:“但既然你不喜欢主公,你就不该折磨他,他因为你而爆发出的愤怒统统加注在我身上,”渐渐地她语气失去平稳:“事实上这比不爱更加羞辱……我知道我没资格说你什么,但是如果你相信我,我或许可以帮你。”
“帮我?”娉婷挑眉:“你为什么帮我?如何帮我?”
小雅道:“你信我我才能帮你,首先你得确认,你愿意全心全意的相信我吗?”
娉婷笑了笑:“你在试探我?”
小雅道:“我不想看你们彼此折磨了,无论谁爱谁谁很谁,都不该这样,自从你来了以后,这里失去了原本的平静,一切都乱了,而我希望能恢复以往的平静。”
娉婷闭上眼睛,她不知道小雅这样的举动背后是藏着一个游戏还是一个阴谋,又或者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只要她离开,一切就能恢复平静。那是她求之不得的。
“我知道你和阿默的事。”小雅突然说:“我知道你被关起来的时候他每天送饭给你,你们在那阴暗的柴房里私会。”
娉婷有点意外,她不知道小雅在暗中观察她。
她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
“不过这也没什么,我说了爱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却叫人有了挑战生死的勇气。那天我在边上看着他受罚,开始是抱着看戏的心情,但是都后来我真的被震住了,我没想到阿默会这么坚强,自始至终就算鲜血淋漓却连一声疼也没有喊。他是为了你,全是为了你。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娉婷,你该知足,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是天下最幸福的事,你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这番话让她想要哭泣。
阿默。
他被折磨得皮开肉绽的年轻躯体,每一道疤痕都化成她心底刻骨的疼痛,他安慰的笑容把那疼痛推向了极致,于是她的疼痛也到了极致。
没有人知道,她的消瘦和憔悴是为何,没有人知道她只有这样自我惩罚才能与他感同身受,疼痛,不能让一个人独自承受,而是要两人共同担当。
“所以,无论主公有多爱你你都不会觉得心动,你的心已经被塞得满满的了不是吗?”
“是。”她按住胸口,平静而缓慢的说:“这里再也不会容得下别人。我愿意为了他死去。我愿意他的疼痛加倍的覆于我身上,绝无怨言。”
“娉婷,我很感动,也很羡慕。天下没有什么比两个真心相爱的人想要在一起的念头更加牢不可破,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是主公容不得他,他不会让阿默有好日子过。”小雅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