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令人颤栗的感觉如蔓藤一般攀上夏侯琰的心。
他从来没有怜惜过一个人,不管是孩子还是女人,只要是让他觉得碍眼的,便会毫不留情的除掉。
他也不打算怜惜什么人,这种感情对自己毫无用处,而且这念头也让自他觉得好笑。
但是随着她泪水溢出的一刻,他的心中升起怜惜,酸酸楚楚的让他感到陌生又震惊!他从来不知道女人的眼泪会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他极力甩开这莫名的感觉,极力控制自己松开手,极力不让自己的愤怒杀死这个女孩。
她是齐王的女儿,也差点成了长阳王的王妃,应该留着她的性命,有一天会对他有用的,不是怜悯不是的他对自己这样说。
温泉中,两两相对的人仿佛被风化了,一动不动打量着彼此。
风,吹过。
夏侯琰暂时放过了颜真,他将她捞出温泉,她的衣服全都湿了,裹出她虽还稚嫩却十分美好的曲线,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好冷。
一件袍子披在她肩上,竟是夏侯琰的,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她愣了愣,狠狠甩掉,好像那是瘟疫一般。
夏侯琰皱眉,觉得自己这么做真是多此一举,冷冷道:“你可别后悔!”说罢,将颜真双手双脚都捆了起来,自己则一件一件脱掉衣服,跳下温泉。他的身体强壮健硕,宽肩窄腰,古铜色的皮肤,使得他在温泉中看起来如同一尊完美的雕像。
天哪!
颜真公主不相信这个男子竟如此明目张胆,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下,在她面前,裸露全身!
她连忙闭上眼睛,却无法阻止耳朵听见他奸邪的笑声:“如果你现在想下来好好洗个澡,我会考虑给你松绑。”
公主闭着眼睛嗤之以鼻道:“见鬼去吧!我情愿一辈子不洗澡也不趟你的浑水!”
夏侯琰似乎早预见了这个答案,他只是在调笑她。
夏侯琰洗澡的时候颜真始终闭着眼睛,每一阵冷风吹过,她都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不知过了多久,寒冷让她无法再坚持下去,她睁开眼。
才发现夏侯琰正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那么明亮的眼睛,那么深邃的眼睛。
要不是她亲眼看到他的残忍,她真的无法把现在这样的夏侯琰与杀人恶魔联系在一起。
但是她依然怕他,不禁又打了个冷战。
夏侯琰穿好衣服,不由分说的将她扛在肩上不管她的挣扎直接扔上马。马儿嘶鸣一声,开始奔跑。
一阵阵冷风吹来,颜真公主衣服半干未干,冷得她瑟瑟发抖,全身上下只有后背因为贴着夏侯琰,是温暖的。
她不想贴着他,身体往前倾了倾,纤腰却被夏侯琰一把拦住,比刚才更紧的贴住他。
该死!
颜真公主恼怒的回头:“你要做什么?”
夏侯琰狡黠一笑:“不想与我共乘一骑,你可以跳下去啊。”
“你……以为我不敢?”颜真说罢就要挣脱他。
夏侯琰仍然带着笑意,将她箍得更紧,紧到她快要无法呼吸。
“你干什么要勒死我啊?”颜真气得直瞪眼。
不料夏侯琰含笑威胁:“我是为你好,您想想,以你公主的千金之躯要是有什么闪失,传到齐楚两国都不太好吧?”
颜真公主立刻停止了挣扎,她恼羞成怒的瞪着他,不冷不热道:“要是齐楚两国知道我有什么闪失是因为夏侯氏,也不太好吧?”
夏侯琰怔了一下,笑意更浓:“言之有理,所以,你该老老实实地听话。”他不轻不重的将她搂在怀里,力道和位置恰到好处,颜真冷哼一声,并不理他。
夏侯琰轻笑:“有没有人赞过你伶牙俐齿?”
公主不理他。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公主还是不理他。
夏侯琰突然俯下身来,声音在她耳垂响起:“颜真公主是你封号,你的真名呢?告诉我。”
颜真浑身一僵,没想到他一下子靠的这么近,近得感觉到他的呼出的热气一阵阵扫过耳边,近得她只要微微一侧脸,就会撞上他的唇。不由面红耳赤,这个夏侯琰分明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若不说难保他不会轻薄她!
她迟疑了一下,说:“娉婷。”
娉婷,形容女子姿态美好的样子。
夏侯琰突然觉得这样美好的名字,和她很相配。
“娉婷。”夏侯琰低喃一声。
听到自己的闺名被这个邪恶的男子用这种低低的语调念出来,她的心里说不出的五味翻陈。
她有一瞬的恍惚,这个名字,她念了千遍万遍,温婉的,亮丽的,高亢的,深情的,淡然的,只为了有一天若能重逢,用最动听的声音最完美的语调告诉心目中的那个少年。
世事难料,今天她却在这里,以如此难堪而狼狈的姿态,心有不甘的告诉了身后的这个恶魔。
这是老天在戏弄她吗?
她别过脸去看一旁被渐渐甩在后面的沙丘。
天高云长间有星星点点的绿色,虽然不多,但是荒漠因为有了这样的绿色才有了生机,这些与苍天大树比起来不起眼的低矮植物,凭着它们的顽强在这干燥的风尘中存活,每当稀少的雨水降临,它们尽情的允吸,然后用力的生长,将自己的生命延展,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她也要像这样的植物一般,在这恶劣的环境中不屈的生存下去,等待雨水泽披的一刻。
没错,她要坚强起来,她会坚强起来!
马儿一路跑着,接近营地的时候,娉婷看到一个人,碧蓝天空下一抹红色的头发特别醒目,欣长身材细长眉眼,是夏侯雍。
他正在清洗一匹枣红色的马,毛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马儿高壮健硕,每块肌肉都有着最标准的形状,后腿肌腱突起笔陡的锐角。它垂着眼帘,撑圆的鼻孔呼呼吹出带泥腥草腥的热气。
他看到他们,招了招手,红发随着潇洒的扬起:“大哥!你们回来啦?”
夏侯琰点头道:“你真是爱马如痴。”
夏侯雍嘻嘻笑道:“这匹可是罕有的宝马,日行千里,当然值得我如此宠爱。”
“是啊,你对着马比对女人还好。”
夏侯雍哈哈大笑。
他看了看娉婷狼狈的模样,问:“你怎么这幅样子?”
夏侯琰道:“不用担心。”说罢叫了一声:“张兰!”
从帐内走出一个老妈子,这老妈子人高马大的,约莫四十岁年纪,面色红润身体健壮,负责料理这一席人马的饮食起居,她看了看一身湿嗒嗒了的娉婷,皱起眉头道:“这么瘦弱的身子,给风一吹就倒似地,千万别冻出毛病来。”
夏侯琰吩咐道:“给她换身衣服。”
这队伍里人人都对夏侯琰敬惧三分,唯独这老妈子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她跟随夏侯琰多年,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夏侯琰对她的态度也非同一般的有几分柔和。
娉婷被她从上到下的打量着,有些别扭,不过这老妈子动作麻利的得很,将她带到一个小型的帐篷里,伸手就要脱她衣服。娉婷一摆手,道:“我自己来。”
虽然在宫里有专人伺候更衣,但是对于这完全陌生的女子,她不免有几分羞涩。
老妈子咧嘴一笑:“姑娘你还不好意思呢!我看你迟早也是主公的人,害羞个什么劲?”
这句话好像鞭子一般抽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疼。夏侯琰,光这三个字,她就一辈子不想打交道,更别说他的女人了。
“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老妈子笑了笑:“那可不行,我可是奉命要盯牢你的,万一你跑了我可不好交代啊!”说罢,还是站在原地,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
娉婷微怒,道:“那你转过身子去,被人看着我不习惯。”
“那也行,你赶紧换就是了。”
娉婷自己换上已经准备好的衣服,从肚兜到小衣到内衫及外袍一件件的穿上,动作不快,但是有条不紊。
她一边换衣服,就听老妈子一边说:“我叫张兰,你就叫我兰婶好了,以后有什么生活上的需要,就同我说吧,我知道你一个小姑娘在一群大男人中一定有些不好意思,别跟我见外啦!”
“知道了。”娉婷本想说声谢谢,毕竟这话听起来还挺温暖的,但是一想到夏侯琰,顿时半分好感也没了。夏侯琰这种人,就该下地狱!她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任何的!
“换好了没有?”
“好了。”
张兰转过身来,看着一身白衣的娉婷,纯洁如莲花一般,气质脱俗,心下觉得欢喜,道:“虽然姑娘年纪尚小,但依我看不出两年,姑娘一定是个令人倾倒的标志人物!”
两年?
娉婷心中冷哼一声:待在这个夏侯琰身边,她哪里有命再活两年?怕是一个什么不高兴,就扭断她的脖子了吧?现在之所以没有杀她,是因为她的身份,或许对他而言还有点利用价值。
娉婷换好衣服,就被老妈子带到夏侯琰面前,夏侯琰看了看她,一头绸缎般的乌发未干,零零散散的披在肩头,掠过腰际,带着一丝淡淡的妩媚,少女独有的青春气息张扬无疑。白色的袍子与她相得益彰,衬得她气质清新柔美,刹那之间,心里竟有一丝别样柔软。
他淡淡道:“准备启程了。”
娉婷不禁问道:“是要去赵国么?”
夏侯琰笑而不答,而是向她伸出手。
娉婷看也不看,别过脸去。
夏侯琰似乎料到她会拒绝,也不多说什么,不过这次他没有强行将她拽上马,而是让她和张兰一同坐马车。
这辆马车,正是来时她的马车,但是已经被改装过,华丽的装饰都被拿掉,看起来和普通的马车无异,这恐怕是一路上不想引人怀疑夏侯琰果然心思缜密。
娉婷闭上眼,想到那天的情景,贴身丫鬟和两个侍卫的鲜血在她的心中热热的沸腾着,灼痛了她。她从来没有恨过什么人,也从来不知到世界上有人这么邪恶这么可怕,现在她知道了。
她恨他!她绝对会要他付出代价!
张兰在一旁柔声道:“姑娘想必是累了,离我们的要去的地方还有十五六天路程,好好闭目养神吧。”
娉婷睁开眼,恹恹的看着车顶。
只有半个月吗?
她能逃跑的时间正越来越少。
她是齐王的小女儿,是一代王者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明珠。
她出生高贵,才思敏捷,兰心蕙质,有着超出她年龄的沉着,当然也有着贵为公主的矜持与傲气。
在被挟持的日子里,她不停的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活下去就一定有机会逃走。
然而随着离楚国越来越远,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在夜里,她时常睡不好觉,有时候半夜醒来发现自己满脸是泪,什么时候哭的自己一点也不记得。
一旦醒了,便再也也睡不着。
在清冷的夜里,每一阵风似乎都要吹到骨头里去,那样冷,那样阴寒。
这时候她想到过去,想到齐国,想到她所熟悉的齐国后宫,充满着靡靡之音,总有一丝香气萦绕的馨兰殿,雕花的大床,温暖而舒适,深宫的生活在她花一样得季节里虽然单调,但是温暖,缤纷。
她仿佛又回到那无忧无虑的岁月,仿佛自己还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孩。
一切就在不久以前。
那时候的自己是那么快乐,那么单纯,从不知道外面世界可怕与险恶。
就在被楚桓王求亲的时候,什么都变了。
那天冬雪飘飘,世界一片银白,冷得都不敢出门。
而楚国的使者就这样踏雪而来,带着一纸婚约。
眼前是父亲愁眉不展的面容,她从未发现年轻时英姿飒爽的父亲何时变得这般苍老这般无奈。渐渐浑浊的眼,深深浅浅的皱纹,岁月的痕迹是如此严苛,毫不留情的写满在父亲的举手投足间。
她听到父亲疲惫的声音蔓延在空旷的大殿上:“你们谁愿意去?”
殿中一片寂静,未出嫁的两个姐姐都是一脸严肃,眉宇纠结,嘴角也抿得紧紧的,却都没有说话。
谁都知道,长阳王是楚桓王的堂弟,位高权重,以手段辛辣著称,就算是女子他也不会心慈手软。谁也不想嫁给这么一个人。
“我愿意。”没有分毫的犹豫,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她挺身而出。
她就那样云淡的风清的站出来,好像很勇敢。
其实她一点也不勇敢。
没有人点名要她去,齐王有三位未出嫁的公主,她年纪最小,最得父皇宠爱,这件事原本轮不到她的。
但是齐国内忧外患,后宫的每个人都很清楚。
表面强大的齐国,正面临后继无人的尴尬,哥哥们各怀心思,等着把皇位攥进自己手里,或结党营私或招兵买马,都为一己之私谋划着。
父皇担心把江山交在这几个儿子的手里,齐国的强大都将迟早中空在这样的情况下,与邻国的关系尤为重要。
如果朝纲不稳,像楚桓王或者长阳王那种觊觎齐国已久的乱世枭雄一定会乘虚而入,此时的和亲,不管是表面也好,真心实意也好,必须有人冒险,甚至是牺牲。
她知道自己肩上的重任,她知道总要有人去赴这个前途未知的政治婚约,她勇敢的站出来,并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有多伟大,有多富于献身精神而是她已经看不下去了。
内忧外患的齐国,她无力改变什么,她势单力薄,渺小如蝼蚁,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当好这个和亲公主。尽她所有的努力,维持好两国的关系。
来之前,她设想过无数可能,包括长阳王的冷眼相待,包括自己在王府可能受尽委屈,这些她都不在乎,只要能暂时维系两国的和平,她什么都可以忍。
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在她连楚国半分国土都没踏上的时候,她的生命中,出现了这样一场意外,她遭遇的,是夏侯琰这样一个恶魔!
白天被她扔进温泉里,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想着想着,觉得头重重的,她迷迷糊糊的躺着,脑海里浮现起那个时常会出现在梦中的画面。
满地的银白,到处是为花开的积雪,她却不觉得冷,因为有满城的灯火。那么璀璨那么亮丽,把整个世界点缀的如同天上宫阙。
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在她面前走马观花的晃过,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走着走着,心里慌乱得很,因为杰哥哥不知哪里去了。
她到处都找不到他。
杰哥哥一直对她那么好,不会不要她的。
她的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伸手去触摸。
那个身影回过头来。
是一个气质温雅的少年。
少年长身玉立,锦带轻缠,玉牒浅缀,长发如聚墨散在他挺拔的背上,占满了她的全部视线,再无其他。
少年有一张明亮的面孔,好像初升的朝阳,尤其那双如黑色玛瑙石般美丽的眼睛,比雨后的天空更明净,更清透,仿佛有光影流转。
她呆呆的看着少年,看着他面颊上徐徐绽放出一丝柔和的笑容。
那一刻,她忘记了害怕,忘记了说话,只是用近乎贪婪的目光看着,看着。任时光流转,此去经年,世界如何改变,这一次的邂逅都不曾改变。
她想说什么,可是张开后却说不出一句话,少年的身影渐渐远去,她去追,可是怎么也追不上。
等等……
等等我……
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叫娉婷……
突然觉得这个时空隔着他们好远,远到她的眼睛里沾满了酸涩。
“啊!”她猛地睁开眼,头痛欲裂,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身旁睡得迷迷糊糊的张兰被她吵醒了,她看娉婷脸色不对,神态也与往日不同,伸手去摸她额头,一片滚烫。
“哎,一定是白天受冷了。”张兰掀开帘子对车夫说:“停下来!”
“唔……”娉婷痛苦的呢喃着:“不要你管……我死了也不要你们管……”
“真是个傻丫头,说什么胡话呢?”张兰又气又笑:“正好天也黑了,该停下来休息了。”说罢,让娉婷平躺下来,脑袋下点了个柔软的枕头。
不一会儿,夏侯琰闻讯赶来,他看着眉头紧皱的娉婷,问张兰:“这是怎么回事?”
“怕是白天吹风的关系,这姑娘身子骨不是很结实,受不得风吹雨打的。”张兰道。
“让随行的大夫过来帮她看看。”
“我刚才正要去呢!“张兰说罢便去请大夫了。
夏侯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滚烫。
她想抽回手,但是没有足够的力气,况且他握得那样紧。
“你走……”她虚弱的喊:“快走,我不要见你……”
“说什么傻话!乖乖的等大夫来!”他的语气带着命令。
她不做声了,眼睛却闭起来。
“喂!”
“娉婷!”
娉婷……
谁在叫她?
是父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