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观潮楼中,看到斗鸡走狗、麻将围棋、六博蹴鞠,名目繁多,仿佛天下赌戏尽在此地,难怪好赌之人没事就往这儿跑。
但传说观潮楼这个地方没有赌徒,只有赌客,这里的赌客皆是富家子,一掷千金,输赢俱以千金起,想来她今日要坐上赌桌是没戏了,不是特地为赌,谁吃饱了撑的会揣着千金的银票去逛街。
场中数玩儿六博的桌子前围人最多,玉玲珑缓走两步亦围到桌前,刘梓宣随后。
乍看夜莺身后的白衣公子一身不显山露水的富贵,小二乐颠乐颠跑来低眉顺眼地撺掇,说:“两位客官眼生的很。怕是不常来吧?”
两人皆不语。
小二毕竟混了不是一两天,哪里怕冷场:“客官放心,我们这里可是天子钦点的场子,全楚国上下也只有我们家能做到此等规模,而且我们这里规矩严明,童叟无欺!”
这也可以童叟无欺,玉玲珑听了真想笑。
“客官你看那里。”小二引着他们到了最热闹的一桌,笑嘻嘻的说:“中间那位身着绿色锦衣的公子可是玩儿六博棋高手中的高手,前几个月开始天天来观潮楼,却从没失过手。”
说了半天看刘梓宣没什么反应,出于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心态,小儿开始大夸特夸那锦衣公子如何神秘,说:“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他身份背景,只听说他来自楼兰国,公子你看他那蓝眼睛,和一般人都不一样呢……现在大家都称他为“绿楼兰”。若是公子有意,小的倒可以牵线促成这一战。”
蓝眼睛?
刘梓宣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和玉玲珑一样的蓝眼睛。
小二又说了半天,刘梓宣还是毫无动静,却打动一旁的玉玲珑,那一双蓝色的眸子轻飘飘眄过来:“这倒挺有趣,陛……夫君的六博棋也玩儿得好,何不下场试试,兴许真能赢过他?”
刘梓宣低头看她一眼:“兴许?”顿了顿:“没带钱。”
场中绿楼兰的骄棋吃掉对方三枚黑子,胜负已定,围观群众发出一阵毫无悬念的唏嘘,才说了自己没钱的刘梓宣待输掉那人起身时却不动声色地接了人家的位子。
对面的绿楼兰愣了愣:“今日十五,按规矩小可只对三场,三场已满,恕不能奉陪了。”
刘梓宣玩儿着手上的白子,容色淡然:“听说你在此从没失过手。我能赢你,我夫人却不相信,今日应下这战局,你要多大的赌筹都无妨。”
被人们亲切而不失礼貌地称为绿楼兰的青年露出惊讶神色,目光落在刘梓宣身后,半晌,哧笑了:“阁下好大的口气,既要小可破这个规矩,今日这一局,也不妨赌得大些。”说罢挽起身边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小可压上小可之妻来赌这一把,阁下也压上身后的这位夫人,如何?”
玉玲珑原本红润的脸色瞬间煞白。
寂静从六博棋桌开始蔓延,大张大合,楼内一时无声。
刘梓宣指间的白子哒一声敲在花梨木棋桌上,声音没什么起伏:“换个赌注。”
青年露出玩味神色:“阁下方才不是斩钉截铁这一局定能赢过小可?既是如此,暂且委屈一下尊夫人有何不可?”
刘梓宣手中的棋子无声裂成四块,他面无表情将手摊开,像刀口切过的两道断痕:“我前一刻还想好好珍惜它,后一刻却将它捏碎了,可见世上从无绝对之事。既是如此,拿所爱之人冒这样的险,”顿了顿:“就未免儿戏。”
还没恢复过来的玉玲珑猛然抬起头来,却正迎上刘梓宣抬手扔过来的长刀,刀柄嵌了枚巨大的蓝色玉石,那通透的质地流转的光晕,不晓得开多少座山才能采出这么一粒。
只是刹那的相对,他已转身:“将这刀拿给老板,找他换三十万银票。”前两句话是对玉玲珑,后两句话是对对面的青年:“你若还想用妻子做赌注,随你,但也不能叫你吃亏,这一局,我便压上三十万金铢。”
刘梓宣语毕,连缓冲的时间都没有,观潮楼已闹成一片,面对这建楼以来最豪的一场豪赌,大家都不想错失围观机遇。
六博棋局连同对棋的刘梓宣和博客兄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观潮楼彻底乱成一团。
再也没有比混乱人群更好的掩护,这正是逃走的好时候,无论如何,她决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她已经过够了处处如履薄冰生死一线的生活,这半个月来她没有一件事敢违背他的心意,虽然他没有太为难她,但是这种生活真的不是她想要,于是她只有逃。
未几,观潮楼的老板捏了厚厚一打银票哆嗦着分开人墙到棋桌旁,弓着腰像捧圣物一样将换来的银票捧给刘梓宣。
刘梓宣握着骰子的手停在半空:“我夫人呢?”
老板抹着额上的冷汗说不出个所以然。
半晌,刘梓宣毫无预兆地放下骰子:“我输了。”
棋面上黑白两子明明战得正酣,对面的绿楼兰不能置信地瞪大眼,许久,咬牙道:“阁下这是,什么意思?”一旁的老板惊得一跳,赶紧奔过去圆场:“那位公子不想赌就不赌了,您白白赢三十万银票,您也是咱们楼里的常客,都是老交情了,就当卖我个面子,到此结束罢。”
围观人群作鸟兽散,看表情也不是不遗憾,但估计已猜出刘梓宣是某个高官,只好忍了。
本以为这场赌局会演出与它赌注相匹配的精彩,想不到会是这样结束。
年轻的国君沉默坐在棋桌前,一粒白子停在指间,瞬间化作雪白齑粉,顺着手指缓缓滑落,良久,站起身来,神色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仿佛今日从头到尾只他一人,心血来潮来到这个地方,心血来潮赌了半局棋,心满意足地一个人回王宫去。
观潮楼前一派繁华街景,朱雀大街还是朱雀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交错,偶尔有人注意到他,而他却视而不见。他站在台阶上呆愣许久,背影孤单,却像从来就这样孤单,衬着繁华三千也没有产生多少违和感。
终于还是要逃开么?
他自嘲的笑了笑,涩涩的,不知不知觉迈开脚步。
天上重云朵朵,化做细雪飘落大地,擦过枯木古藤,发出朔朔清响。
他抬起手,翩翩雪花落入掌心,渐渐消融。
越是想抓住的,越是容易流走。
恍然间觉得天地间是如此安静。
此时玉玲珑正疾步往城外走去,一步也不敢回头。
“夫人留步!”正走着,忽地听见一声似曾相识的嗓音。
回头一看,竟是绿楼兰。这家伙不是应在观潮楼的么,怎么一下子便追到这里?她心生疑惑。
“夫人走得好快,怎么也不关心一下你丈夫的输赢呢?”绿楼兰笑嘻嘻的说:“留下他一个人不告而别,弄得人家赔了夫人又折兵,好不凄惨。”
她微怔了一下,转而有些警觉,这人好端端跑来跟着她做什么?她又不认识他。于是加快脚步,一个劲往前走。
有着多年的武功底子玉玲珑轻功自然了得,只是今日穿得厚重了一些,但是平常人等断然赶不上。
谁料这绿楼兰阴魂不散,声音一直飘在耳边:“夫人走这么快做什么?小可要跟不上了!”玉玲珑怕他追上,不敢回头,只道:“谁要你跟着我。”口中这么说,脚下丝毫不停,奔了一阵,似乎听得脚步声息,回头一望,不禁吓了一跳,原来绿楼兰就在她身后不远,忙加快脚步,急冲数丈。
绿楼兰微微一笑,不急不徐的跟在后面。
雪越下越大,地面越来越滑,行走自是费力。
只过了半枝香功夫,玉玲珑渐渐慢了下来,忽觉后脑微微温热,似乎有人呼气,正要回头,右肩上有人轻轻一拍,听得绿楼兰笑道:“夫人一路急赶,要不要歇一下?”玉玲珑一惊,提气向前猛冲。
这一冲虽把那家伙抛下了十多丈,但已然心浮气粗,头上冒汗。这些日子都不曾运动,更别说是练功,真是退步得厉害。她伸袖一擦额上汗水,突然想起出宫前刘梓宣亲自为她系好衣带的情景,心中一下子百感交集。
但听得背后踏雪之声,那人又赶了上来。
经过这几下你追我赶,她知道不管是不是自己疏于练功,这绿楼兰的轻功都不在自己之下,心里只想快点摆脱他,但是他始终与自己保持十步左右的距离。她跑得快,他也快,她跑得慢了,他跟著放慢脚步。
她心想:今天你是跟我号上了。
于是停下脚步,回头微怒道:“我又不曾惹你,你穷追不舍做什么?”
“夫人总算愿意停下来听小可说句话啦。”绿楼兰仍旧嬉皮笑脸的样子。
“你到底想干嘛?”她厌恶的看着他。其实这绿楼兰长得倒是不丑,咋看一眼也像模像样的一个风流公子哥,但是那双眼蓝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邪气,被这样的眼睛打量着叫她浑身发毛。
“夫人是西域人?”绿楼兰的蓝眼睛盯着她不放。
“是与不是与你何干?”
“当然相干,不然我跟来做什么?我见姑娘气质高雅,风姿卓绝,轻功也是了得,实在是很想知道姑娘来头。”
“我的来头可是大得很,就是不告诉你!”玉玲珑懒得搭理他。
“既然这样,小可得罪了。”说罢一掌劈来,力道虽不太大,动作却是异常凶猛,玉玲珑身子轻轻一偏,算是躲了过去,但是那凌厉的掌风带着西域特有的毒辣,让她十分警觉,这小子不好对付。
匆匆过了几招,忽然身后“铮”的一声,玉玲珑转身腾空将披风一甩,挡掉了几枚突如其来的暗器。动作身轻如燕,敏捷异常。
“真卑鄙!”她杏眼一瞪,刚落下回身要继续应对绿楼兰,猛听得嗤嗤嗤数声连响,又是好几枚飞过来,亏得她眼明手快,还是一一躲过。
随着“哒哒哒”的落地声,她看清这暗器是小小的钢刀,造型奇特怪异,钢刀头部扭曲似蛇状,咋看之下觉得有些眼熟,然而由不得多想,忽然觉得肩上一痛,扭头一看,竟然大意了,漏掉一枚。
这疼痛并不厉害,与其说疼痛不如说酥酥麻麻,一种怪异的感觉由肩膀传到全身,很快她就觉得头重脚轻,视线模糊。
糟了,这暗器有毒!
这该死的绿楼兰……就这晕过去,好不甘心啊。不过,如果就这么死了的话,好像也不是太痛苦,玉玲珑消失了,夜莺也消失了,一切都如她所愿了不是么?
闭上眼睛的时候,她只有这一个念头。
雪,纷纷扬扬飘落京城的的大街小巷,很快就积了起来。
世界一片茫茫的白色。
刘梓宣慢慢的走在大街上,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腿脚有些麻木了,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嘶声痛喊:“玉玲珑!夜莺!你到底去哪里了?!你给我出来,给我滚出来!听到没有?!”
路过的人投来讶异的眼光,然而靠近一些,看到刘梓宣那痛彻心扉的表情,都吓得躲得远远地。
而他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失态。
-路风雪飘零中,他不停的想,虽然对她不是一见钟情,是好奇到怜悯,从怜悯到喜欢,到最后义无返顾的爱上她。
他想,或许她也是有些喜欢他的吧,毕竟这些天来他对她疼爱有加,而她温柔以对,或许,她愿意一直这样下去,陪他在皇宫着巨大而高贵的牢笼中终老一生。
然而,他毕竟不了解她。
原来她要的不是华丽的束缚,而是简单的自由。
她要的,不是他。
他正出神,忽然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一条偏僻小巷中射了出来,他伸手接住。
打开一看,竟是:你夫人在我手上,欲救速来白鹿云社,只能你一人来。绿楼兰。
他顿时脸色铁青,眉头深锁,眼中闪现隐隐杀意。
“哒哒哒”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不远处一位身穿紫衣的贵公子,腰悬长剑,原本冷静的眼中竟似要喷出火来,在暮色的京城中不住价的催马狂奔。
白鹿云社靠近城郊,是一个冷冷清清的旅社,一般都是招待过路旅人,不过近来有传闻说这里是各地探子的落脚碰头地方,刘梓宣近来正准备派人调查此事,没想到今日倒是亲自来探虚实了。
这旅社装修简朴得很。木质的楼梯时间久远,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怕是被蝼蚁蛀空了不少。
一步步轻踏而上,玉树临风的年轻君王到了白鹿云社的厢房门口,将外氅脱了下来,放在地上。
门没锁。
轻推一下,“吱呀”一声就开了。
一盏豆丁大的油灯在昏暗的房间里只能勉强照出人影。
“不要!”房间深处传来他熟悉的声音。
“玉儿!”他循着声音疾速跑去,却只见一柄钢刀架在玉玲珑脖间,再看那手的主人“绿楼兰?”刘梓宣眯起眼,刚才还真没看出来,竟是刺客乔妆的。
“真没想到堂堂楚桓王软肋在此。”绿楼兰不无得意为了搞清楚与他拥有同样蓝眸的女子是何身份,他不惜让同伴使了麻药,后来在昏迷的玉玲珑身上竟找出一块金牌,这牌子分明是皇室御用的,他就猜刚才与他对局的男子必定是皇亲国戚,说不定,说不定正是这次的目标楚桓王,且试探他一下:“陛下金屋藏娇了这么一位国色天香的夫人,带到大街上真是太危险啦。”
一股寒意充满了巷子。
刘梓宣愤怒的样子气场依然强大到令人倒吸一口冷气。
“放开她。”他的声音冰冷如铁。
“要是我不放呢?”虽然被这气场震了一下,绿楼兰很快恢复镇定,冷笑一声。
“我保证你会后悔!”话音未绝,刘梓宣便迈开脚步。
一步。
两步。
“你停住!你要再过来一步,这位美人的性命可就难保了!”绿楼兰威胁他。心里更加笃定眼前的就是楚桓王,一面又暗自高兴,这皇帝越是紧张越是生气就说明他越在乎这个女子,他的胜算就越大。
“最好担心你自己的脑袋。”这句话冰冷至极,每个字都让人感到强大的压迫感。
绿楼兰的手不由紧了紧。
传说中楚桓王刘梓宣的刀术在楚国几乎无人能及,民间形容其刀法之快如风驰电掣,根本看不清招式,寒光一闪刀已回鞘,被砍的人至少要等他转身离开才反应得出目已是被砍了……
幸好,此刻他身上没有刀,他一定没料到现在这一幕,那把名贵的宝刀已经被当在观潮楼了,想到这绿楼兰忍不住笑:“刚才赢了你三十万金珠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比起金珠,还是这位美人更加重要啊。”言毕手中刀锋更加紧,玉玲珑洁白的颈脖刹时多出一道血痕。
刘梓宣凝望著她,只见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一道两寸多长的血口触目惊心!
“放开她!”低沉的说出这三个字,绿楼兰只觉得一股挡不住的寒意袭来。
“你为什么要来?快走!快走啊!”泪水在玉玲珑一双明澄清澈如湖水般的眼中滚来滚去他为什么要来啊,高高在上的君王为她冒险至此,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刘梓宣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是我的妻。”
她的心像是被锥子狠狠锥了一下,几乎能听见涓涓的红色液体流动的声音,她闭起眼,泪水终于滑落。
不该是这样的,她只是想逃得远远的,来去如风,不伤害任何人。可是,他却再一次为她冒险而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刘梓宣,楚桓王,我还在寻找办法如何混进宫去,没想到你径自送上门来了!”绿楼兰脸色一变:“给我退后点!”
刘梓宣只能后退。
刚退了两步忽然腰间银光一闪,“刷”的一声,一柄软剑直刺绿楼兰。
岂料那绿楼兰反应极快,霎时间便挪动身体,将玉玲珑挡在身体前面亏得刘梓宣反应更快,猛的收住剑,才没有伤到玉玲珑。
可是要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剑,而是一柄韧性和反弹力极好的软剑,本是藏在腰带里以备不时之需,而刚才这一剑刺得气势凶猛,本在意一剑封喉,现在以这么快的速度弹回来力道比原本更添几分,即便是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无法化解回弹的力量,顷刻间他被自己的剑气反弹所伤,连连后退几步。
她见他脸色极为难看,知道定然受伤不轻,几乎是哭着求他:“快走!快走…”
微弱灯光下,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刘梓宣望着他心爱的女子,只见她微微抬起的脸上蒙着一层水气,心中柔情顿起,叫道:“玉儿!别担心,你会没事。”
到这时候,他第一个关心竟还是她。
心中有一道防线在此刻轰然倒塌。
“你要她活当然可以,不然一命抵一命,你现在拔剑自刎,我就放了她。”绿楼兰阴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