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里夫人王素珍正领着两个仆妇用温水给孩子擦身子,几天来夫人因担心孩子的病,就一直在东厢房住,好就近照顾。王夫人见薛仲杰引了道长进来,就和仆妇赶忙给孩子穿上衣服,收拾好避到了室外。公孙道长和薛仲杰来到病榻之前,打眼望去,病榻之上躺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面容俊朗,只是身子骨稍嫌单薄。但见那少年眼目紧闭,双眉微锁,满脸潮红,正是发着高热的症状。薛仲杰望着少年对公孙道长说道:
“这便是小儿薛振,如今正好一十三岁,道长请便。”
公孙道长在病榻之上坐下来,伸手试了试少年的额头,触手滚烫,又仔仔细细地把了脉。公孙道长从病榻上下来,要来了先前郎中开的药方,他手捏药方面色凝重,一会儿仔细端详药方,一会儿来回度步,一会儿又手捋胡须站立凝思。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话,又像是在自语。
“孩儿得了风寒没错,郎中的药方也还用得,如何病势却愈加沉重,奇怪!奇怪!……”
公孙道长的几声“奇怪”让薛仲杰颇为失望,不等薛仲杰开口说话,公孙道长又转过身来问薛仲杰道:“薛振孩儿的身体是否一向就很单薄?”薛仲杰道:“道长说的是,孩子的身体一向很弱,这也是我夫妇俩多年来的心头之痛。”
公孙道长如此一问,薛仲杰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公孙道长听薛仲杰这么一说,点头微笑着说道:“医药本是救死扶伤,不对症,不辩病体机理,一味的照本宣科,就无异以毒药猛兽了。薛振孩儿一向体弱,郎中的药本就过猛了些,有损心肺之脉,如今不见病体康复,开出的药方却更加的猛浪了。哎!庸医杀人!庸医杀人!……”
一连说了几个“庸医杀人”,公孙道长要过笔来,在一张药方上改了几味药,递与薛仲杰道:“病去如抽丝,像薛振孩儿这样体弱之人,更是急不得的。”说完,公孙道长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倒出十粒红色的药丸来递与薛仲杰,公孙道长说道:“这是本派先师配制的内练丹,是治伤键体的良药,对恢复薛振孩儿的心肺之损应有良效,每日一粒,加上刚才贫道开的药方,十日之后,薛振孩儿应该无恙了。”
“铁禅派的内练丹!”
薛仲杰深知内练丹的药材采集不易,后期配置更是耗费心血,公孙道长一下就给了十粒,这让薛仲杰大吃一惊。薛仲杰赶忙从座头上站起身来,如此厚赐让他内心不安,要说感谢却又如何谢得过来,想要推却,孩子的病又让他内心纠结。薛仲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见公孙道长连连摆手说道:“内练丹虽是本派圣药,但也是为人而制,治疗薛振孩儿的病,正当其用,宋兄不必介怀。”
“是!是!仲杰受之有愧!”
“薛兄如此客气就把我公孙归一当外人了!”
“是!是!……”
薛仲杰连连说了几个“是”,一面把公孙道长让至厅堂之上,一面吩咐薛三赶紧抓药。两人在厅堂上落了坐,下人们重沏了茶。公孙道长和薛仲杰互叙了年齿,薛仲杰虚长两岁,俩人便以兄弟互称了,薛仲杰请来夫人王素珍与女儿薛雪乔和公孙道长叙礼相见。
这时天色近晚,下人们整顿盘盏,已在正房厅堂之上摆下一席小宴。
一番礼让,公孙道长坐了首席,薛仲杰在主位相陪。薛仲杰取出一坛陈年汾酒,一边给公孙道长满满斟上了一碗,一边拍了拍酒坛子说道:“这坛子汾酒也是有些来历的,正是当年并州城****的遗物,它在薛某家尘封多年,实在是薛某心结未解,不愿想起并州城这场残酷的守城战,那么多英勇的将士、百姓死不旋踵,战到后来,城内尸积如山,真如人间地狱。而朝廷却派路允迪来宣谕,要割让并州,并州城军民的牺牲岂不白废……仲杰我每每想到这些就心痛。寝食难安哪!”
听了薛仲杰的这一番话,公孙道长高举酒碗“嚯”地站起身来,将半碗酒洒于地上,朗声说道:“并州城军民的血不会白流,并州城军民的碧血丹心势将彪炳史册,这一碗酒我公孙归一先敬并州城抗金的勇士。”说完这一段,公孙道长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碗接着说道:“并州城血战二十多年来一直为后人所称道,激励着后来的抗金志士,想当年王总管在并州城头回答路允迪的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作为后来者更是不敢有一字相忘。”
公孙道长离了坐席,捋了捋胡须,一边度步一边朗声诵道:“‘国君应保国爱民,臣民应忠君守义,现并州城军民以大宋国为重,宁死而不作金鬼,朝廷竞如此弃子民于不顾,何颜见天下臣民,并州军民坚不受命,以死固守。’”此时薛仲杰也低声和着公孙归一诵读,当诵读到“并州军民坚不受命,以死固守。”这最后一句时,已是声音哽咽,泪水长流了。薛仲杰离席站起,也将半碗酒洒在地上,叹息道:“并州军民能为后世之人所记掂,也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所了!”
薛仲杰饮干碗中酒,一把抓了公孙归一的手说道:“公孙兄刚才的一番话,将薛某多年来的郁闷不畅一扫而尽,今日当畅饮此酒。”
“好!公孙归一愿陪兄长一醉!”
薛仲杰和公孙归一重新落了座,二人推杯换盏促膝长谈,相得甚欢。
两人从东京留守宗泽临死前大喊“渡河!渡河!”,谈到当朝中兴四将的功过,公孙归一和薛仲杰对大宋军民多年以来抗金的得失如数家珍。在说到韩世忠火烧黄天荡,岳家军五百背嵬铁骑朱仙镇大败金军十万众时,两人更是心潮澎湃,热血为之沸腾。然而,当今朝廷的软弱和对恢复故土的不作为,又让两人不禁吁嘘长叹黯然神伤。
公孙归一愤而说道:“想当年岳家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七月一战收复京西河南府,更有岳元帅实行连结河朔之策,派往河北的李宝、孙彦、梁兴、董荣四将,在山东、河北东西路、河东路等地联络忠义民兵,各地义军风起响应,七月也收复了怀、卫、孟等州,对汴京开封府已形成三面合围之势,金兀术已然决定放弃开封府渡河北遁,恢复大宋故土已是弹指一挥间。然而,当今朝廷且十二道金牌硬生生招回岳家军,既而在风波亭害死岳元帅父子和大将张宪,如此自毁长城,有何道理……哎!‘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岳元帅供状上这八字绝笔是何等的无奈和被冤屈的心境。”
……
说到岳元帅含冤屈死,两人默不相语,只是闷头喝酒。
良久,公孙归一复又呤哦道:“大宋是赵家的天下,也是大宋子民的天下,朝廷虽不义,我辈当自强。”呤完这一段,公孙道长一口饮尽碗中酒说道:“这是梁兴将军听到岳元帅屈死风波亭后对部属说的一段话,梁将军用心良苦,现如今梁将军已是身死多年,物似人非。好在我辈不忘初衷,热血尤在,尚可告慰将军英灵。”
“公孙兄,已是烛尽席残,在下愿闻兄台造访薛某初衷。”
“好!兄长是爽快人!”公孙归一见薛仲杰主动相问,心下大快。又说道:“如今金国是海陵王完颜亮主政,此人才高志大,把金国都城从上京迁至燕京改名中都,而且着意经营汴京开封府,在开封府兴建府邸,此人不久必将挥军伐宋。现在,山东、河北东西路各有义军首领组织忠义民兵,到时候可扰乱金军后方,以求打乱金军部署。”
“好!正该如此。”
“博州圣益王友直,是贫道有一个结义兄弟,也是义军的大首领,在大名府西北王母山中结寨连营招录义军,是可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寨中能带兵打仗的将佐更是十分稀少。薛兄在并州城已是大宋军中的副统制,排兵布阵、引军杀敌、训练士卒尽皆了然于胸,又有并州城血战的经历,实在是义军梦寐以求的大才。所以贫道不辞冒昧,毅然造访……”
“公孙兄不必再说,有利于大宋的江山社稷,薛某当效犬马之劳,来日待小儿病愈,薛某自当前往。”薛仲杰止住公孙道长的话头,毅然说道。
“好!贫道我敬兄长一碗。”
两人酒碗一碰,一口饮干,抚掌大笑。笑声未落,只听得屋顶之上“咯噔”一声破了一张瓦,遽而一个声音阴沉沉地冷笑道:
“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想要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可笑!可笑!”
“什么人!”公孙归一一声断喝,人随声起,倏忽间已跃至院中站立,手中已然多出了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贼道你的死期到了!”正房屋脊之上一条黑影“嘿嘿”一声,便腾跃如飞般向院外疾走。“好功夫!好轻功!”公孙归一双足一点,一展身上了屋顶,话未说完已追至屋脊山墙,见那黑影在里弄围墙上一点,又上了间壁院子的房顶。
“哪里走!”公孙归一发一声喊,双脚一蹬山墙便向间壁院子的房顶直飞过去。身子尚在空中,忽见对面院子之中,三点寒星向自己上中下三路疾射而来。公孙归一不及细想,半空中身体往后急倒,右手圈转长剑在脚底下猛地一捞,只听得“当”的一声响,磕飞了一枚钢镖,长剑尤自“嗡嗡”作响,几乎同时中路钢镖夹呼啸之声擦着鼻尖疾飞而过,“啪”地一声打在山墙之上,直没至柄。
呼吸之间,毫厘只隙已是生死两判。
公孙归一一个倒翻身,便稳稳地落在了间壁的院子之中,双脚一粘地,三枚钢镖又已打到。此时,那个黑衣人也跃回院中,在公孙归一身侧双掌一错,右掌上奔公孙归一太阳穴,左掌在下瞄着后腰命门,两掌一齐打来,掌风涌动势大力沉,一出手便是开山掌中的夺命狠招。公孙归一长剑一竖挡了上两路的钢镖,右脚疾踢,借力使力,那钢镖便夹着劲风射向了黑衣人的胸前膻中穴,这一骇然聚变,大出黑衣人的预料。惊骇之下急忙撤掌后跃,慌忙之中用力过猛,重重地撞在了屋墙之上,房檐屋瓦之上灰尘泥土纷纷掉落。
只此一个回合,双方均觉来者不善。此时薛仲杰也提了长枪越墙而来。
“贼道功夫了得,咱们走。”
黑衣人见对方来了帮手,一声呼啸,和那打钢镖的汉子一齐越上了房顶,向远处急奔而去。公孙归一正要追赶,薛仲杰见两人也非善茬,暗夜之中恐道长有所损失,便一把拉住公孙归一道:
“公孙兄,由他们去吧!”
只此一犹豫,那两人已没入黑夜之中,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