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安稳踏实的日子只过了9年,黄彩玉的丈夫病了,而且一病不起。
在妻子儿女以及众人眼里,身材高大的王松甫向来是如同一座山那样可靠,那么健康阳光的人,怎么说倒就倒了?
但有的病就像飞来横祸,根本无法预测何时会发生在你身上。
据说,王松甫得的是伤寒病。起因似乎很不经意,那是夏末秋初的一个黄昏,他在珠溪乡公所处理好事务回家。途中,一阵凉风吹来,身着薄绸衫的王松甫不由打了个寒噤。季节变换,傍晚与白天温差大,加上那些日子为处理相邻两村土地纠纷问题,王松甫颇费心神。就这样,风寒在人体疲劳、免疫力低下的情况下入侵了。
彩玉正在家喂小儿子吃粥,阿光已七八个月大了。人说吃鱼的孩子聪明,那小子早早就沾腥了,在粥里拌上透鲜的鱼肉,味道可好了。令人惊讶的是,若有纤细未剔净的细微软刺,他都会觉出,然后慢慢用舌头把它舔出。所以,让这小孩吃鱼一点也不用担心,他防范意识强着呢。
见丈夫回来,彩玉把阿光交给佣人喂,自己去厨房端炖着的冰糖燕窝。按习惯,王松甫外出归来,彩玉总会先给他吃上些薄点,她觉得等会儿晚餐时空腹喝酒不好。而傍晚时分,王松甫的肚子也确实有些饿了,因此每回对妻子备着的垫胃美食,他都吃得又香又爽。
可这天,王松甫却没有食欲。他只吃了几口便搁下了,随口对彩玉道:“不知咋的,人有点寒势势。”说着就在客堂的躺椅上休息了。她搭了下他的额头,觉得似乎还正常,便转身拿来条薄毯子替他盖上。
晚餐的菜肴应该也算可口的,彩玉依旧给他温了酒,说驱驱寒气吧。但他兴致寡淡,勉强喝上几口,就早早上床去了。
后来,王松甫开始发热。起先都以为是伤风,觉得过几天就会好的,也就只请邻近行医的抓几帖中药吃。但十多天过去后,仍未见好转,人还是感觉浑身不适,乏力,体温虽不高,却持续不退热。
眼看丈夫萎靡不振,彩玉焦急起来。那些闻讯前来探望的亲朋好友,也纷纷帮彩玉出主意,请有名的郎中上门来看病。
一天,王松甫的好友带来一位丹城的老中医,据说擅长诊治疑难杂症。把脉时,彩玉注意到郎中微微皱了下眉。他问王松甫是否有腹胀感觉,王松甫点头说,腹部是有些不舒服。老中医撩起病人的衣衫按压察看时,彩玉指点着王松甫的胸腹说:“这里有几个皮疹,淡红色的呢。”
当时,那位老中医没说什么,只是埋头开了药方,然后关照黄彩玉:发热期间宜给病人吃流质或细软饮食,讲究营养,少量多餐。退热后,可逐渐进稀饭、软饭,但不要吃坚硬多渣的食物。
等彩玉送客出门时,老中医对王松甫的好友和彩玉道了实情:“他发着热,脉速却缓,还有从消化道等的症状来看,十有八九得了伤寒。考虑到患者心理,这病暂且还是不对他说的好。”
要知道从前听到伤寒病,无疑同现在听到癌症一样恐怖。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要治好这种病是非常困难的。在乡村角落,像王松甫那样有老中医上门诊断已是非常优越的待遇了。至于平民百姓患者,常常是高烧发着发着就去世了。黄彩玉对此太清楚了,伤寒就是瘟疫啊!
被诊断结果震懵后,彩玉恍惚了好几天。万一丈夫有个三长两短的,孩子们怎么办?阿光那么幼小,连路还不会走呀!他们怎么能失去父亲?想当初自己从火坑跳出来,好不容易遇上好人,拥有了一个温馨的家,如今这一切又要失去了吗?!
每天早晨醒来,她第一个意识就是生活发生了变化。但黄彩玉个性中最鲜明的特点,便是有股韧劲去面对现实。在她想来,无论生活如何艰难,日子总得过下去。何况眼前还不至于太糟糕吧?孩子们依然在膝前承欢,丈夫虽病倒在床上,但还与往常一样在和自己拉家常。
伤寒病是可怕的,可挺过来的人也不少。她相信老中医一定能妙手回春,治好丈夫的病。为此,彩玉连抓中药都不叫佣人去,而是亲自看着人家一味一味地把药配齐,量不匀处还帮着分摊。然后,回家将中药放入药砂锅里,用凉的饮用水浸泡,先煎的或后入的,严格按照要求去做。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尽管彩玉如此用心,王松甫的病情却不见好转。由于长时期的食欲减退,以及肠胃功能紊乱,他看上去明显消瘦了。而且随着病程迁延,记忆力也变坏了,刚刚与他说过的话,很快就忘了。这使彩玉非常忧心。
象山有名的医生几乎都请遍了。她甚至还搞来个民间偏方:连须葱白5根,洗净捣烂,用热酒冲服。王松甫感怀于妻子无微不至的关爱,有时喝了汤药,故意说头痛缓解了,或说胃舒服些了。
其实,他是见多识广的人。看了这么多位郎中,吃了这么多副药,病症反而日益加重,对此,他早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可能料知自己寿数将到,王松甫偶尔也念叨起在外的女儿们。但在时局动荡、通讯落后的年代,哪找得到她们的踪影呢!
也许亲人有感应,三女儿迅虹竟意外出现了。据说她是到象山办事的,顺便回家看看。彩玉见了非常欣慰,说你爹正想着你们姐妹呢,接着把她父亲得病的情况叙述了一番。迅虹看爹病成这样也急了,立即托熟人求中医问西医。西医听了病况后,回答很明确:老年人身体虚弱,得伤寒恢复缓慢,而且病死率较高。
迅虹拿来一张西医方子,交给阿婶。她劝父亲多进水分,以利毒素排泄。但这时的王松甫对医治之事已不上心了,他只询问迅虹她们姐妹在外的工作生活情况。
每当这时,彩玉总是悄悄走出房间,让父女俩单独相处,多说会儿话。可是,迅虹离开前一天,王松甫把彩玉和迅虹一起叫到床前说话。彩玉心头为之沉重,深知此番谈话意义不同寻常。
躺在床上的王松甫,经过几个月的病魔折腾,一下苍老了许多。他边咳嗽边说:“老大可行的职业算来算去从教最稳当了。老二乐宾的个性适宜于当兵,最好在军界发展。老三阿光将来适合做生意,很有可能兴旺发达,成就大事业。儿子们现在虽然还小,但以后不用愁,他们会一个比一个强的。尤其是老三,要好好培养。做人嘛,最好往命理方向发展,那样顺水推舟就会少费周折,且事半功倍。”
对命相学颇有研究的王松甫,在自己大限临近之时,说了这番事关子女命运前途的话,可谓语重心长。
彩玉自然懂得丈夫的托付之意,不禁心酸万分。她借替他倒茶之际悄悄抹去翻滚而下的泪珠。随后,她坐到床边递水给他喝,并故作轻松道:“孩子们将来都会有出息的,你也已替他们一个个预测了呢,这些暂时就别操心了,眼前自己养好病最要紧。你不是要抱阿光到外面走吗?那小家伙可精灵了,生人哄不去的。”
听到此,王松甫露出了笑容。迅虹也接上说:“弟弟们我见了,可行、乐宾、阿光,一个个都很乖的。家里有阿婶在照顾你,我们姐妹也很放心,至于职业嘛,有神仙阿爹在,我们还能异想天开?你以前说我的职业是从事教育的,现在我不是已经成了教书匠,如你所愿吧!”
王松甫哈哈一笑,彩玉好久没有听到丈夫爽朗的笑声了。她叫保姆端上点心。迅虹陪爹一起吃完后,就告别出门了。谁知这一别,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临近年末了。家里的一切似乎都按照以往的惯例,在操办着准备过春节。佣工们做酒的做酒,磨汤圆粉的磨汤圆粉,杀猪的杀猪……乐宾跟在可行屁股后,在王家大屋跑进跑出看热闹。
只有彩玉心事重重,满脸愁云。丈夫病重,已好多天未进食了,全靠吊长生针维持着生命。他慢慢地没有力气说话了,但在除夕,他示意彩玉把孩子们叫来。因为每年他都把压岁钱放在儿子们的枕头下面,而今夜他无法做了,他要亲手交给他们。
可行、乐宾跑了进来,大的叫爹,小的也跟着叫得欢。王松甫从枕头边拿出红包,分别先给了老大、老二,并摸了摸他们的头,说:“要听娘的话啊!”两个孩子拿了红包,“噢噢”应着开心地奔走着。
真是年幼不懂事,一旁的彩玉见此情形直掉泪。阿光还是抱在手里的,王松甫拿红包递给小儿子,彩玉抱着凑近,阿光一把拿了过来。彩玉要他叫爹,刚刚学会这个称呼的阿光便响亮地叫了声爹,然后笑嘻嘻地玩起红包来。彩玉见丈夫盯着小儿子看,就在床边坐了下来,让他仔细端详。
只听得王松甫一声轻微的长叹:“唉,孩子们我管不着了,以后要苦了你了……”
彩玉终于控制不住,哭出声来。阿光见娘哭,也跟着哇哇哭了起来。彩玉边拍着阿光的背,边抑制着自己的哭声。
王松甫不由得老泪纵横,平息了一阵,他劝慰彩玉道:“你也别伤心。我很信命相学上的那个说法,所谓‘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功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十一择业与择偶,十二趋吉要避凶’。对应着看,自己是遵循这些命理的。只是现在对于最后一条‘趋吉要避凶’,想得更明白了。人的生老病死,都是自然的,凡自然的都是合理的。我已66岁了,虽不长命,但总归善始善终。”
玄机深深。但此刻,彩玉哪听得进他的命理,她只要她的丈夫好好活着,他不能走,不能扔下她和孩子们。
但命中注定他要离开了。在爆竹声声的正月初一,在她生日的这一天,王松甫气绝眼合,撒手人寰。
彩玉缟衣素服,率幼子恸哭的情景,令所有在场的亲友为之心碎。
可行8岁,乐宾5岁,阿光1岁。他们披麻戴孝,却浑然不觉丧父的悲痛。他们随母哭着哭着,竟围绕着中堂帐帘前的香案玩耍雀跃起来。当地有谚语云:“老羊扒皮,小羊跳起。”正是此光景的写照。
王松甫未做寿坟,只能择地用草帘暂厝,俗称“寄山”。
是年,黄彩玉年仅3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