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黄彩玉沉浸在丧夫的彻骨之痛中时,解放象山的战役正紧锣密鼓开展着。
1949年5月,宁波、奉化解放后,国民党残部以及“流亡政府”人员窜至象山。由于象山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蒋介石命令:“死守象山半岛,确保舟山群岛,为以后反攻大陆作跳板。”为此,国民党八十七军,即代号“长江”的部队,在象山半岛作了严密防守。
为粉碎国民党“反攻大陆”的美梦,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七兵团,根据党中央关于以最快速度肃清国民党反动派残余力量的指示,决定发动“宁象战役”。从7月3日开始,经过连续战斗,解放军进入丹城。
7月10日,新华社向全国报道:象山半岛已于9日上午10时全部解放,溃退到象山半岛的国民党残余部队已被驱除和肃清,解放浙江大陆最后一役胜利结束。
王松甫在世时,因家里往来朋友多,关于外界局势的消息十分灵通。黄彩玉虽不懂什么政治党派军队,但对身边事还是关心的。两年前南田暴动,客人来时每每谈论起情况,她都注意听,偶尔皱着眉头也会和保姆说几句:“打仗晦气老百姓,日子总要太太平平过才好呢!”
原以为解放了,看人们都欢欣鼓舞的样子,应该是好事。哪知道人生又一场巨大灾难向她袭来了。
“马上要划阶级成分了,听说划为地主的都要拉去枪毙,划为富农的统统坐牢。”
“据说一户有钱人家把家里的银圆,用米粉袋装好,偷偷扔到山上溪坑中去了。”
“什么乡长、保长,凡是在国民党手下做过事、当过官的,在共产党时代就都要遭殃了。”
……
山雨欲来风满楼,各种各样的流言漫天传播着。
那天,彩玉抱着阿光到小店买糖果,一听乡人说的这些话,不禁暗想:他当了这么多年乡长,如果活着的话,是不是要遭殃了?那个地主、富农不知怎么个划分法,想自己出身那么苦,该属于什么阶级成分呢?家里钱财虽然不多,但在木瓜村里算得上是响当当的人家啊!这些从前人们所羡慕的,难道转眼间都要变成罪孽了吗?
黄彩玉想不明白了,也不会问别人。她本是个内向的人,自从丈夫去世后,到家里来的客人自然而然地少了,而还未从悲伤中解脱出来的她,更没心情出去串门与人说话。前不久,她把保姆给辞退了。彩玉心里清楚,家里的栋梁倒了,以后的日子会变得艰难。
1950年6月30日,中央人民政府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规定废除地主阶级封建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土地所有制。随之,土改运动迅速在当地开展起来。
宣传动员、查田评产、划分阶级、征收没收、分配土地。
这下,拥有众多田地家产的有钱人家就变得惶惶不可终日了,他们唯恐自己被划为地主或富农而遭受厄运。有人受损,也有人获益。那些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的贫困户则个个兴高采烈,他们都急切希望分到土地,从此自己种自己的田,再也不用出卖劳动力。
土改最核心的内容就是划分阶级。黄彩玉对于家庭成分摊上地主,自己成为地主婆,是万万没想到的。按家里的田亩数,完全够不上地主成分的。这么多年下来,家里的地,卖的卖,送的送,所剩也不多了。
但土改工作队的人说:“你们的田是没超过地主标准,可家里有好几个雇工啊!雇工就是剥削,剥削阶级就是地主。”黄彩玉一下懵了。这时,旁边的一个人插话道:“王松甫可是赫赫有名的伪乡长,算他走运,要是活着,早就被拉去枪毙啦。你想想,你们家不划地主,我们木瓜村哪户人家还能算地主?地主婆居然不认账!嘿嘿,世道变了还不知道……”
彩玉听得又惊又气,胸口一阵发堵。她看了一眼这个幸灾乐祸的人,很面熟。那不是村里有名的懒汉吗?他不是应征当兵去了吗?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这些疑问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已没心思探究。
此刻,面对家庭接连不断的突然变故,黄彩玉真的是欲哭无泪,上告无门。
新旧制度交替,土地改革是必然的,只是政策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偏差与激进,造成了不少悲剧。当时划分地主和富农阶级没有一致的标准,各地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扩大化和随意化现象。尤其是一些穷村,界线划得很低。矮中取长,因为每个地方总要有人成为地主或富农,不然贫下中农的田问谁要去?而且通常的做法是,对于一些“界限模糊”的人家,即可上可下的,只许“向上靠”,不能“往下拉”。可划为富农或者地主的人家就划为地主,而可划为富裕中农或富农的人家就划为富农。
新中国成立后的土改运动究竟处决了多少地主,至今没有一个权威数字。而他们中有一些人则是在贫下中农的愤怒批斗之下丧命的。
地主,这个名词在东方和西方社会,有着不同的概念。西方指的是农场主,即farmer,该词中文翻译为农民,但其在英文中其实是指拥有土地作为产业资本的人,因为西方实行的是农场化管理,故农场主即为地主。东方学说中,古代未有这个称呼,近代才引进这个称呼,它泛指具备相对多的土地作为资本的人。
中国农村所谓的那些地主,绝大多数属于普通小农地主,他们通过勤俭节约来积累财富,然后买地造福子孙后代。所以,多数发家地主的生活也是很艰辛的,生活上自然就很抠门这就造成了地主刻薄的印象,最典型的代表便是“周扒皮”。
“周扒皮”是高玉宝在自传体小说《高玉宝》中刻画的地主形象。其中节选的《半夜鸡叫》因入小学课本而家喻户晓,在这个故事里,绰号“周扒皮”的地主,为了让长工早起干活,半夜竟钻进鸡笼学鸡叫。在万恶的旧社会,地主恶霸是如此残酷地欺压剥削劳动人民——这便是此文给予大家的深刻烙印。
然而,时过境迁。“周扒皮”的故事的真实性正遭受越来越多的质疑。
2009年1月,“周扒皮”原型周春富的曾外孙孟令骞出书《半夜鸡不叫》,揭示其太姥爷不为人知的一面。其实,周春富是一个非常俭朴的人,干活是一把好手。要说他的缺点,只是对自己和家人吝啬罢了。但当时替他干过活的长工,对他的评价都不错,因为老头儿对长工很厚道。
孟令骞多年来寻访了几十个与周家有交往的人,据他们介绍,周家“挣钱了就买地,地多了就雇长工,从三五个到七八个的时候都有。太姥爷和长工一样干活,一大早就赶马车出去,回来挂一胡子霜”。周家的五个儿子也让人羡慕,“家里人手多,大儿子干农活,二儿子管家,三儿子赶车。几个儿子都有分工,个个勤快,脑子也灵,都能挣钱”。
当时周春富拥有200来亩土地,另有4个比较粗陋的乡间作坊——油坊、磨房、染坊、粉坊。在地广人稀的东北,人均拥有10亩耕地的家庭不少,他的底子实在算不得很殷实。若不是还有那几个铺面,周春富还真算不上黄店屯村“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划了3次成分,他都不是地主,而是“富农”。混进“四大恶霸地主”之中,就只因《高玉宝》这本书。所以说,“周扒皮”是中国最有名却又最不符合实情的地主。
周春富费尽心思积攒起的家业,最终却成为了致命的包袱。
土改刚刚开始不久,他就被镇压了。周春富具体是怎样死的,由于没有正常的法律审判程序,已经找不到档案记载。村里的一些老人们说,周春富是在开批斗会时被活活打死的。而据曾给周家放过猪的那个小孩多年后回忆,“周春富是让人民政府召开公审大会给枪毙了!那天人山人海,我们家乡的人都去看。”
在大风潮中,不管遭受哪一种镇压法致死都不算特别,主要是这个“周扒皮”的绰号,以及“半夜鸡叫”的荒唐情节,最终成了中国千千万万地主的代名词。
弹丸之地木瓜村竟也有好几户人家被划成地主、富农。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王松甫家土地被分割去了,只留给少量以供生活所需;房屋也让出好几间,分给贫下中农住;黄彩玉戴上地主婆的帽子,老老实实接受人民的批斗和监督。
从童养媳到地主婆,这富于戏剧性的身份变化,令黄彩玉感觉到命运之诡异。用丈夫命相学上的话来说,这是人生之劫难。但没料到这场劫难的影响会是如此之广,如此深重,如此长远。
不久,听人说王松甫的舅老爷,即他前妻的哥哥樊蔚乡被枪毙了。
彩玉为之震惊。这可是一位非常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他在一个名叫“张六四房”的民办学校当了多年校长,王迅虹也曾到他那里教过书,当时学校的地址就在如今王迅虹住的鄞州区格兰云天一带。寒暑假回象山青来老家,他也是足不出户,闭门读书的。
樊蔚乡被抓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曾担任过几个月的珠溪乡乡长。也许因为他实在是穷书生,关押一段时间后就释放了。樊蔚乡是上了年纪的人,在牢里人已被折磨得不像样,出来时连路都不会走了。牢里的人只得用一根光竹棍,将他的手脚交叉架在上面,就像抬猪一样把他抬回家去。
本已瘫软无力的樊蔚乡哪里吃得消,半途中他实在熬不住了,就绝望地对押送人员说:“你们还是把我打死算了。”这样,他们就在山坡开枪毙了樊蔚乡。
彩玉这厢震惊还未过,接着又传来亲弟弟黄小雪被抓进监狱的消息。
她心里真害怕了,希望土改快点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