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彩玉在王家的日子过得安详而又踏实。随着儿子们相继出生,家里的人丁也兴旺起来了。
佣工们各司其职:保姆负责带孩子、做饭、喂猪之类的家务;长工则负责种田,除了自家的,还租别人的田种,所以农忙时要多雇好几个;另外,还有放牛娃。黄彩玉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却从不端主妇架子,与大家和睦相处。
曾在王松甫家临时帮过农活的邻村老伯说:“女主人心地善良,蛮关心人的。有一次,我割稻不慎将手指头割开了,鲜血直流。当时,王家一起割稻的长工告诉我说,主人家的后园里种有草药,治刀创很灵光。我听了就赶紧回去。黄彩玉见我捏着指头,满手沾血地进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立即在后园拔了草药碾碎,帮我敷上,说马上会好的。那草药还真灵,血很快止住了。然后,她叫我暂时不要下田干活了,并嘱咐保姆帮我洗衣服。”
在王家当过奶妈的现年93岁的黄优芬,提起黄彩玉也说到她为人朴实:“我和彩玉同年。当时,她生乐宾时奶水少,我过去虽然只帮忙喂养了三个月,但两人相处得像姐妹似的。她根本没有主人和佣人之分,谁带孩子,谁烧菜,我们都是随便看着做的。后来,孩子断奶了,但我和彩玉一直当亲戚走。乐宾长大出息了,也很记情,去年春节夫妻俩才来看过我。”
不过,在黄优芬的记忆中,在王家做事的这段日子,令她印象最深的还是主人家的客气。王松甫的豁达慷慨在乡里是有名的,而彩玉也乐于助人。自己出身穷苦,加上生性又慈悲,所以看到别人日子不好过,她就常动恻隐之心。
遇上庄稼收成不好时,有些穷人家常常来向他们借粮食,但借了总是还不出。他们从来不讨回。黄优芬也曾借过,但去还时,两夫妻都是很客气地回绝,总说自己粮食有余的,不用还了。
对于乡邻尚且如此,自己家亲戚有困难那就更不用说了。外甥女保娣回忆:“当时我们家里很贫穷。记得有一次,母亲带我去阿姨家时,说起经济状况,姨父听了,就爽快地把一块很大的番薯地送给我们。这就一下解除了我们的生活困境。此事,到晚年我母亲还念念不忘。”
彩玉和姐姐们感情很深,自己生活境遇好了,对于娘家人上门来的总是能帮则帮。
话说黄小雪后来当上了保长,那也是无形中沾了姐夫的光。黄彩玉嫁到木瓜村,夫婿为远近闻名的珠溪乡乡长王贤栋,作为小舅子的黄小雪,自然得到了乡人的抬举。命运难测,祸兮福兮。至于解放时他因担任保长一职而被判刑远赴新疆改造,那就另当别论了。
王松甫本来就人缘好朋友多,和彩玉结婚生子后,因家庭生活气息浓郁,夫妻俩又乐善好施,于是王家门庭越发兴盛。
木瓜王家支谱有首《桃花源里仙家》诗:
仙源谁引入,夹岸尽桃花。
洞里原非世,人间别有家。
土平绕屋舍,地旷足桑麻。
开得孔坤古,经来岁月余。
红尘无汉魏,黄发有烟霞。
酒食相延久,渔郎信足兮。
诗里描绘的那种“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田园式意境,便是王松甫家这样的情形了。
在小村中,他们家总是最热闹的。每天下午或晚上,人们都会聚拢来讲闲话。天冷在房间里,天热在天井中。王家园子里搭有葡萄架,种着桃子树、李子树,还有西瓜等,大家边吃边聊天。
乡村见闻,家长里短,从这些日常的闲扯话题中,黄彩玉已在潜移默化中融入了木瓜。在夏夜的星空下,或冬日的暖阳里,邻居们随意抖落的王家那些尘封的故事,彩玉都听得津津有味。
有一回,提起木瓜村那座显赫的贞节牌楼,据说还是皇帝赐予的。人们进出都要经过那牌楼,彩玉虽不识字,但对上面“圣旨”“节孝”等字样已看得眼熟。再说她好戏文,自从嫁到王家后,附近有戏班子来,王松甫总是携她前去观赏。古戏少不了忠孝情节,看多了也懂得,牌坊都是为旌表本族先贤而建;有的牌坊则是朝廷或当地官府为旌表贤臣,或在忠、孝、节、义上有成绩的人而立。有旌表忠臣的忠贞牌坊,旌表孝道的贞节牌坊。
人生如戏。当得知身边这座贞节牌坊的故事,讲的就是夫家祖上的历史时,黄彩玉显然尤为关注。
原来,这牌坊是太公王正国为其母费氏呈请皇上旌表的。里邻亲族等一起录具其生平事实,请册呈送。
费氏系费志梅之女,母王氏。她生于雍正十一年,卒于嘉庆十九年,享年八十二岁。
费氏二十岁时嫁给儒童王学云,夫妻俩相敬如宾。王学云没有兄弟,家里一切事务都需他独自承担,贤内助费氏尽力相帮。因为贫穷,她勤于纺纱织布以补贴家用。侍候公公婆婆,更是全心全意。丈夫王学云熟读四书五经,尤其笃于孝。而至于费氏,每顿饭,美味菜肴必请公婆先尝;而对丈夫的吃食,若不足,宁可自己不吃。她所做的这一切,是不让二老知道的。
不幸的是,在儿子三岁时,丈夫染上时疫。费氏虽精心为其求医调治,无奈控制不住病情恶化。在生命垂危之时,王学云流着泪对妻子说:“我在时理当依赖你助我,我死后谁来帮呢?儿子我已没时间养育了,还有两位老人怎么办?”费氏听后,跪地叩首出血:“言有难尽,唯心可表。”当时,来探望病人的亲戚朋友,见此情景,无不为之动容落泪。
丈夫去世后,二十四岁的费氏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她上侍二老,下抚孤子,辛苦万分。后来,公公患病卧床不起,她奉养无微不至,有求必应,数十年如一日。
另外,公公还有位堂兄的妻子黄氏,同样因青春守节,而载入《象山县志》。她晚年儿媳都去世了,单身无靠,且目昏耳聋,手脚也不能自支。费氏见此,动了恻隐之心,将她收归同居,每天为她梳头,端茶送饭,就像对待自己亲生母亲那样对待她。
黄氏感激道:“我一家已全靠你了,我怎么忍心再连累你呢?!”费氏回答说:“姪媳就如自己的媳妇一样,这是我分内的事,何况我们同病相怜呢!”费氏侍候黄氏从无怨言和倦怠之色。
费氏家丁孤苦,没有叔伯子侄。但她教子有方,生活上不让孩子受饥寒,但也从未在品行上放纵他。若有不当,她便郑重其事道:“不管家境贫富,凡耕读都必须勤力,若懒惰无成,人家都要笑你的,而且还会辱你祖宗你父亲。”儿子正国听了母亲的肺腑之言,也感动发奋。
费氏言行举止本端庄,丈夫去世后,就更加鲜见其有笑容。三姑六婆概不往来。邻居们从未听她有过长吁短叹,晨昏寒暑只闻机杼纺织之声。
生活上,费氏自甘淡泊。白发盈头的她亲理家务,但从不指责儿媳。他们若送上美味食物,她却说:“我爱吃素食。”于是,即命儿媳携孙子前来共享。
至乾隆六十年(1795),请册为之建坊时,她年届六十三岁,守节已三十九年。
嘉庆元年(1796),皇上下旨,建坊于木瓜村,殁后崇祀节孝祠,在东澄河侧。事载县志。县令赠以“节操松筠”匾额,百世流芳。
当然,以贞节牌坊为荣是从前的观念。这些以牺牲女子青春与幸福为代价的枷锁,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无疑是对夫权社会血泪斑斑的控诉。在封建道德维系下的表面,一座座贞节牌坊貌似对妇女褒扬有加,其本质却是以压制女性人权为前提的。试看这些被表彰的女子,她们连名字都不曾留下,都只能以“某氏”称之,实在令人悲哀。
时代在进步,思想禁锢也渐渐打开。别说现在,就连黄彩玉那个时代,对从一而终的愚民思想就已有了清醒认识。如果她听天由命,逆来顺受,命运就会是另一种境况。
然而,剔除封建糟粕,节孝坊也有值得我们仰视之处。传统妇女对生活信念的执着,敬老爱幼的美德,吃苦耐劳的意志,是足使子孙后代肃然起敬的。
黄彩玉听罢王家正国太公之母的故事,令她感动的也正是费氏真善美的品性,以及面对人生苦难时坚忍不拔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