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彩玉来到王家。
通过昨天下午的劳动,她对王先生家的环境已熟悉,这回是抄小路从过堂直接进来的。再说王先生这么爽快答应帮她写状子,这使得她身心轻松不少,以至走路的步子都变轻快了。
到了客堂,见女佣阿珍拿着鸡毛掸帚在掸桌椅。因彼此面熟,也许也已知道她打扫灶间的事,阿珍招呼彩玉坐,说主人家在吃早饭。正说着,身穿灰色棉袍的王先生出来了。他见彩玉,便随口道:“噢,你来拿了是吧。”说罢,转身进房门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她。
彩玉双手接过,自然又是连声道谢。王松甫昨夜写状子时,很为这个勤快能干的小媳妇在夫家屡屡挨打而抱不平。眼前,看着小巧柔弱的彩玉,他不禁心生怜悯:“那你现在住在哪里?生活怎么着落?”
彩玉低头答道:“我有个姐姐在木瓜,暂时先住她那里。以后找户人家帮忙干活。”
王松甫想了想,说:“如果你愿意,就留在我家吧。”
彩玉一听很意外,不由得转头看女佣。她不愿因为自己而使别人丢了饭碗。这边阿珍也停下动作看主人。只听王松甫说:“家里粮食有余,多一个人无所谓。”
这时,轿子来了。王松甫要去乡里处理公务,他拿起瓜皮帽往头上戴,临走时对彩玉说:“今天,明天……随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就和阿珍住一屋吧。”
彩玉目送着坐轿而去的王先生,站在原地发呆。她觉得这一切似乎发生在梦里。
那边,阿珍吃了定心丸。因为女儿不久就要生孩子,她要过去帮忙,可自己又舍不得乡长家的这份好差事。正矛盾时,来了个新佣人,刚好顶上。而听主人的意思,用两个人也可以。那么,她暂且先请上假,等忙完女儿家的事再到乡长家来做事。
这么说来,彩玉也真是在合适的时间,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
阿珍过来向彩玉介绍道:“王先生的老婆一年前生病去世了。他有四个女儿,出嫁的出嫁,外出教书的外出教书。现在家里很清静的。”
见彩玉还愣在那里,阿珍以为她还在犹豫,就又说:“主人性格豪爽,很好侍候。能到他家做事,是福气!这家里的长工,不管是种田的,还是放牛的,来了都不愿走呢!”
这等好事哪用得着犹豫,何况她本来就要找事做的。彩玉没回过神来,是因为这一日一夜间的运气与转机,实在让她始料不及。她不识字、没文化,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思想,此时,她只有一个简单而又朴素的认识,那就是自己遇到了好人。
确实,王松甫是个大好人,这在当地是有口皆碑的。住在奉化大堰的91岁的王曼虹回忆说:
“我父亲是个公家地主,是大家推荐选举的。太公留下来的田,村里姓王的都归他管,他管得十分公平。父亲很得乡亲尊重,大家有什么事情和问题,总是请他去评判解决。印象中,每回人家抬着轿子请他去,结果总是欢欢喜喜把他送回家。父亲曾当了三届珠溪乡乡长,公务也处理得很好,深受群众拥护。”
上了年纪的老人,提到王松甫都夸他为人四海豪侠,在处事作风上也显示出独特的魅力。
有一天,邻村的人来木瓜山上偷伐树木。村民发现后,边叫了几个人把他们用绳子绑起来,边派人报告乡长。那正是吃夜饭时分,王松甫在家里刚刚端起酒杯。
听说此事后,他搁下筷子就随来报者出门。地点在家附近的山上,老远就听见村民们打骂盗贼的声响了。见乡长来了,有人停止了拳打脚踢,大家也安静了下来。
王松甫见被绑者衣衫褴褛,两人面相还有点像。一问果然是兄弟。弟弟抹着眼泪求饶道:“请乡长大人开恩,我们实在是第一次犯。哥哥要娶媳妇,可家里没有一张像样的床……”
“再穷也不能偷!”王松甫边训斥,边扬扬手,示意村民把他们身上的绳子解开,说:“大家都是一个乡的,原谅他们是初犯。”然后,他走到兄弟俩面前,严肃地说道:“按规定,偷砍树木者是要罚款的。这回款就不罚了,你们请在场的几位吃一顿,算是道歉。邻村的,大家以和为贵嘛!”
正当兄弟俩既感激又面露难色时,王松甫从口袋里摸出些钱,往那个哥哥衣兜里一塞,说:“今天这顿饭钱我就帮你垫了。下回如果发现重犯,严加惩罚。”
王松甫说罢就离开了。在场的村民对王先生的处理既意外又敬佩,继而对偷伐树木者也转变了态度,只是嚷着“请客!请客!”兄弟俩自然感激无比,过去只是听闻王先生的威望,如今真是亲眼目睹了。
王松甫为人慷慨豁达,也很会享受生活。作为读书人,他把功名利禄看得很淡,一派随遇而安的样子。
在明清时的中国,秀才是地方士绅阶层的支柱之一。在地方乡村中,他们代表了“知书识礼”的读书人。因为他们在地方官吏前所拥有的特权,经常会作为一般平民与官府之间沟通的渠道。遇上地方上的争执,或者平民要与官衙打交道,经常要由秀才出面。
王松甫不是秀才,但在当地做的却是秀才的事,且胜过秀才。笔者在采访他的三女儿王迅虹时,这位93岁的老太太说:
“我的伯父是医生,秀才出身,他在家里开了私塾,堂哥做老师,我小时候就在那里读书识字。为此,我们姐妹常常会问母亲,伯父是秀才,为什么父亲不是秀才呢?母亲说,‘你们爹去考了不止一次,每回兴冲冲系好麻织钱袋出门,然后一路在航船上搓麻将。回来两手空空,钱输得精光。不用功当然考不上秀才。可他乐呵呵的,第二次又去应考,沿路继续打牌,吃喝玩乐,等回家钱照样花光了,秀才还是没考上。”
可见,王松甫在象山的县试是过关的。可童生还要经过府试、院试,才能成为秀才。而在宁波府考试期间,他虽榜上无名,但他的名字在民间却被传得沸沸扬扬。
那就是有名的吃甲鱼事件。
为了讨个吉祥彩头,大凡来宁波府赶考的学子们考前都喜欢进状元楼吃一顿。
那天,王松甫做东在宁波状元楼请客,在座者都是来参加考试的乡贤。王松甫所点的菜肴里,其中有一道冰糖甲鱼,系宁波十大名菜之一。
冰糖甲鱼的另一别称为“独占鳌头”,是甬江状元楼首创。
相传,在100多年前,在宁波甬江边有一家小酒铺,掌柜以烧冰糖甲鱼著名。他烧的这道菜,清香、绵糯、咸甜兼有,滋味可口,有独到功夫。
一天,来了两位外地举人,正欲赴京赶考,途经宁波便相约到这家酒楼饮酒,观赏江景。伙计见是书生,便问:“相公欲尝何菜?”
两位举人都是富家子弟,便说:“凡是名菜,俱上桌品尝。”
于是,伙计陆续送上各道名菜,两位举人见最后端上来的冰糖甲鱼,头部上翘,晶莹透亮,清香扑鼻,便夹起品尝,一到嘴里,便觉绵糯香甜,滋味非同凡响,赞不绝口,便问掌柜:“此菜何名?”
掌柜见两位随身都带有赶考的行头,便灵机一动,暗送彩头,道:“相公,此乃‘独占鳌头’是也!”举人听了,连呼“妙哉”,尽兴而去。
事有凑巧,待到秋季揭榜,其中一位举人果然中了状元。他衣锦还乡,春风得意,特地重登甬江边的这座小酒楼,指名要吃“独占鳌头”,说是吃了此菜,身健神旺,金榜高中乃此菜之功也。掌柜便又精心制作一道“冰糖甲鱼”,让状元品尝,并捧上文房四宝,展开宣纸,恭请状元为酒楼题名。
状元老爷正在兴头上,也不推却,提起笔来,写了“状元楼”三个大字。
从此以后,状元楼名噪浙东。状元楼名菜冰糖甲鱼,也名扬海外。
王松甫进状元楼请客,点上“独占鳌头”,当然是为给大家讨个吉祥的彩头。
正当酒酣耳热之时,店家端上了这道名菜。王松甫自己先来了一筷,一品味,不由得皱眉头道:“这甲鱼是死的。”他高声唤来侍者,果断地挥手道:“撤下去,重新上活的。”
碰到这样的吃客,自觉理亏的店主只得闷声不响地重新烧一只端上。死甲鱼也吃得出,真是太厉害了。在宁波府,这声名远比学子考进秀才要响亮得多。
秀才算什么?不过是进入士大夫阶层的最低门槛。成为秀才即代表有“功名”在身了,在地方上会受到一定的尊重,也有一些特权。比如免除个人的农业赋税和徭役,堂上见县官时不用下跪,县官也不可随意对其用刑,遇公事可禀见知县,以及可以当私塾先生等不成文的规定。
但秀才功名,不一定能带来财富。因为只有生员资格的秀才并没有俸禄。所以,对这些经济上并不富裕而社会地位稍高于平民的读书人,就有了“穷秀才”之称。他们只有中举了,才拥有做官的资格。所以,很多秀才在功名上未能百尺竿头进一步的话,也就只能回乡以教书等方式谋生。
王迅虹所说的“秀才”伯父,就是以教书、行医为业的。而王松甫没考上秀才,境况却比秀才兄弟要好,后来他倒入了“仕途”了,当了三届乡长。常言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话放在他身上显然是颇有道理的。
王松甫的慷慨,首先是因为有家底。就拿造这王家大屋的正国太公来说,他天性明敏,好读书善经营,勤俭起家,大创鸿业。木瓜最初的宗祠、古庙之巍峨风貌,都在他手里始建、呈现。得祖先荫庇,后代子孙业儒,经贸的经贸,事农的事农,生活大都衣食无忧。王松甫凭上代留下的田产,也足够过上殷实富裕的日子。
当然也有天然因素。他的个性似乎很像伯父王圣武,“翩翩公子,豪侠风流”,这是家谱上评论王圣武的赞言。然而,两人虽有江湖气,处世行事却不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