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小儿子阿光,上学后读书十分开窍,门门功课得五分。这也真应验了王松甫的命相论。
彩玉牢记丈夫的临终嘱咐,对阿光的教育和培养自然比对可行、乐宾来得重视。而客观上,家庭条件也有所转变,因为那时大儿子和二儿子毕竟已经在帮母亲承担了。所以,阿光之所以能比两个哥哥读书读得高,也真有运气的因素。按他爹的说法,这就是所谓的命了。
王泽光数学特别好,这使与他一起读书的邻居孩子的家长觉得不可思议,看阿光也不怎么用功的,小朋友们放学路上贪玩时他也照样玩,但他每次考试总是得满分。而自己家的孩子力道花煞,算术还是拎不清,做来做去错误百出。
回过头来想想,王泽光擅长数学,与他日后从事建筑行业有着紧密的联系。
数学与建筑都需要逻辑推理,都具有很严谨的推导过程,而且它们都需要想象。数学是自然科学的基石,从远古时代开始,造房子就离不开计算和几何。再说建筑中人力、物力,以及时间、成本这些经济问题,都可以转换成数学模型。从建筑结构上来说,结构力学的计算是建立在数学基础上的,可以找一些梁高宽比,柱子直径与跨度的关系等等。所以,学数学特别好使的脑子,使王泽光在搞建筑时,有了格外的敏感度与超强的计算能力。
1981年,他带领的公司初进甬城创业,承接了建筑面积1800平方米、造价为20万元的宁波无线电一厂金工车间。这是当时他们承接的最大工程了。为了把这项大工程做好,王泽光对工程施工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十分认真,甚至对设计图纸中的有关数据都进行了仔细的核对计算。果然,在该工程施工过程中,他发现车间门楼大梁的设计荷载与基础荷载均少算了三分之一,六楼大梁的设计也存在问题。于是,王泽光当即会同设计单位重新核对计算,并作出精确修改,从而及时消除了安全隐患。
该工程完工后,厂方十分感动,不但郑重其事地向公司写了一封感谢信,还奖励给王泽光2000元现金。这件事在业界影响不小,使人们对初出茅庐的王泽光刮目相看,为他日后打开局面赢得了好声誉。
其实,王泽光在珠溪小学读书时,不仅仅数学好,在体育、文艺等各方面他都崭露了头角。跑步、游泳、打乒乓、踢足球,他样样出挑。可惜这些“武艺”只能下课后在自己学校的场地发挥一下,在全县小学生各项体育比赛中,是轮不到他出场的,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
对于这些不公平的遭遇,阿光从来不向母亲诉说。
但彩玉对于儿子因头戴地主儿子这顶帽子而入不了少先队的事,是知道的。因为邻居一些成绩不太好的孩子都加入了少先队,而阿光却没希望。但母亲不会明里安慰儿子,她觉得男孩应该自尊自强。有时,当孩子晚上做功课时,彩玉的目光偶尔掠过作业本,看到老师用红笔打着的一个个勾时,会适时地鼓励道:“要紧的是把书读好,有文化的人将来才能够有出息呢!”
当时,班主任很爱护王泽光,她觉得这样品学兼优的孩子,不让他加入少先队,太不应该了。有一次,班主任悄悄地把他的名字报上去了,上面没留意也就批了下来。
这事虽小,对孩子心灵的影响却很大。阿光表面上看似不在乎,但哪个学生会不向往童年时代这样一项神圣的荣誉呢?当老师告诉他已被批准成为少先队员时,阿光腼腆地笑了。
那天,他放学的步伐是轻快而欢跃的。晚上母亲从田头回来,埋头做作业的阿光报喜道:“我加入了少先队。”见母亲表情一愣,他就补充说是班主任帮他把名字填上去的。
彩玉一听就明白过来了,不由说道:“这老师真是好心人呢!”对于母亲来说,也许少先队员并不意味着什么,但事关孩子心理健康发展,那就变得要紧了。平等,不受歧视,这对出身地主家庭的孩子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样的老师确实令人尊敬,以至很多年后,王泽光还常常惦念此事。事业繁忙的他想起了从前关爱过自己的老师,仍会趁过年过节的休息日子,买上礼物前去探望问候。
王泽光小学毕业,接到珠溪中学的录取通知书,这是意想不到的事。因为按以前的情况,地主子女是没有资格上中学的。但他就是有读书运,那时自然灾害结束,中央的决策层处于反思中,他们也在左右摇摆,一下“唯成分论”盛行,一下又觉得“唯成分论”过了头就不好。而王泽光小学毕业时刚好遇上刘少奇、邓小平提出要克服“唯成分论”的影响。于是,那封中学录取通知书就幸运地落到了他手中。
可对此,黄彩玉却犯愁了,因为这个时期大儿子可行要结婚,家里正缩衣节食地为他准备家什,而阿光读中学要付书学费,势必又将增加家庭负担。那阵子黄彩玉真是脚筯抖直,但她思前顾后,犹豫再三,最后拼拼凑凑还是让小儿子去读书了。为此,王泽光比同学迟上学一星期。落下的功课,后来他都赶紧追上去了,尤其是补俄语真是下了一番功夫。
在珠溪中学读书时,王泽光的文化成绩也是名列前茅的。那时,初中毕业可考中专,他很想报建筑学校。那时候考中专比考普通高中要好,中专毕业就可以包分配。阿光很想早工作早赚钱,以减轻母亲的经济负担。但这等好事哪轮得上地主儿子,只有贫下中农的子弟才有资格报考。尽管一段时期的政策主张不搞“唯成分论”,但在一些重要事情上,政治倾向与阶级界线还是很分明的。
老师自然明白形势,婉转地对王泽光说:“你还是报考普通高中吧。”
可还没来得及读高中,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全国一片读书无用论和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宣传中,初中毕业的王泽光结束了青少年时代的课堂学习。
但他很怀念母校珠溪中学,怀念这寸金寸光阴的美好读书时光,正是在那里,他打下了扎实的文化基础。后来,功成名就的王泽光不忘反哺母校对他的教育,出资给母校建造了一幢“泽光楼”,并先后投资几十万元钱,用于村里修路、安装自来水,以及大会堂的建造等。
不管形势如何变化,做人总要脚踏实地靠本事吃饭的。这是黄彩玉的言传身教对孩子们最朴素的熏陶。当小儿子阿光初中毕业时,二儿子乐宾做泥工已经很有名气了。最早在农村承接的大都是些零活,但对乡人来说也都是要紧的,事关眼下生计或身后的大事情,“打灶头、做坟头、砌墙头”,人们称为三件头。王泽光回忆时,对乐宾的手艺大加赞赏,说:“二哥活儿做得确实地道,打出来的墙括括直。”一传十,十传百,周围乡人听说后都来找他,活儿应接不暇。当时,他一天可赚1元8角,小酒喝喝,日子过得小安耽。所以,割资本主义尾巴时,他就首当其冲。
但不管如何,老百姓的日子总归要过的,这打灶头、做坟头、砌墙头的活儿哪省得了。风头过后,大家还得纷纷请乐宾上门去做。
老二这种被大家需要的价值感,也影响了老三。而王泽光从小耳濡目染母亲脚踏实地的生活方式,既然读书受阻,那就转向社会实践。当时形势下,跟自己兄弟学本领当然最保险了。于是,他就跟二哥学做泥工了。
王泽光文质彬彬的,骨子里带着王家血脉里那种儒雅气。他好读书,会吹箫、吹笛子、拉二胡,而命运竟如此诡谲,让其做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行当——泥工。
历尽无常人世的黄彩玉,对于一切变故已习以为常。只要儿子们靠本领靠手艺能安身立命,便觉得妥当。当然,她心底也有隐隐的不舍。也许受丈夫命相学的影响,她私下认为小儿子吃泥匠这碗饭是与他不相配的。但在这年头,这境遇里,还能希望他做什么呢?
好在阿光从母亲那里学到了随遇而安直面生活的现实主义态度。他跟着乐宾到处帮人家打灶头、砌墙头,吃苦耐劳,积极学习谋生的手艺。但他斯文气依然,忙碌之余仍会吹吹笛子,拉拉二胡。
不仅这些吹吹拉拉的技艺是他自己学会的,就连乐器也是他自制的。王泽光笑说:“其实最先做这些玩意儿的是二哥,他手工活儿都很在行。我是‘摸着石头过河’,依葫芦画瓢。做二胡时,用零碎木料拼成琴筒,再找蟒皮蒙上,然后买来琴弦,装上琴杆,轻轻一拉,嘿,还真像那么回事。”
他说来轻巧,其实做好一把琴也是要有钻研精神的。所谓“木不离分”,如果要琴音量音色好,外观手感都要美好,还真得涉及材料学、力学、声学方面的原理,这分寸要把握得非常准确。所以制作一把二胡也蛮费时间,而王泽光就有这般耐心,当空闲下来时,他就不紧不慢地凿凿铲铲,或用砂纸打磨琴筒,直捣鼓得自己满意为止。
琴声悠扬。当时乡里组织了一个青年俱乐部,每逢节庆或宣传需要时,一些文艺活跃分子就聚在一起排练节目。而多才多艺的王泽光,自然被青年俱乐部吸收进去了。因为那时农村会乐器的人毕竟少,他的吹吹拉拉很受欢迎。
但地主儿子这么风光,也招人妒忌和非议。有时,演出前夕忽然通知他二胡独奏节目被取消了。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准备好的曲子突然不能上台表演了,王泽光虽有点失落,但很快就不当一回事了。
不让公演,我就自娱自乐。那种宠辱不惊的姿态,也真是成事业者所需要的品性与气质。每临大事有静气,后来王泽光在大展建筑宏图的过程中,所呈现出的那种从容豁达的修养,从他年轻时就已能看出几分端倪。
话说王泽光跟二哥学了几年泥工后,就有向外发展的打算了。听说到宁波做这一行的挣钱多,他就毅然前往打拼。读过书有文化的泥瓦匠毕竟少,相对来说,彬彬有礼的王泽光与城市人在沟通打交道上就显得较有优势。
初次创业带来的财富尤为足道。1978年改革开放,大地回春,到宁波的王泽光,接了江北一家两层楼办公房的活儿,竟赚了几千元钱。这在当时看来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家人都高兴煞了。
1980年公司成立,王泽光带领的团队首次承建第一项建筑面积为200多平方米的宁波解放路煤气站工程。被称为“李向阳进城”的王泽光从此真正踏上了由农村向城市发展的征程。
黄彩玉终于看到了曙光。到宁波发展没几年,王泽光就用积攒下来的钱回乡造了房子,盖了幢三上三下的楼房给母亲住。而他们自己已在宁波城里安了家,逢年过节回象山老家住上几天。那时政治形势也开始好转,母亲住儿子盖的新房子,迎送着前来串门参观的乡里乡亲,心里说不出有多欣慰。
当然,这些已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