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儿子乐宾性格倔强,但最吃得了苦。别看他没文化,平时也不显山露水的,但学习起生存本领,却绝不含糊。这使黄彩玉颇感踏实,在她眼里,勤劳能干的人是不愁没饭吃的。
乐宾从小脑筋活络,动手能力强。有一天,他在自家门口埋头编箩筐,村里的泥瓦匠林孝毛路过,看这孩子手法灵巧,不禁停下来拿起乐宾做的活计仔细端详。“嘿,编得蛮像样的嘛!要不跟我造房子去,愿不愿意啊?”
乐宾听到此话,顿时眼睛一亮。林孝毛是当地最有名的泥瓦匠的儿子呢,他父亲可谓当地这一行的祖师爷了,象山很多搞建筑的人都出自他门下。
青出于蓝,儿子林孝毛继承父亲衣钵,如今也做出点名堂来了。凭着内行人的直觉,他觉得王乐宾手艺活儿不错,是个可塑之才,于是就有心收乐宾为弟子。
而对于乐宾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他本来就很羡慕那些木匠、泥水匠、石匠们,20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村里需要建房子的人家基本上都请他们代劳。如果自己学会了这门手艺,有朝一日把家里的房子翻个新,让母亲能够住上宽敞明亮的楼房,这该多好!
所以,当林孝毛说要收他作徒弟时,乐宾高兴都来不及呢!
乐宾回家把这事和母亲黄彩玉一说,她自然是同意的。这是做人最基本的常识。她对儿子说:“学会手艺,走到哪里都有饭吃。”
就这样,说走就走,十七岁的乐宾,将跟随师父学泥工去了。
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做母亲的深知做泥瓦匠是脏活累活,是需要摸爬滚打的,为此,她连夜给儿子衣服的手肘、裤子的膝盖等部位都打上了补丁,以经得起磨损。母亲灯下边飞针走线,边叮嘱儿子:“出门在外,要听师父话。做人要本分,生活要做好。”
乐宾很懂事,刚学出泥工,就叫了一些人到村里帮母亲做坟。那座坟做得很大,是三穴拼在一起的,即父亲、大妈与母亲之墓相合而成。他颇有江湖义气,朋友多,大家都听他指挥,帮助挖坑、搬石,但坟穴是乐宾亲手砌的。坟墓依山而建,坐北朝南,贴面而围的大石块看上去非常整齐坚固。儿子刚出道,就了却了母亲心头的一桩大事,这使得乡邻们也为之羡慕,暗暗议论黄彩玉就要苦出头了。
最初,乐宾跟着师父到处替人家造房子、砌围墙、挖水沟、打灶头等等,只要有钱赚,大小活儿什么都干。后来,师父林孝毛的事业做大了些,有了点资本,准备走出象山到外地去干活。林孝毛把这个计划告诉了乐宾,他说:“在这小地方盖来盖去都是瓦片石头屋,不会有大出息。我准备去杭州了,你打算跟我去吗?”
当然去呀!乐宾本性有着一股闯劲,且做事坚毅,不畏艰难,在他身上体现出典型的象山人品质。
凭借“以渔为生,与海为伴”的生活背景,把象山打造成旅游胜地,这不足为奇,因为上天赐予了象山独特的地理优势。但对于象山亮出的另一张名片——建筑之乡,这就令人稀罕了。
就此问题,现为华丰公司董事长的王泽光这样说:“象山人穷嘛,穷则思变。泥瓦匠是苦活,但象山人勤劳,吃得起苦,并且敢于闯荡。”
寥寥数语,便点出了象山人搞建筑业为何能功成名就的原因。
在象山,建筑业被称为无烟工业,是农民、渔民转岗,百姓致富的重要途径。许多从田埂中走来、从渔船上下来的象山建筑人,怀着改变现状的信念,走出小小的礁岛,拿着一把泥刀去创业,却闯出了一番新天地。
象山人这种勇立潮头的精神,不仅仅体现在年轻人身上,即使如黄彩玉这般的妇女,也善于接受儿子们的新尝试。
那天乐宾回家,吃晚饭时把欲跟师父去杭州干活的事和母亲说了。他知道母亲会同意的,所以在师父那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黄彩玉看着儿子一派向往的神色,便说:“树挪死,人挪活。老在一个地方,就这个样子了。有时变通一下也好,兴许会有起色。”
彩玉话不多,但常常能说出为人处世的最基本道理。乐宾听出娘的赞赏之意,就越发对前程充满期望。
“但那时出去做泥工,还不好太过张扬的,因为上面常常要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娘听到风声紧了,就关照我们兄弟,说运动又要来了,叫我们收敛以躲避风头。老大听话,小生意不能出去做了,他就老老实实在家种田。我比较倔,照样到处做泥工。有一次,我被关了三天三夜,退赔72元。后来这钱是还给我了,可这三天三夜着实使娘受惊,她都到庙里去求菩萨了。从此我也学乖了些,风头来了就隐蔽起来。等他们扫荡过后,就继续到外面去干活。”乐宾回忆时说。
其实,像王乐宾这样和工作组玩猫捉老鼠游戏的人,当时在全国广大农村地区普遍存在。
据资料记载:1969年,正值全国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高峰期,“农业学大寨”的典型——华西村,在高调学大寨的同时,也在村里抽调20人偷偷办起了小五金厂,因为种田实在挣不到钱。检查组来时,华西村田里红旗飘飘,喇叭声声;检查组的人一走,村里人又转身进了工厂。
没想到日后,这些偷偷摸摸的五金作坊竟成为了星火燎原中国乡镇企业的胚胎。象山的建筑业也如此,王乐宾这一拨敢于冒险闯荡的农民们,用铁夯亮起高亢的号子,从此拉开了中国城市建筑的序幕。
但同样外出闯世界,王乐宾要比别人来得更为艰难。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刚开始时,村里对他管制得紧,得知林孝毛要带他去杭州,村里干部还不准。但林孝毛生性耿直,对自己认准的徒弟不离不弃,无论上面怎么施压,他最后还是把乐宾带到杭州去了。
不仅如此,后来他还认了乐宾的儿子做干儿子。乐宾的大儿子王希裕从小身子很弱,经常生病。彩玉看着很是心疼,找人排了下生辰八字,说是要继拜干爹干妈后方可化解。
但哪户人家愿意收地主家的子孙做后代呢?彩玉很是犯难。
乐宾无处可求,只得向师父开口:“阿哥,这孩子多病多痛的,命里说他只有继拜给人家才会好转,你们能否收下他做干儿子?”尽管林孝毛自己已有四个孩子,但他还是答应了乐宾的恳求。
彩玉听了,方才安下心时,不料又传来消息说,大队书记上门去劝阻林孝毛了:“你们是贫下中农,不要过继地主的子孙,这样会带来麻烦的,说不定以后你入党也要成问题的。”
但林孝毛不信这一套,什么地主不地主,他说宁可不入党。他觉得做人总要讲情义。就这样,尽管大队书记连续上门三次给他做思想工作,最后他还是认王希裕做了继拜儿子。
为此,彩玉非常感恩。
如今,提起往事,阿裕的干妈说,黄彩玉是个十分重感情的人,后来阿裕的小叔王泽光造好新房子时,她前去串门。提到乐宾拜师父、过继儿子这些事时,黄彩玉深表感激地说:“当时,我们这样成分的人家,你们都接受,真是难为了。”然后,她会对小辈阿裕、阿辉等人说,以后可要记得人家的好,不要忘记干爹干妈。
王希裕怎么会忘记呢!他很小就去杭州开了眼界,这全托干爹的福。只可惜他过世得早。
当时王乐宾跟林孝毛出去造房子,长期在外,很想家人。有一次,他想把儿子带到杭州去,那时王希裕才六七岁吧,第一回乘火车。父子俩没有座位,就挤在过道上,站累了偶尔在挑行李的扁担上坐一下。
王希裕到杭州后,看到车来人往的都市景象,根本就不敢离开工地一步,深怕自己走失了,再也摸不回来。
干爹林孝毛对初次来杭州的阿裕很优待,他特地去买了个奶油蛋糕来给他吃。而王希裕从来没看见过这东西,竟然摇头说不要吃。后来,乐宾对儿子说:“这是好东西啊,我们都舍不得买个来吃呢!干爹破费买来赏你,居然还不领情。”
王希裕回忆说:“回到象山,我对奶奶说起在杭州吃奶油蛋糕的事,她开心地笑了。印象中,奶奶对爸爸造的房子其实是蛮关心的,对于我说起的杭州的种种见闻,她问得十分详细。然后对我感慨,‘人有手艺是很要紧的,你看,你爸凭做泥工这本事,就能到外面发展去了。以后,他赚钱回来还能自己造房子给你们住呢!’从奶奶的言语中听出,她对儿子有所作为,是感到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