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梭。人生半载年华,似沙漏一般。转眼,在时光的烟尘里,黄彩玉两鬓的青丝不觉已悄然隐现白发。在苦涩的日子中,让她倍感欣慰,也看到希望的,是儿子们都已渐渐长大成人。
大儿子可行,身材架势和长相最像他父亲了。从他的举手投足间,彩玉偶尔会想起从前丈夫在世时的光景。可惜白面书生似的大儿子,因家庭成分关系,早早就辍学,帮母亲做家务劳动及田头农活。他16岁正式入社,开始自己挣工分,从4.5分起,后来5分、6分加上去,直到被评为县里的种粮大户。儿子脚踏实地的生活态度,使黄彩玉很放心,且为之骄傲。
王可行虽然只有小学毕业,但在村里也算有文化的人了,而且颇有经济头脑。那时,农村过年过节杀鸡鸭鹅时,常有人挑着担子,拿着蛇皮袋来收鹅毛鸭毛、鸡肫皮鸭肫皮。王可行看到了其中的差价。于是,每到十二月廿七、廿八,他就到各乡各村去收购这些东西,然后再卖出去,赚些小钱。
碍于脸面,可行不会像有的小贩那样,摇着个拨浪鼓扯着嗓门大声吆喝。他性格温和、不急不躁,挨家挨户推门进去,叫声阿叔阿婶,或大伯大妈,问他们鹅毛鸭毛有否。通常过年节头去收购,正在杀鸡宰鹅的人家随手就会卖给他。况且可行面相和善,一路去总是满载而归。
附近村民认得王可行,他去收购时大家都会拿出好货色来兑换。
一天,可行在邻居阿婆家收鸭毛时,刚好遇上母亲。阿婆对彩玉说:“昨天外地人到门口来兑换,我没卖给他们,知道可行过几天会来拿的。”
可行人缘好,可以走四方,这点很像他父亲。彩玉看着高高大大的儿子低着身子在拿零乱的鸭毛往编织袋里装,不禁心里叹息其生不逢时,他本该像他爹那样,是当乡官的料呀!
王可行女儿美君回忆说:“当时,相对于别人家来说,我家经济条件相对要好些,因为爸会动脑筋。所以,我读书时总能穿新衣服,这令同学们眼红。”
王可行还是村里第一辆手拉车的拥有者。那时他和老婆出门做手工生意,每人两角钱一天,每天四角。他们把赚来的钱积攒起来买了辆手拉车,使得村里的人非常羡慕。那时拉手拉车搞地下运输,是要偷偷摸摸进行的。为此,黄彩玉免不了有些提心吊胆。
被运动整怕了的黄彩玉,怕儿子惹出什么麻烦,常常关照他:“在人前别太显眼。”话是这么说,但为娘的谁不想儿子能过上好日子啊。每当小夫妻俩出去做小生意时,彩玉总兼顾着他们的家务及农田里的庄稼。
王可行不仅自己搞活了经济,还常帮助大家出点子,带领村里的人一起发家致富。20世纪70年代中期,可行老婆贺旦明的表哥在鄞县包了山,可行就去那里掏柴根。那时,工厂里烧窑,就湖取土,烧制青砖、青瓦。但因为煤少,就拿柴根作燃料。所以,农民上山砍柴除各家各户自用外,还有就是用它来作烧窑的燃料。
后来,可行通过表兄也包了山。一天可掏12元,这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呢!一传十,十传百,乡里很多人知道了这发财消息后,纷纷上门来打听。
怕富是运动的后遗症,尽管黄彩玉心里矛盾,但她还是如实相告,并对儿子说:“乡里乡亲的,能帮助的地方尽量帮助。有钱大家赚,何况都是靠出卖劳力的活。”
而可行本来就是憨厚之人,于是乡村里一帮人跟着他去掏柴根。
干这活儿是十分辛苦的,掏啊掏,有时直掏地五尺多深才把根头挖出来!这些人年龄多数和可行差不多,都是三十多岁的壮劳力,平时上山砍柴,挑着200斤上下的重担走山路也是常事。但是同样付出,掏柴根卖掉的收获实在让人感觉这是值得的。
可惜好景不长。有人发现:人心不向农了,劳力归不了田。于是,又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了。
在十年动乱极“左”的年代,农村提倡的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一切私有观念或行动都是非社会主义的,被称为“资本主义尾巴”。于是,割资本主义尾巴便成为了“文革”时期农村经常性的革命任务。当时人们认为这是关系到社会主义江山颜色是否改变、红旗是否落地的大事。
可是,尽管如此,这资本主义尾巴年年割,却怎么也割不完。因生产生活的需求,社员们甘愿冒着东西被没收和自己被批斗的风险,让一些“资本主义尾巴”得以在夹缝中生存。
农民们总是在表面上应承,暗地里一有机会就去搞他们的自留地,在无人管辖的空地上悄悄种上几棵南瓜秧,或者在自留地旁边修修铲铲,不知不觉地扩大了自家农田的范围。有路道的人还常常伺机去搞些家庭副业,不敢明目张胆,就以请假走亲戚为名,外出跑一趟小生意。
为了割掉这些“资本主义尾巴”,那时公社组织人员定期检查和丈量农民的自留地,看看是否偷偷扩大了面积;检查农民私人喂养的猪、牛、羊、鸡、鸭、鹅是否超过了公家规定的头(只)数;检查农民是否偷偷跑到“自由市场”做小买卖,是否有投机倒把行为;检查农民是否偷偷从事补锅、修车、缝纫等个体劳动……凡有违反规定的,一律视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就要采取措施,轻则责令改正,重则批判斗争、没收财产。
王可行这样颇能做小生意的人,自然逃不过检查。况且他那辆显眼的手拉车,早就遭人嫉妒了。
一日早晨,天刚蒙蒙亮。黄彩玉去田头,看见可行拉着手拉车远去的身影,她知道儿子又拉货做生意去了。
也许是担心的缘故,彩玉下意识地朝后看了一下,身后倒是没人。但冷不丁旁边河埠头传来说话声:“什么年头,都开始变了!你看,地主儿子居然这么猖狂了。”彩玉闻声看去,见两个村里人在挑河水。另一个叹了声,应答:“唉,也别说地主儿子,人家就是富贵命啊!你说同样这地方过日子,我们为什么就做不了生意?!”那个发牢骚者不服气地道:“什么生意?这叫剥削!地主总改不了本性。运动一来,我看他们逃到哪里去,等着吃生活吧。”
彩玉加快脚步走向田间,闲话渐渐远去。但她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也许是惊心动魄的运动造成的后遗症吧。这些年,她每逢听到什么风声,预知运动要来,就会不自禁地心跳加快。
运动果然来了,村里又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了。王可行不仅私自搞运输,还大张旗鼓组织人马去掏柴根,这“资本主义尾巴”也太显摆了吧。
王可行接受检查,结果退赔了113元,而那辆招人耳目的手拉车也以一百多元的折价上交。
为儿子的事,黄彩玉自然又担忧了好多日子。因为那时,不仅仅可行吃着风头,乐宾也被关了整整三天三夜。
不允许自由经营,不允许走村串乡,就只能在家种地。
但即便务农,读过书的可行与村里人相比,也出色得多。到20世纪80年代初,他自己家里有四亩田,后来两个弟弟外出做工去了,他们的田也由可行耕种,那总共就有十三亩了。他有文化,爱看报。当时,家里订了《科技报》,他从中了解并掌握了如何科学施肥、杀虫等知识。
可行还善于引进新品种,利用科学技术,培养优良作物。黄彩玉见人家种出来的洋芋艿小小的,而她的儿子种出来的个儿却很大,她看在眼里喜在心中。每当拉杂闲话农事时,听到乡邻夸可行脑筋好又能干时,彩玉就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通常人家一年种两季,早稻晚稻,而可行在晚稻收割后,还见缝插针种油菜、小麦等,那就相当于种三季了。
儿子家粮食产量高,质量也好。1983年,王可行被评上了县里的种粮大户。有一次,他还受到奖励,得到了一张凤凰自行车的车票。
儿子有出息,母亲是最欣慰的了。那回,黄彩玉在村头看张贴的红榜,在人堆中站了很长时间,她听周围乡人的议论,听大家对可行的赞扬,作为母亲,她的内心无疑是骄傲的。
可行女儿美君回忆:“奶奶在人前一般不会喜形于色,但在自己人前会说些真心话。记得那天傍晚看红榜回来,她边走边对我说,‘大家都讲我们家好起来了,是你二叔、小叔脑筋活络跟师父学泥工的结果。这下,对你爸爸总没话说了吧,他和大家一样扛锄头’。奶奶言下之意是,她的两个儿子外出闯世界不说,就连在家种田的儿子也搞出名堂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