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父薨逝了,四哥登基了,八嫂被休,裕亲王保泰被夺爵……
时间不久,可是,一连串的事儿让人连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当又一个噩耗郭络罗氏的死讯传出后,九阿哥坐在自个儿的书房里发呆,二废太子后,八哥的日子便不好过了,皇父为着皇权,连他最爱的嫡子也能废除,何况与他争权的是个庶子。皇父的手段狠辣不留余地,几乎逼死了八哥,现在,四哥学了皇父,逼死了郭络罗氏。九阿哥冷笑,怪不得皇阿玛看中四哥,父子俩人同样的冷情冷心,残忍酷厉。
郭络罗氏被休回家,已不再是他的八嫂,可是,兔死狐悲,九阿哥却无法不感同身受。有时他也会想,如果他和五哥一样听话,是不是就不会为皇父所厌,如果,如果当初那个女人嫁的是他,那么,今日的结局,会不会换个模样?
那个女人,平日温和柔婉,那日在畅春园皇阿玛的病榻前,却言辞如刀……
果然,他就知道,什么温恭、贞顺、宽和全是假的,那个女人,从来就不是个老实的,连这样的帝位传承之事,她也要插上一脚,搅扰得人不得安宁,这样的女人,一开始,他就应该把她毁了。
她为什么要事事帮着老四?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却插手朝堂政事,她哪是什么闺阁懿范,又哪里守礼贤惠了?
皇父夸她,老四也捧她,为的,不过是她有一手好医术,有一只通灵的大雕。
医术,是呀,原来,那个女人的医术居然那样好,以前只当她通晓儿科,以为她学医为的是护着她那六个小崽子,可谁知,她的医术居然能为人延命。九阿哥苦笑,那个女人,藏得那么好,那个女人,什么都藏着掖着,以前藏她自己,后来藏她一身本事,藏她的小崽子,那个女人总能让他体味挫折与无力。他不甘心,二十几年来,他一直不甘心,为什么她的眼中从来没有他,为什么便连老二也得了她的帮扶,唯独他与八哥,她从来敬而远之?不,不是敬而远之,她根本从来不曾敬重过他们,她根本是无视他们,从当年第一次见面,她就无视他们,不过问了几句话,便被一只扁毛畜生扯着走了——从一开始,她便寻着借口远离他们。
恍惚的九阿哥照例的上朝,只是,却倒在了朝上,众目睽睽之下,毒瘾发作的九阿哥蜷缩在养心殿大殿的地砖上,抽搐着,口吐白沫,仪态尽失。后来,不知谁递了一只烟枪到他的手上,他就那样在大殿之上吞云吐雾,吸食起了阿芙蓉。吸食阿芙蓉的九阿哥觉得很快活,这次的阿芙蓉,较以前任何一次都没有过的让他觉得快活,只是,当他终于清醒过来,面对的是近百大臣官员那形形色色目光中包含的惊讶、鄙夷、讥嘲、好笑、讽刺、震憾……,那些下贱的奴才的目光让九阿哥浑身僵直,直以为身处噩梦之中。
坐在养心殿的地砖上,九阿哥神志涣散地听着他的四哥在宝座上狂怒地斥责九贝子府的大管家不曾打理好主子的生活,仿佛他是一个极端爱护弟弟的好哥哥,他说:看着九弟沦落至这般地步,朕痛彻心肺。
九阿哥冷笑,痛彻心肺?他是得意吧,不费一点手脚,断了一个对手所有的未来,一个没有皇子风仪的皇子,一个需要阿芙蓉才能清醒的贝子,还能立于朝堂之上?还能与人商讨国事?谁知道那说出口的话是神智清醒之下的深思熟虑之言,还是毒瘾发作之后的狂乱之辞?
听听,他的四哥说,阿芙蓉一物,迷乱神智,毁伤根本,从即日起,全国查禁,药房里治病之用的阿芙蓉,售出时比照砒霜一般管理,需详细记录购买人的一切信息,抓药之人凭方购买阿芙蓉,需持有药方开具人的担保……
呵呵,他的好四哥,借着今日之事,开始了他延伸至全国的大力整顿,既显示了他一片友悌之情,又达到了排除异已的目的。
九阿哥低着头坐着,心里冷笑,看吧,看吧,那些不服新帝的官员,总会在这个过程中被他的好四哥找着借口开革贬斥降罪。九阿哥几乎可以想见,他与八哥多年经营的班底,在四哥一声令下后,是如何全无反抗之力、烟消云散的。
意料之中的不是吗,听听,听听,八哥又挨骂了,因为八哥没看好这个素日关系最是亲睦的九弟,才致今日丢尽了皇家颜面,让他这个做四哥的脸上无光……
浑浑噩噩被架回府,九阿哥躺在书房的软榻上脑子里漫无边际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心丧若死的模样,看得陪他一同回府的八阿哥感同身受,心里难过之极。
“九弟,怎么今儿在朝堂之上……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当堂发作呀。”
九阿哥收回飘远的思绪,轻笑道:“我现在都要怀疑,当初我染上这个瘾头,是不是也是为人所设计。”
八阿哥皱眉沉思片刻:“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四哥能想得这么远?再说,那时,那时我们和四哥的关系便是不亲密,也不至这样构陷的。”八阿哥顿了顿:“四哥性子虽有些不好,可他那人素来古板,他,不会使这样的手段。”
九阿哥眼神飘浮:“阴谋一道,他素来不屑用,兴许,他会无所顾忌用帝皇的权力,逼迫我们,却不会在暗地里引诱我随落,他自视甚高,自诣行事堂堂正正……他是不会怎么着,可是八哥,四哥不会这样干,雅尔哈齐却一定会。”
八阿哥一惊:“雅尔哈齐?”
九阿哥苦笑:“是呀,以前,我是没想过他的,只是,伊拉哩氏擅医,连濒临死亡的皇阿玛她都有法子救过来,八哥,你说,她有没有法子让我染上毒瘾?”
八阿哥皱紧了眉,“你觉得都是伊拉哩氏的手笔?”
终于在巨大的打击后找回几分力气的九阿哥坐起身,八阿哥赶紧给他递了一个靠枕,此时仿佛大彻大悟的九阿哥道:“不,伊拉哩氏的眼中从来没有我,她不会把那心思花到我的身上,而且,她不需做什么,只要她制的药为雅尔哈齐所用就成了。”
八阿哥摇了摇头:“世上哪有这般神奇的药,再说,再如何,她一个女子,便是能延命几个时辰,也不至于……”
听着他八哥停住了话头,九阿哥轻笑道:“不是延命,不只是延命,那几个时辰,皇阿玛如同新生,连早已不能使用的手,也能抓东西砸人。皇阿玛虽说那药是他的一个奴才所制,可是,我却怀疑皇阿玛说了假,为的,便是护着伊拉哩氏,若不然,为什么伊拉哩氏要去那样一个女子不该去的场合,她直接把药给雅尔哈齐不就成了?”
八阿哥摇头:“如果真是伊拉哩氏所制之药,她也可以给雅尔哈齐,不用自己出面!老九呀,八哥不敢相信一个女人能有这般手段,这已经不是人间的手段了。”
九阿哥转头看了他八哥一眼,终于不再说话。兄弟二人对坐良久之后,八阿哥站起身,叹息道:“九弟,你好好休息,八哥我先回去了,有事儿,就使人唤我,你放心,但凡八哥在一日,必护你一日。”
九阿哥寒凉的心里升上一丝暖意,点了点头:“八哥,我知道,只是,你现在却需万分小心,十四弟守陵去了,八嫂没了,我现在也毁了,只剩下你,八哥,你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八阿哥的脸色极其难看,又站了站,方始转身走了,留下九阿哥看着窗外的树木发呆。
雅尔哈齐是怎么办到的不重要,只是,九阿哥清楚的记得,他第一次接触阿芙蓉,便是在他使人掳走弘芝弘英之后几天,那时,有能力,有理由要那样害他的,只有那一家子,而九阿哥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穷途末路之人,会做什么?别人不论,至少九阿哥不甘愿那害了自己的人那样逍遥度日的,他用尽手上最后一分力量,想要给雅尔哈齐致命一击,只是,看着同座在养心殿的宗正,九阿哥木呆呆地还反应不过来,他这么些年的怀疑没错,他手上的证据也确实没出问题,雅尔哈齐确实不是庄亲王伯之子,只是,雅尔哈齐怎么就成了皇阿玛的儿子了?
宗正看着目瞪口呆仿佛不相信自己耳朵的九阿哥摇了摇头,九贝子把证据递到宗人府,此事却是瞒不住了,他只能带了他与左右宗人一起来见新帝。
“前庄亲王爷临终前找了我去,说了这事,原是他庶子夭折,偏当时先帝的血脉流落在外,他便把孩子抱回了府,养在自己膝下。”
宗正叹道:“老庄亲王一辈子都有些软弱,可在大事上,却自有其决断之力,真真可叹可佩,若非当年这般手段,他却是无人送终了。”
九阿哥结舌半天,方艰涩道:“雅尔哈齐知道吗?”
宗正摇了摇头:“老庄亲王把孩子抱回府,便当做了自己的亲子,并不溺爱,现任庄亲王却一直不知。”
九阿哥此时已经不想去看他四哥的脸色了,听着宗正摆出各种证明雅尔哈齐身份的证据,九阿哥只觉连老天爷也在帮着雅尔哈齐。九阿哥在心里质疑着宗正是否畏惧新帝手上的皇权包庇雅尔哈齐,可是,九阿哥也知道,宗正是不会也不敢让爱新觉罗家的血脉被混淆的,若没有这样的认知与坚持,宗正也不会继位为宗正。
“……这种皇室秘辛,九爷知道,也就罢了,毕竟,现任庄亲王的亲母当年在孕期被放出宫,现在的宜太妃也曾参杂其中。”
九阿哥惊悸抬头,他额娘?这种让皇室血脉流落出宫的事儿,实为大过,他额娘居然沾染上了?
宗正领着左右宗人走了,留下九阿哥独自与新帝呆在养心殿。
新帝沉声道:“宜太妃性子倨傲,却不阴沉,九弟,你这倨傲的性子倒与宜太妃像了个十成十,只是手段,却也太过阴狠。”
九阿哥咬牙,他倨傲?他有他的好四哥傲吗?阴狠?他再阴狠,能比他好四哥待如手足的雅尔哈齐阴狠吗?啊,不,不是仿如手足,雅尔哈齐本就是他们的兄弟。
九阿哥再一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时,事易时移,再与他的好四哥对上,他却是毫无反抗之力了。
新帝又道:“做额娘的,总是希望儿女平平安安的,宜太妃想来也做如是想,你去看看宜太妃吧。”
九阿哥跪在地上,额触青石地砖:“奴才遵旨。”
退出养心殿,九阿哥满腹愤懑,居然用他额娘敲打他,难不成,他再做些什么,那个假模假样的四哥还敢对他额娘动手不成?
九阿哥正咬牙按捺自己的怒气,却见亲王服饰的雅尔哈齐迎面走了过来,九阿哥只觉自己倒霉透顶,却不得不按规矩给雅尔哈齐见礼,谁让人家位高呢。
“九弟,你要再敢胡乱动手脚,你信不信,爷让宜太妃这一脉,最后一个也剩不下!”
轻不可闻的声音在九阿哥耳畔却如轰鸣的九天怒雷,养心殿外空阔的广场上,雅尔哈齐擦身而过,留下浑身颤抖的九阿哥独自伫立风中。
畜牲,畜牲!
九阿哥红着眼,回望那个无视伦理纲常的男人,那个男人是他的哥哥,可是,那个男人却威胁着,要杀了他这个兄弟,而且会连素来仁厚的五哥也不放过,这个狠毒的畜牲。
九阿哥踉跄着跌跌撞撞走着,他不敢赌,雅尔哈齐的心性之毒,管中窥豹,九阿哥于自己身上已可见一斑,而如今手握重权又被新帝视为股肱的雅尔哈齐,若真被惹急了动起手来,又有伊拉哩氏相助,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的儿子、还有他五哥的儿子孙子尽皆害死,雅尔哈齐有这样狠毒冷酷的心性,也有这样的手段……
养心殿的寝宫内,新帝看着雅尔哈齐唇畔得意的笑容,“有什么好事儿?”
雅尔哈齐行了礼,在新帝的示意下坐到炕前的椅上:“没什么,就是发现,欺负人,原来这么爽。”
新帝想了想,瞪了他一眼:“你欺负老九了?”
雅尔哈齐摆摆手:“没有什么,不过威胁他一下,嘿嘿。”
混淆皇室血脉,那是个什么罪,老九这是打算害死他们一家呢,这些年,他在京中得罪的人可不少,若老九的手段真成功了,他雅尔哈齐哪还有命在,他不在了,他的妻儿便是有外家护着,又哪里还有好日子过,不过小小威胁他一下,算得什么,哼,他雅尔哈齐再狠,再狠也没下死手,若不然,他老九还能活着?可他老九呢,这是要断人活路呢。断他雅尔哈齐的活路,他雅尔哈齐自然要以牙还牙还以颜色的,光挨打不还手,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新帝不知究竟,冷哼道:“若威胁有用,他就不是老九了。”
雅尔哈齐眯着眼,眦牙笑道:“你的威胁没用,我的却有用,你行事太方正,我行事却无忌,而这无忌,正是老九怕的。”
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新帝想着,乐了,继而又瞪眼道:“你行事无忌还有脸说,怎么,还要朕夸你不成?”
雅尔哈齐得意地摇摇头:“你是君,我是臣,帝君讲威德,臣子则不需要像你那般待己严苛,我便是有些毛病,也是无妨的。”
新帝气苦:“朕这个皇帝,还没你自在。”又恼道:“天下的臣子都如你一般,朕还怎么治理天下?”
雅尔哈齐不以为意,“放心,放心,这天下,也就一个雅尔哈齐。”
新帝气得满屋转,抬腿想要给这个无赖一脚,雅尔哈齐却在他的脚刚抬起时漫声道:“威仪,威仪,皇上,便是无人之处,您也不可失仪。”
新帝抬起的脚又落了下去,又转了几圈,终于憋不住,一脚踢在那个无赖身上:“踢了你,朕的威仪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