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时,不,不仅限于电影,看到这样的情节——隐藏能力或身份而被当作傻瓜的人,突然露出本性将对手打倒,我都很想大叫:“太好啦!太好啦!活该!”比如,回到伊塔卡岛的奥德赛。
还有一点,很早以前我就在想,假如可以造出智能机器人,并且它还能在特殊时期变身为实力更强的超级机器人,那该多好啊!这种概念在现在看来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但它却在我脑中萦绕了许久。
将以上两者一结合,不就成了这个故事吗?而从这点大家也可以看到,我对短篇小说点子的产出,就快黔驴技穷了。
说起来,《聊斋志异》里有这么个故事——有个人为了取悦高官,送了他一只昂贵的观赏鸟,没想到不明就里的高官竟把它给吃了。这肯定也是引起我这篇构想的原因之一,不仅如此,我不早就在《乱世型员工》里写过这种题材了。
所谓点子,与其说大点子是一级品,不如说更多情况下,或许是由许许多多的小点子合体而成的吧。
雨中外出
豆大的雨点敲打着屋子,天略有些凉,而我有事必须出门。我披上件差不多厚的外套,穿上鞋走了出去。
明明是上午,天色却很暗。没多久,水珠就不停地从伞上垂落下来。鞋子每走一步都嘎吱作响,虽然这会儿还能从内侧防水,但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我就不知道了。
心情颇为沉重,并不仅仅因为下雨,压在心头的事情,也不止一件两件。
走在人行道上,成群结队的车辆令人生厌。那濡湿的金属外壳和朝天的车灯,黑压压地望不到头。还有那些亮着灯的车,更是让我忍无可忍,加上此起彼伏的轮胎摩擦声,简直要把我压垮了。
于是,我避开大道,拐入了一条细细的小路。小路的一侧是仓库,另一侧是高高的水泥围墙,过去那里是个学校,很是让人怀念。在雨水的冲刷下,一切都变得黑黢黢的。
细细的小路,中途往左弯了过去,转角处有根电线杆,下面堆着好些垃圾袋。此刻,我踉跄了一下。究竟为何会踉跄,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了。
我蹲了下来,连路都走不了了,脑筋也转不过弯来。我空瘪着肚子,在堆满垃圾的小山旁,任凭雨水击打。不知什么时候,伞也没了踪影。
我抬起头,有谁正在接近我。行走中的我,突然有种心里被掏空的感觉。不仅如此,还感到一丝奇妙的愉悦。我没来由地觉得现在的自己无所不能,仿佛立刻就能狂奔起来。不,就算要飞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然而,有些什么事,我确实想不起来了。我回过头去,雨点噼噼啪啪地倾盆而下,重重地敲在电线杆与垃圾堆成的小山上。
有个男人,独自枯坐雨中。那是个阴郁着面孔,无力挪动的男人。那是我,另一个我,坐在那里。
直觉告诉我:那个人是从意识中游离出来的自己。我心中那沉重的部分好似垃圾一般被抛出来,蜷缩在那里。
一瞬间,脑中闪过个念头:丢下他,我继续赶路吧。
这么一来,就能保持现有的心情了,就能维持住这个无所不能的自己了。可是,脑袋却无法继续运转起来了。
思考能力不翼而飞,对于今后自己该做什么,自己究竟是谁,自己会变成怎样,脑袋里一片空白。
再这样下去,一切都完了——我只剩下这种感觉。
转过身,我向蹲在地上的另一个我伸出手。他什么反应都没有,我抓住他垂下的衣领,用力一扯,而对方毫无抵抗地向我靠了过来,与我合为了一体。
我再次迈出了步子,前进在如注的大雨之中。鞋里已经进水,每走一步都嘎吱作响。
“我就觉得会发生这种事啦。这么大的雨还硬是要去医院做检查,虽然之前约好了是今天,不过打个电话,说去不了不就行了吗?”我说道。
妻子却只是傻傻地笑笑。
我开始做起出门的准备。
(平成十三年十一月三日)
看完故事,可能会有人说:这结局压根都算不上结局吧,真无聊。
好吧,要怎么想是各人的自由,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只能听之任之,不过短篇并非都是为结局而写——这是我说不出口的感想。
以前我曾写过一部作品名为《夜如黑玉……》,故事的核心是人类在感到痛苦或艰辛的时候,会产生分身而进入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世界中,本人则能感到轻松而愉快,继续沿着已有的人生轨迹前进。我就把那个概念搬到了这里。
会用到这个设定,说实话是因为我身在这疲惫不堪的生活中,既无法从这重压里逃脱,也无意逃脱,我只是想用这种超现实的故事来表达这种感情罢了。不过我的这种心理,或许已经被妻子看穿了也说不定。
N氏在指定的那天去了趟机关办事处。
具有一定收入的小说家每两年必须经历一次作中体验,这是小说家的法定义务。
根据作者本人的实地体验,让他写出更有娱乐性的作品来,这是文化制度的规定。
作中体验
N氏是个新露头角的作者,作中体验还是第一次。
“这是您写的其中一个故事,是我们随机抽样出来的。”负责官员给N氏看了看碟片,“把它放进装置,进入那个小房间后,您就能成为这个故事里的某个角色,体验故事的发展。您不一定会成为主人公或是重要角色。选择也是由这装置随机分配的。那么,请到那个房间去吧。”
N氏在巨大的岩石背后弓着身体。他和穿着战斗服的队员们在一起,自然,N氏也是队员之一。
头上一阵“哔哔哔哔”的声响,扫过好几道白光。有三架三角形的飞行器从高空往他们这个方向飞来。N氏后方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N氏是作者,对此当然有印象。这是《迪斯顿的反击》中,与多赞达星人的战斗。
这么说来和预想的一样,前方出现了一只歪斜着降落下来的圆盘状飞行器,好歹没有发生撞击勉强着陆了。飞行器的门开了,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和三个穿战斗服的队员往这边跑了过来。
“冲啊!救出公主!”后方传来队长的吼声。这位公主是主人公的恋人,此刻要解救她于危难之中。
“上!”队长喊道。
N氏和其他队员一起从岩壁后冲了出去,在敌方的攻击下现身乱跑,这无疑是自杀行为。但是,命令不得不服从,N氏手持武器奋力跑着。
此间,着陆的圆盘状飞行器被白光扫到,爆炸了。不仅如此,敌方一个小队也从白光下向他们逼近。那是黑色球体下长着三条长腿的多赞达星士兵。
N氏奔跑着,跑在两边的队员们纷纷被白光贯穿身体而倒下,公主也在前方被击倒了。
突然,一道白光穿透了N氏的胸口。
完了!
为什么完蛋的非得是我不可?公主与主人公口角之后,冲动地驾上飞行器跑了,为了救这种人,为什么自己和其他队员们就该被射得七零八落?
太不合理了!这故事怎么都说不通,不多久N氏的意识就渐渐模糊起来。
“您辛苦了,请参考这段经历,写出更好的故事来吧。不过,真不错啊!我也想成为自己作品里的人物,体验一把自己写的故事啊,哪怕一次也好呢。”
面对官员的夸奖,N氏点点头含糊了句“哦”,便走出了机关办事处。
真是糟糕的体验,随便一写的故事,以及很简单就被干掉了的队员。不过,仔细想想,这还不算最糟的。稍有点闪失,说不定还会成为被地球士兵们残杀的多赞达星人呢。
也罢,下一次作中体验,搞不好自己能成为一个噼噼啪啪把敌人斩尽杀绝的英雄人物了……
总之,为了赚钱糊口,今后还得不停地往下写。即便在作中体验里遭罪,也不可能放下手头的笔啊!
(平成十四年一月十四日)
如果写故事的作者成为作品里的人物,是否会认同这个故事的设定——面对这种询问,能挺起胸脯说“当然”的人,恐怕还真不多吧。
多数人会边挠头边说“这个嘛……大概,嘿嘿”的吧?要是这么说,或许会受到“你这种念头啊,在现在看来可是老旧得跟化石一样”的评价。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故事是有点故意捉弄人的。
话说,我以前看那些英雄救美的电视或电影时总有个癖好,就是想问问他们,是不是该描写一下那些被干掉的人,他们的希望啊、梦想啊、人生啊、家庭什么的?于是,我让这个作者体验了一把被击倒的士兵。
但是,看完这故事的年轻人却问我:“为什么里面会有这种士兵呢?”是你们不明白吗?还是说我的写法让他们读起来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呢?我感到全身都笼罩上了某种无力感。
奇行者
J先生的确是个怪人。
很多人都说:那个人啊,脑子不对劲哦。
J先生似乎从出生就在这个镇上,直到他从就职的公司退休以来,一直都过着很平凡的生活。
我听说他年轻时曾去镇上的空手道场学功夫,身手相当了得,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而且我们镇其实还挺大的,以前我都不知道有J先生这号人。
他是从开始奇行之后火起来的,称之为“奇行”没问题吧,也就是穿着奇异的服饰,步行在镇上。
第一次遇见J先生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等巴士的当口,一个即便当时的我看来也无疑是爷爷辈的人向我走来,他披挂一身盔甲,站在车站旁。
我张大了嘴,呆呆地盯着这个人。
“好玩吗?”老爷爷开口问我,“老夫必须这样武装起来,因为啊,老夫必须在危急时刻保护这个镇子。这是老夫的使命。”
“会有谁要打过来吗?”我问。
“老夫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但是,得时刻准备着啊!”穿盔甲的老爷爷回答道。
巴士到了,我上了车,老爷爷也上来了。车上的人都直勾勾地看着他,还不乏有人憋着笑,不过老爷爷倒很淡定。
回到家后,我跟父母提到这件事,他们告诉我,那是J先生。从那以后,我不时会碰到他。J先生并非总穿着盔甲,有时也会穿着剑道装备配着竹刀。
有时候,他还会穿柔道服,更有时甚至穿着中世纪的西洋铠甲。那铠甲看上去重得要命,是J先生特别有体力,还是他特意做了一套轻量级的,我就无从知晓了。
那人啊,真够可怜的,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啊,附近有人这么议论。不过说这话的人同时会加一句:因为他是个孤老,又拿着养老金,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么说来还真逍遥哦。
看到这样的J先生,很多孩子会嘲笑他或是冲他丢石头(当然我没这么干过)。大人们呢?听说,曾有年轻人找他的茬儿,不过J先生把他们都打趴下了。
大部分人都对J先生熟视无睹了,因为他从建镇以来就在这儿,除了穿得怪里怪气之外,每天的生活再平常不过。
五年过去,十年过去,提到穿着奇装异服的J先生,镇上的人都已见怪不怪了。同时,对于他自命的小镇守护者,大家也都默认了。
我从学校毕业开始参加工作的时候,入秋不久的一个傍晚,我顶着狂风站在路口等信号灯。
这时,一辆三轮车从车道的一端驶过来。踩着踏板的,正是J先生。原本年事已高的他看上去精神还颇为矍铄,而且他戴着高高的头盔,身穿红衣,肩围红披风,一副古代罗马军的行头。
J先生恰好经过我面前时,大约是累了,便停了下来。我看看J先生,发现他也在看我。
“暴风雨要来了哦。”J先生对我说,“这样下去镇子要遭殃的,老夫必须去阻止它。”
早些时候,我看过天气预报,知道台风正在接近的消息。于是,我忍不住问:“是阻止台风吗?”
“正是。”J先生点了点头,“这恐怕是老夫最后一次为镇子效力了吧,也到年纪啦。”说完,他又骑着车上路了。
那天晚上到第二天黎明,台风袭来。台风造成了很大破坏,可不知为何,就我们镇上既没有遭到多大的强风,也几乎没有产生损害。用专家的话来说,台风内部的状况并非完全一致,由于地形和风向不同,有可能某些地区完全不会受到强风袭击。
这或许是个偶然,然而,我听到这样一些传言。据说……台风威力开始增强的后半夜,身穿古代罗马战袍骑着三轮车的J先生,狂吼着朝风刮来的方向冲锋而去,好多人都目击了这一幕。
从时间上来考虑,吹向这个镇的风正是从此时开始变弱的。按常识来说,也实在很难想象J先生的这种行为会对台风有什么影响。不过,事实就是如此。并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J先生。
一直居住在这个镇上的我,逐渐从中年迈入了老年。有些话我不得不告诉大家,J先生失踪后的几年,洪水光临了小镇。那之后又是几年,发生了大地震,许多人家的房屋都倒塌了,还死了人。
小镇的样子差不多全变了。说到另一种变化,那就是:小镇的风气已不再像过去那么平稳,偷抢、暴力、打劫频发,是因为J先生不在了吗,我时不时会这么想。而J先生的后继者,却迟迟没有出现。
(平成十四年二月十七日)
妻子对这个故事做何种反应,我记不太清楚了。连有没有感应,还是因为我失神忘记,都已想不起来了。
不过从我自身来说,我写完之后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怀旧感。说得更明白点,就像我非常了解这位J先生似的。我也不知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情。
然而,妻子过世后的几年,我多少有点理解当年那种感觉了。
在写着《每日新话》,与妻子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里,我对社会上流行的新事物或是新产品完全丧失了兴趣。
原本,我总会跟家里人谈起某种新事物将如何改变未来社会,还会买来各种产品尝试。
我向来对新事物的好奇心就很旺盛,属于趋之若鹜那一型的。然而与日益接近死亡的妻子在一起时,我完全没了那心思,压根儿就不想提起关于未来的话题。
渐渐地,我游走在时代之外,我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而对这样的自己来说,我行我素的J先生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自身的写照。
无论与周围多么脱节,我只相信自己所相信的,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通的。不过,我是无法像J先生那样伟大,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守护着小镇,只是一味地随波逐流,离这世间越行越远……
真想把这个故事写成个更扎实的短篇小说啊,我这么思考着。
一同抽烟
啊,你在那家医院住过没?
几天?
五天?
原来如此,是需要住五天的病啊!
我也曾经住过那家医院,而且,住了二十天呢,那你去过那里的吸烟室吗?
啊,这样哦,你不抽烟的呀。
这样的话你也就不会知道那里的吸烟室了,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理解啦。
不,我不是在耍你。主要是,你不抽烟的话,我就不能保证你听了这故事会不会感到有意思了嘛。
是吗?
你想听?
那,我就说了。
那家医院最近重建了,据说以前每栋楼的每一层都有吸烟室,但是,吸烟问题频出的现在,可就没这么好的事儿了。现在整个医院只在一楼候诊室旁边,前往中庭的途中有一间吸烟室。
虽然有两条长椅,但白天基本都是坐满的,还有好多人站着。房间很小,门也好,面朝中庭的窗也好,都不允许打开,虽然天花板的风扇能往外抽气,但整间房里还是烟雾腾腾,而且男男女女都聊个不停。反正我白天基本上是不会去那儿。
到了夜里,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没了外来的患者,人就少了。尤其到了半夜,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可以慢悠悠地独自享受。
领悟到这个事实后,我总习惯在凌晨三点左右醒来,偷偷跑出大病房乘电梯下楼,溜去吸烟室。我知道这对身体不好啦,可自己就是没办法老老实实待在病床上。然后……就这样过了十天左右。
那天,我照例在黎明时分跑去了吸烟室,并在心里期待着这种时间最好谁都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