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过去,我就经常会乘坐夜行列车。早上,到达终点站后,我会拎着大包行李到站内或是车站附近的咖啡馆,点上一份早间套餐来吃。
有时进入一家店,看看菜单发现贵得要命,但不得已点一份吃掉,付账出门。出店之后,我不经意地再看了看找来的硬币,发现发行年份竟是三十年后的,只能当成是来自未来的硬币了。
不小心花出去的话,大概会被人误以为是假币,这种感觉很叫人不爽,于是我只能一直保管在自己身边,可是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刚才那个男人,会不会也和我碰到了同样的情况?他乘夜行列车而来,进了车站附近的咖啡馆,发觉价格贵得很——会不会是这样呢?
走出咖啡馆,我寻找着那个男人的身影。虽然想追上他跟他搭话,但还是默默地跟在他后面,我尚未在这两个念头之间做出取舍,但假如他是从几十年前过来的,那我不是就能和他聊聊当时的话题,或是跟着他回到那个时代去了吗——我产生了这样的意识。
不过,男人去了哪儿,我已无从知晓,是回到自己的时代了吧……
我回过神来,即便追上了这个男人,跟他聊了那个时代的事情,又能如何?不仅如此,假如男人所处的时代把我给吸回去了的话……
那还真是很头疼啊,现在这样就很好了。我向着那已有往来行人的晨间街道大步走去。
(平成十二年四月八日)
在夜行列车已逐渐淡出人们视野的现代(好吧,在我写这篇文章时都不确定日本的夜行列车是否已经完全取消了,不过全世界都取消夜行列车的那天恐怕还很遥远吧),我姑且根据自己乘坐夜行列车的经验,写了这篇文章。
乘坐次数最多的是大阪到东京之间的列车。卧铺车票很贵,基本上都是买指定席的坐票。把头靠在椅背上睡觉,那感觉可是相当的吃力。各站都停的列车得开上十四个小时,后来有了急行快车也要十个小时,我虽有这些记忆,不过也已模糊得难以确定了。
到达东京的早上,我会去洗个桑拿,再到那儿吃个早饭。回想起来跟现在的深夜巴士很像。只不过碰到事故的概率算是比巴士要小一点吧,当然这结论也是毫无根据的个人感觉罢了。
这个故事说的就是:当时的某人在去吃早饭时,进入了未来某个时刻的店内,并在这家店内碰到了与自己的过去有着相同经历的人。
其实,妻子偶尔也会和他人结伴或单独乘坐夜行列车(也有与我一道的情况)。步入中年,自从我们选择了新干线,除了旅行这种特殊情况之外,我们都没再乘过夜行列车。因此可以说,这种带着苦行滋味的夜行列车,不论对妻子还是对我,仿佛都是一种勾起青年时代回忆的象征。
斗转星移,每天写一则短篇小说的日子里,真是积累了不少作品。但出版成书的或是登上报纸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既然如此,我就决心自己把它们变成书。虽然钱是不是够用都还要打个问号,不过高中的俳句部前辈拜托了他开印刷公司的兄弟,谈了之后,我自费请对方出了书。
每本书收录一百篇,就这样源源不断地出版了。书名叫《日课·每天三页以上》。每卷还附带了透露我与妻子近况的《卓通信》,有需求的读者可以另外购买。听印刷公司提起这件事,《每日新闻》的记者来给我们做了采访拍了照片,写成了报道。而妻子手中拿着的第一卷,其实是内页都还是白纸的装订样本。
《日课·每天三页以上》的出版渐渐追上了我的写作速度。所写篇幅达到1500篇、《日课·每天三页以上》出完第十卷的时候,我所在日本笔会的志愿者们为此策划、举办了一场派对。2001年9月18日,在名为“眉村卓·悦子夫妇鼓励会”的派对上,下重晓子女士朗读了这篇作品。
收录于《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问星号
这只电动剃须刀还是十五年前送到我手里的。包裹上写着试用品几个字,然而寄件人的地址也好、公司也好、人名也好,全都没有。只有一个奇怪的记号孤零零地画在外壳上。
奇怪的记号,疑问号——也就是“?”这个记号,钩子下方那个“·”换成了一个黑色的小星星。好像是既常见,又不知怎么称呼的记号。为了方便起见,在此我就叫它“问星号”吧。
拆开包裹,出现的是一个设计很平凡的电动剃须刀,而且,这个剃须刀上也有个问星号。这可能是个商标吧。
虽然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但它反正是个试用品。是以问星号为Logo的公司寄来的吗?我也没太当回事地用了起来。
谁知道,这剃须刀剃得还真干净,比我以往用过的名牌产品要好上许多倍。从那以后,我就一直用着这个问星号的电动剃须刀。
可是话说回来,问星号到底是哪个公司的Logo,我怎么查都没查到。要是刀片钝了或是零件损坏了,那可就麻烦了。然而,这个电动剃须刀的锋利程度丝毫未减,也没出过任何故障。
那是在前年,跟一个不怎么熟的人聊天时,他提到了电动剃须刀的事。
“其实,我有个很不可思议的电动剃须刀呢。”那人说,“虽说是作为试用品送来的,可到底是从哪儿送来的、到底是哪个公司的产品,全都不清楚。包裹也好、机器也好,都只有个奇怪的问号,而且问号下的点还换成了小星星的样子。不过,它特别好用,这十年来我一直在用,可一点儿故障都没有。”
我大吃一惊,称自己也有这么一个电动剃须刀。关于这个问星号到底是哪儿的记号,我们聊了很多,但仍旧没有头绪。
之后,我提起那剃须刀的故事时,常常会跟同样有它的人碰上。人们一般不会主动说起这事儿,而在得知对方也遇到了相同情况时,便会迫不及待地打开话匣子。在这件事上也是如此,并且大家与我都有着相同的体验。
此间,有消息说市面上的电动剃须刀全都滞销了,于是,问星号的剃须刀浮出了水面。因为拥有问星号剃须刀的人们,已经不会再买新的了。
到了今年年初,又有个便携收音机的试用品送到我家。设计很普通,不过,收音质量很好。虽说不得不更换电源,但一次能用半年以上,效果真的不错。
这个便携收音机也有问星号的Logo,并且,用这个问星号收音机的人似乎还特别多。用了二十多年都没坏的用户也不在少数。看来,问星号的产品绝不会发生故障,也没有更换零部件的必要。
它们被当作试用品源源不断地送到了人们手里。一旦拥有了问星号的产品,人们就不会再买新的了——这个结论越发地明显了。
世间一片哗然,入手了这来历不明的问星号产品,大家都不买新产品了。到处都在流传,说:造出这东西想来挑起事端的肯定是外国的阴谋组织,不,何止外国,说不定是外星来的地球入侵者。
不止电动剃须刀或便携收音机,人们身边原来还有更多的试用品啊!它们是绝对不会出故障的产品,这种产品越来越多的话,工业就得崩溃了。
出于了解真相的目的,拥有问星号产品的人必须进行申报。还有传言说:当局好像要没收所有问星号产品。
我是没有申报,仍然偷偷地享受着问星号的电动剃须刀和便携收音机,不过据说有人因此被警察逮捕过呢。
故事写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空虚,这种东西写得再多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我从桌上抬起身子,靠在椅背上。
桌上放着的,是昨天送去修理的电动剃须刀和便携收音机,型号太老,已经没有零件可以更换,只能退了回来。
(平成十二年八月二十四日)
《日课·每天三页以上》的第十卷以第1000篇告终。妻子的病正在逐步恶化,而要继续自费出版的话,不论心理还是时间,我都已感到力不从心。作品编号也上了四位数,每天我总带着天马行空的感觉,不停地写着。
那么,来说说问星号。我是从来没见过这种记号的,不过在某些领域里或许只是个普通的东西吧?而对我来说,只要有那么点不同寻常就行了。
那些对家用品的故障、劣化、陈腐化感到头痛的人,看了这个故事或许会苦笑出来吧。尽管这对于现在所生产和销售的产品来说是必经之路,但如今不仅是最终消费品,连原材料也都逐渐变成了这样,让人不禁感到地球即将被耗费殆尽了。
更进一步说,要是哪个机关或组织能想想办法挖出这个问星号的生产商并把它击垮,又会怎么样呢?这可就是动作片了。假如生产并提供给人类问星号产品的是外星生物,这故事可就更有看头了,但十分遗憾的是,短篇故事是没法实现的。
Q先生与协会
Q先生想退出我们的协会,Q先生是协会的运营理事之一。他对数字有着超强的记忆力,给我们帮了很大忙。然而大约从半年前开始,他就没在协会露面了。每月一次的理事会也好,协会的活动也好,一概不出席。
原本我们就只是个凭志趣组织起来又没有报酬的团体,我们也没法勉强忙于本职工作而无暇顾及组织的Q先生。等过了这阵子就会来了吧,我们都这么想。然而他竟然要退会,这可不得了了,协会让我跟他碰个面问问情况。
“嗯,上了年纪而且记忆力逐渐衰退,这的确是个事实啦。”Q先生开口说起来,“不过您知道,记忆力的衰退可以用联想回路的变换来弥补,多用用便携记录器也多少能奏效,问题是,我的耳朵有点听不清了。”
“耳朵?”我问。
“没错,别人说的话总是会听错,我不得不再问一遍。而且,数字也总是会听错呢。”Q先生显得有些无奈。
“Q先生您也会出这种问题?”我有些不太相信。
“我觉得,大概是我对数字太敏感,一直太在意它们,现在才会产生了反效果吧?”Q先生如是说,“可能是我内心在表示这种逆反的表现吧。比如对方说的是832,我却听成了632,或是记成了6267?日常生活都会令我烦恼,协会的事务就更难胜任了啊!”
“一不留神,恐怕就会给大家带来麻烦,所以我请求退会。”Q先生很诚恳地说道。
这样的话也只能如此了——我想。
过了好几个月,我偶然碰到了Q先生。
“最近可好?”我问他。
“老样子啊。”Q先生回答,“不如说,情况越来越糟糕了。记忆力似乎还在衰退,以前记十二位十三位数字是完全不在话下的,现在可没那能耐了。”
但是,Q先生倒也没有泄气的神色。
“不过,您看上去还挺精神的啊!”我说。
“因为我悟出来了呀。”Q先生回答。
“悟了?”我很疑惑。
“是啊,我悟到:就是因为想拼命记住所有数字反而记不住的。”Q先生向我点点头,接着说,“你想啊,假设有198754315这么个数。就算你全记下来,事实上也就是约为两千万罢了。虽然是不怎么精确,可人们更能理解后者不是吗?每位数都很重要的情况毕竟是少数。”
“这个,也对啦。”我也只能表示认同。
“我反正决定了,只记下重要的数,当然只记一位是有点不精确,那顶多就记两位,比如67或53,只把这些放进脑袋里就够了。这两位之前的数字,就记个几千或几万吧。只记这些就完了,模糊点也没关系。”
“说来也奇了,这么一抓重点,好像反倒能看清整体了似的。或者说,想要把握全体或是整个局面,看个大略的数字更合适。我想把这个观点贯彻到底,多亏了这个发现,好像事事都顺利起来了,真不可思议啊!”Q先生好像很有成就感呢。
“还真有这种思路啊?”我嘟哝道。
Q先生的本职工作似乎更忙碌了,据说他的事业正蒸蒸日上。不仅如此,不少组织看中Q先生的这种能力,都请他去做顾问。
原本十分擅长处理精确数字的Q先生,是因为现在只抓个大略,才换来了如今的结果吧?
让这样的Q先生再回来做委员如何——协会里似乎有这样的呼声。然而,我们这些理事考虑,从体面上来说还是别这么做比较好吧,毕竟我们的组织是记忆术研究协会。
(平成十三年三月五日)
这完全是个单口相声,先知道结局的话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吧。然而貌似有些人认为,超短篇的结尾就必须抖个包袱。因此,我硬是让读者看了这个硬凑出来的包袱,真难啊!
我想做的,其实只是写个没什么悬念的简单故事,但又有它的独特之处,而最后还能收获一个“被摆了一道”的评价(实际上我还没达到这个高度)。
对于本故事来说,世上的确有些人能把数字记得一位不差,并滔滔不绝地复述出来,但我同时也想表达:对于记忆力正加速衰退的我而言,内心念叨的却是“记个概数不就结了吗”。
礼物机器人
C氏,算是个有点地位的人。
有人送了他一台机器人作为礼物。
这年头,机器人已能大批量生产,价格很便宜,各种各样的型号竞相登场,所以也算不得多昂贵的礼物。而且C氏也颇有身份,就得送个相称的才是。
这个机器人反应略有些迟钝,不过即使花点时间它也会忠实地完成命令,还是挺好用的。比起使唤那些有点小聪明又脑筋活络,还得时刻防备着的机器人,这个机器人算是轻松不少。
对C氏来说,不想让人类,或者说,不想让稍微聪明点的机器人干的活,都会让这只机器人来完成,可谓是非常器重它呢。家里虽然有许多机器人,但这个别人送的却是最最好用的。
有一次,C氏与一位机器人专家闲谈。
“比起功能太好的机器人,稍微笨点但实诚的更放心啊!”C氏说着,提起了别人送他的那个机器人。
听了一会儿,专家不紧不慢地问他:“您记得那个机器人的型号吗?”
“这个嘛。”C氏想了想,终于回忆起来,报出了型号。
“哈哈哈。”专家笑了出来,“笨而实诚……这可是超常能力内置型的机器人呀。”
“超常……能力?”C氏很惊讶。
“平时它的确是有点迟钝,不起眼又很认真,但这只是平常用的,不是它的真正能力。一旦有突发事件,它能发挥出人类难以企及的能力——它就是这种特制机器人哦。”专家不紧不慢地说着。
“是吗?”C氏有点不太相信。
“有必要的话,它能具备夜视功能,使出可以匹敌大型机械的力量,比汽车跑得还快。好像还有能飞的型号,战斗力那可是超群啊!”C氏罗列着这个机器人的优点。
“真看不出来啊,它什么时候会发挥这种能力呢?让它这么做它就会做吗?”C氏很想见识一下这个机器人的威力。
“不,即便您下达命令,机器人若是判断此时没有必要,它也不会行动的。它通过自己的判断来施展相应的能力,失去必要性时它就恢复成一贯的样子了。”专家很客观地说道。
“总觉得有点瘆人啊!”C氏有些害怕了。
“没这回事啦,机器人绝对会保卫主人的安全,现在的型号也不可能会失控。状态紊乱的话,它自己是具备调整功能的。”专家对C氏的担心不屑一顾。
自那以后,C氏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对这个机器人下了命令,它能忠实、诚恳地工作,非常方便。可假如它不仅仅只拥有这些能力,C氏就没法安心了。
不过,即便如专家所说,机器人不会失控,不会变成人类无法对抗的怪物,那也是通过它自己的判断。
它要是真能成为拥有夜视、怪力、疾驰、飞天功能的战斗机器人,那自己也不敢再跟往常一般,居高临下地指使它干这干那了。就跟养了一头猛兽似的,平时再老实也没法掉以轻心啊!
话虽如此,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台任劳任怨的机器人,他才不由地会使用至今。可一边用,C氏自己也感到,心里越来越不安起来。
(平成十三年八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