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天上出现了一个物体。它靠近了我们,降落下来。它的脚旁缠绕着干冰一样朦朦胧胧的雾气,说是云又没那么白。
然而降落在我们面前的,是个机器人,虽说像个人形,但整体还是个方方正正的家伙。机器人在我们面前着陆了。三郎兵卫跪了下来,我们也学着他的样子。
“请告诉我,怎样才能发大财?”三郎兵卫问。
“金钱,乃空之空。”机器人回答。
“怎样才能获得幸福?”三郎兵卫又问。
“所谓幸福,就在尔等心中,随尔等心态而变。”机器人回答道。
“非常感谢。”三郎兵卫说。
“走啦,老夫得继续修行。”机器人宣布完,驾着白蒙蒙的烟雾升天而去。
“刚才那个是仙人?”我问。
“没错,仙人。”三郎兵卫回答。
“那可是个机器人啊!”我接着说。
“哪怕是机器人,有道行的就是仙人。与市,仙人是怎么定义的?”三郎兵卫看着与市问。
“仙人?”与市照着微型电子词典成像的文字念起来,“第一种,道家理想中的人物。指远离人间隐居山中、辟谷、修炼不死之法、拥有任意变化之术的人。第二种,外道的修行者,指远离世俗居于山林、拥有任意变化之术的人。佛即仙人中道行最高的一类,亦称大仙,或是——”
“到这儿就够了。”三郎兵卫拦下了他,“所以说把刚才那个当成仙人不就对了吗?而且那人还在修行呢。”
“什么修行?”我问。
“我又不是仙人,也没想成为仙人,不知道。”三郎兵卫回答。
“咦,那可不是人啊,是机器人呀。”我穷追不舍。
“你不记得《人类·机器人防止歧视法》了吗?”三郎兵卫告诫我道。
“……”我没话说了。
“那个仙人就算看到了年轻的裸女,不,哪怕是裸男,也不会丧失通力而坠落吧?可见,它比久米的仙人道行更高。善哉,善哉呀。”三郎兵卫心满意足地说着,朝机器人飞去的空中拜了又拜。
之后我们坐在天守阁遗迹的石头上,吃起日之丸弁当。
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没法给故事定个时间地点吗?我只是想请大家思考一下仙人或是机器人的本质罢了。这故事并不限于仙人和机器人,任何事的本质我都——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点说大道理了,而且,事后诸葛亮是禁忌吧。总之我的故事就讲到这里,该轮到下一个人咯。
(平成十二年一月九日)
这种随心所欲又莫名其妙的故事写起来很开心。当然,只是胡说八道的话就真是一头雾水了。作者本人依照自己脑中的构思,遵循自己设定的规则来填充内容,而这填充方式的巧妙与否则左右着作品的优劣。说得挺像那么回事的,虽然我喜欢这种写法,不过或许也算不上什么能手。
妻子说“这故事真是不走寻常路啊”,她觉得挺有意思,我也是冲着这一点去写的……可其中既有成功的也有不那么成功的。尽管与妻子共同生活了那么久,可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对她到底是了解还是不了解。
你问我她对这个故事做何反应,我也不太记得了。也就是说,她对此没有什么评价吧。不过我自己倒是不讨厌这个故事。
啊,画蛇添足一句,这个故事的前后几篇,采用了每个人轮流讲故事的形式。似乎是有意模仿《百物语》来写的吧。
收录于《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一分钟之春
这是个虚构的故事,您只要小心别中圈套慢慢读下去即可。在我看来,您信还是不信,都无所谓。
穿过车站枢纽的人行天桥时,有人塞给我一包纸巾。照例来说,都是可以与年轻女性电话聊天的宣传单。我对这种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近来,纸巾也好传单也罢,多是看对象发的,我这种人是好久都没拿到过了,既然现在发到我手里,就心怀感激地收下好了。
我把它塞进大衣口袋里。途中,鼻子突然有点痒痒,我又不舍得用家里带出来的卫生纸,便打开了那包纸巾的包装。擦完鼻子,我看看这张纸巾,它比一般的纸还略厚一些。
上面还印了这样的文字:
给您送去一分钟的春天!一次用一张。请将它合拢在双手的手掌间,心中默念:“春天啊,快来吧!春天啊,快来吧!”
您的呼唤若是发自内心的,就会产生念力,仅存一分钟的春天便会来临。不虔诚的心是不会有作用的,请到四下无人的场所进行召唤。
有效期:今年3月末。
纸的下半张被虚线分成了四块,各部分写了1、2、3、4四个大大的数字。若是平常的话,我肯定立马就把这奇怪的纸片给扔了。可是今天还挺冷的,身体状况也不怎么好,提不起劲儿来,受一次骗也无妨。
若是能招来仅有一分钟的春天,若是能有春天般的心情,试试也好。那边有条办公楼林立的马路,呼呼的大风里,人人都缩着肩行色匆匆。
然而,周围有人可不行。我从某幢楼房旁的小路拐到它的后面,脏脏的墙边堆积着废弃物,真是个萧索的地方。
我从包里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男士指甲钳套装,用剪刀剪下了“1”这个部分。然后,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脚边,双手合紧“1”这张纸,默念起来:
春天啊,快来吧!春天啊,快来吧!让天气赶快变温暖,让天空赶快变明朗。
这时,风止住了,阳光照射下来,天气真的变暖和了。不仅如此,残破得露出泥土的地面到处都长出了青草,明亮的光芒晃着我的眼睛。
春天,这就是春天。我陶醉地立在原地。可是,我感到一丝冷风吹来,周围又恢复了之前荒凉的样貌,这就是仅有的一分钟春天。
我珍藏着剩下的三张。那时的春天,或许是我的错觉。剩下三张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效果,我也说不好了,不过,我还打算用用看。
我虽然想在需要一分钟之春的时候再用它,可也只剩三张了,随便用掉的话就太可惜了。因此,即便略有点冷,我也坚持不去碰它了。不可思议的是,每每想到我随时都能品味这一分钟之春,反倒能忍住不用了。
在坚持之中,有效期或许就过了吧。但是,这样也罢。因为那时,真正的春天也就到了。
(平成十二年二月二十五日)
会写这个故事,的确是因为我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一瞬之间的温暖和愉快都是共通的,然而,悲伤什么的,甚至上天堂什么的,可绝对不能写。这么一来,文中那原本就微不足道的“愉快”,以及并非仅此一次的机会,差不多算是脱离《卖火柴的小女孩》的主旨了吧。我想写的是让人放松的故事啊!
不过,我这司马昭之心,似乎是路人皆知了。这篇收录于《日课·每天三页以上》的故事,在2000年3月3日由日本笔会主办的“和平之日”活动中,由下重晓子女士朗读了。心怀敬畏而聆听的我,倏地回想起了前年曾在七夕短笺上写的“冬去春来”四个字。
收录于《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野心之丘
“呵呵,这么说还能去一趟我的老家呢。”那是在放暑假前夕,我说了自己的旅行计划之后,A教授说的话。
A教授是我所在研究班的老师,他在专业领域是个业绩突出的人。
“那块土地上,有个地方一直以来被称为野心之丘呢。”A教授接着说,“相传,一个人爬上那坡后在那儿过一宿,向上天祈求赐予自己一番伟业,就能变身为野心之鬼。”
“这么做,就能实现自己的野心吗?”我问。
“能不能实现,还得看本人的力量和运道。”A教授又说,“只是,能成为野心之鬼似乎是肯定的。这样一来啊,人就会生出挑战之心奋力向前,可以说是处于被驱使的状态,也算是种积极的要素吧。”
我想象着那里的场景。
“我听说过我们老家的××,○○,还有,他们都去野心之丘向上天祈祷过哦。”A教授很神秘地告诉我。
“真的啊——”我感叹起来。
××在幕末时代曾是个活跃的志士,明治维新后成了推动整个日本发展的大政治家;○○则是个远渡法国的世界级画家,把毕生时间都献给了艺术;还有,以他的重大发明闻名天下,只是遭遇了事故而早早离世罢了。
“就的情况来看,扬名立万之后也并非就代表万事OK了啊!”我若有所思地说。
“那的确是命中注定,不过成就了伟业总归是事实吧。”A教授点点头说,“不过,即使成了野心之鬼,也不见得能达成目标呢。就像刚才说的,本人的力量和运气决定了结果。只是,成为野心之鬼这件事本身,能做到的人就少之又少了。成功的只有一小部分而大多数人都失败了,假如没有知难而上的气概,又谈何大事呢?”
“反正,去不去由你,我是觉得你好不容易到那儿玩一趟,告诉你些典故也无妨。”说完,A教授便闭口不再谈起。
暑假开始后不久,我便踏上了旅途。反正是穷游,日程就也由着性子了。来到A教授的故乡时,已进入了八月,投宿在便宜的旅馆后,我向人打听起野心之丘。
“现在都没什么人关心这事儿了呢。”旅馆的老板娘说,“野心这东西啊,已经落伍了吧,而且怎么说呢,这也只是个不知真假的迷信故事。不过,好像还是偶尔会有人去。那儿很远,说是山丘其实是在山里面,可辛苦啦。”
不过我还是请老板娘把路线告诉了我。那是条不通车的山路,人得步行十多公里。我决定去探视一下。
我期望能拥有一般人,不,拥有高于一般人的野心。我期望自己能拥有他人无法复制的一生。我决心去那儿,过上一夜,向天祈祷。
早上从旅馆出发,我坐上靠近那山丘的巴士,下车后开始步行,但是山路比想象中的更难走,来到那山丘(确切地说应该是其中的一个山顶)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这儿的树木生长得格外繁茂,齐人高的密集草丛里,一块古老石碑的上半部分露了出来。听说这就是野心之丘的标志,但文字已风化得无法辨读。
就是这儿啊,我开始为露营做起准备,要在这儿过一晚,向上天祈祷。蝉的合唱简直令人耳朵生疼,狂风呼呼地刮来,树叶相互碰擦的声音宛如大浪一般,野草则循着风的轨迹肆意倒伏。
渐渐地,我心虚了。这种地方,该不会跑出野猪吧?可能还有熊。说起来,草丛里一定潜伏着蛇或者毒虫。可是,我必须加油,为了能成为野心之鬼,我一定要坚持到底。
太阳开始慢慢往西边倾斜,事到如今,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要在这儿呆到明天天亮。明明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可当夜晚真的降临时,我却胆怯起来。
加油!加油!我给自己鼓劲儿,可鼓劲儿的同时,别的念头又涌了上来。原来如此,在这儿待上一夜,或许就成了野心的奴隶。
然而,这并不表示我就此成功了。哪怕成功了可能还会遭遇事故,并且大多数人只是做着野心的奴仆,一辈子都在失意中度过。
就结果而言,我也会像他们一样受缚于野心,一无所成地终老一生吧!
这样的话——放弃!放弃!还是放弃算了,下山。我慌慌张张地收拾好行李,趁着西斜得已十分微弱的阳光,离开了那儿。
“然后呢?你去了野心之丘吧?”九月,A教授见到我的时候问道。
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了他。
“也是啊,那种地方啊。”A教授说。
“老师,您去挑战过吗?”我问。
“没有。”A教授摇摇头说,“第一次,我还很年轻,就跟你的年纪差不多,也是怕得很,天黑以前就逃回家了。”
“回家了?不过您刚才说第一次,那就是后来又去过了?”我好奇地问。
“嗯。”A教授肯定道并说,“那是已过盛年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小有成绩而产生了自满情绪,便想再在世人面前活跃一把,于是我回了趟老家,出门时想着这次一定得过上一夜,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为什么呢?”我问道。
“是体力不够了。”A教授脸上浮起一丝苦笑,“那时我的体力都不够支撑我到达目的地啦。”
“真的打算爆发一把的时候,却上了年纪体力不足,够讽刺的啊!”A教授很无奈。
“总之,我身处如今这番境遇,人生也就是那么回事儿,这就是命吧?”A教授好像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了。
我一边听,一边想,假如自己处在A教授这般立场,会对此感到不满吗?还是说A教授其实内心还是留有遗憾的?我无从判断。
(平成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
看完这个故事,妻子说:“这篇能不能找个地方登出来呀?能登出来多好啊!”
“唔——蛮难的吧。”我回答道。
每天坚持写短篇小说,从第1篇到第200篇里选了49篇集结成了《每日新话》,然后到第360篇时又选了47篇,以《每日新话·第2集》为题委托出版艺术社发行。
妻子为此很是高兴,然而现在已不再是超短篇流行的时代了。那之后,日本笔会的合集收录了四篇,靠共同通信社的电子刊物在各处的报纸上登了几篇,还在读卖新闻上登过一篇,可不论哪里都是零零散散的。
后来大阪艺术大学发行的《河南文学》中给我刊登了3次,将近30篇。《月刊中心》杂志也为我刊载了30余篇,不过那都是这篇《野心之丘》写成以后的事情了。
总之,大概妻子想说的是,我还有很多作品能让更多人一同分享呢。在我看来当然觉得很感激,可现实如此也是无可奈何,实在是非常抱歉。
话说回来,这部作品虽然是从“我”的视点来切入,可要说得难听点,“其实,你才不是那个‘我’,而是怀着A教授的情绪在写的那个人吧”?这个确实也是这回事,现在,或者说正在写着这段文字的我,已经是个早已不会做梦去爬山露营的老头子了。而且说真的,虽然我的稿子没怎么卖出去,可好歹大学老师这份差事还是帮了我大忙,“野心”这种故事,仿佛不是我这种人该写的东西。
收录于《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清晨的咖啡馆
家人要乘早班的大巴,我帮忙提着行李一起去了终点站。大巴开出后,我打算到附近找家店吃份早间套餐。浮上脑海的,是一个很久未去的老咖啡馆,它还在不在呢?
绕到一栋大楼的后方,只见咖啡馆还在那里。装潢很古典而内部很明亮的店堂中,几乎没有顾客。早间套餐里有个热松饼套餐,于是我点了它。
能在这家店里如此悠闲地享用早餐,令我不由地回忆起了过去的时光。还很年轻的时候,我自己也好,整个社会也好,都处于清贫之中。
热松饼配咖啡的组合,现今看来只不过是顿很平常的餐点。而在当年,能在热闹地段的咖啡馆里来上这么一份早餐,都算得上是奢侈了,从而令人心生一丝幸福。
现在生活都富足了,至少物质方面是如此。于是我在想:假如,像我这种感叹如今生活富裕的老一辈完全退下社会舞台,而整个时代充斥着将眼前生活视作理所应当、甚至还有所不满的人,那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肯定,从根本上就会误入歧途吧。这时,见有客人进店来,满脑子都还塞着这些怪想法的我往那个方向瞟了一眼,却不禁在心里低呼了一声。
那是个提着大包行李的中年男人,疲惫的面庞,不知哪个年代的陈旧西服。在桌边坐定的中年男人看了看菜单,眉头拧到了一起,最终,他垮着一张无奈的脸点了一份早间套餐。不久餐点送了上来,他匆匆把土司塞进嘴里,喝了口咖啡。
我吃完之后站起来时,那个男人已经比我早一步走向了收银台。我按顺序排在后面,观察着他付钱的样子。男人没有用硬币,而是掏出一张百元纸币,百元纸币可是好久都没见过了。
收银员带着怀疑的眼光看了看男人,不过还是沉默着递出了零钱。收银员也是中年人,总该认识百元纸币吧。虽然现在一般不太使用了,可百元纸币毕竟还是有着百元的面值。
“非常感谢。”在收银员的道谢声中,男人走了出去。
接下来轮到我了。掏钱的时候,刚才那男人进店时就给我留下了奇妙的印象,与我的记忆连起来,令我确定了自己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