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那么迷糊了。但我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儿,我母亲比房老太年轻许多,但是母亲的手,粗糙得相当厉害。母亲给我洗脸的时候,刺刺拉拉地,有许多毛刺在脸上划动,拉得我很痛。
房老太摸我的头、脸,捻耳朵垂儿的时,她的手是么柔软、顺滑,丝毫没有一点硬的地方。后来看武侠小说,学到一词叫做“恍若无骨”,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过年时,我母亲请村里的新媳妇时,也请了房老太来家里吃饭,她盘腿坐在炕上,非常高兴地把我叫一上炕,夹了一筷子菜给我吃,以前,我和许多小孩子一样害怕房老太。后来,我不仅不怕她了,反而觉得她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亲切感。
小孩子在大人不经意谈话时听到,说房老太“顶神”,她家里“养”着神。神是什么,我并不清楚,但觉得她家很神秘,村子里开过许多次批斗牛鬼蛇神的批斗会,却没有批斗过房老太。据说是“当权派”的孩子不舒服了、也去找过房老太。孩子们病病怏怏地去,蹦蹦跳跳着回,还听说再调皮的孩子也不敢到她家院子里去偷瓜摸枣。
村子里有个捅破天的皮孩严,强强,天不怕地不怕,上树跳井、爬墙进屋,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街头巷尾,常听到强强又做了坏事的话题。
有一个夏天的晚上,许多调皮捣蛋的孩子凑在一块吹牛。强强说他没有没去过的菜园子,没有不敢翻的墙,全村的瓜桃梨枣,他都吃遍了。
最后有人问:“房老太家你去过吗?”强强一时语塞。在大家一片嘘声之后,强强振臂一呼:明天晚上告诉你们。
第二天,我蹓跶到房老太的门外。门两边的小菜园收拾得很干净,篱笆墙全部采用带刺儿的荆棘礼成,密实到连只小鸡也无法进出。中间的小道铺着细腻的沙子,道面、墙角处显现着被无数次扫过的痕迹,一个杂乱的脚印都不见,,街门是开着的,过道有点幽暗。过道尽头的影壁墙白惨惨的,上面什么也没有画,连一个福字都没有贴。然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本来,我想从街门进去看看,强强也可以这样大摇大摆地进去看看。如果见了房老太,或者她的长男人,该称呼什么就称呼什么。可是,我忽然想起,我该叫她什么?我当时竟然没有想出来,想进去的勇气便没有了。
我绕着房老太的房子转了一圈。她的房子居然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只有街门与外界相通。村子里的房子基本都是尖顶的,披着麦秸草或者是瓦。从地基到窗台,从窗台到屋檐,各部分的交接处都有一条沿儿,脚可勉强踩上去。爬过墙的孩子都知道。房老太的房子就完全不一样了。正屋、南屋、门楼都是平顶的。墙壁的外面全部用厚厚的泥巴覆盖着,看不到石头砌的地基,也看不到各部的交接处。想从墙外爬进她家,找不到任何可以蹬踩的地方。整个屋子、院子几乎找不到处有棱角的地方,都用泥巴粘贴得圆圆的、滑滑的,甚至连一条裂缝都很难找得到,我们小伙伴儿曾经想在房老太的外墙上玩藏瓦片儿的游戏。却发现,她家的墙壁上几乎没有裂痕,没有缝隙。我们的小瓦片儿无处可藏。
房老太的房子给我的印象就是干净,几近洁白的程度,就像童话小画册里的小房子。后来,我去了大西北影视拍摄基地,见到里面的那些全土坯的平顶房屋,仿佛看到了房老太的房子。由是想起,传说长男人当过兵,不打仗了便滞留在了我们村。
那天晚上我们都到齐了,唯独强强没来。强强不来,关于房老太的话题便有点离谱。白天去过房老太家的不只我一个,但都没进去。说来说去,小孩子们自然分为两派:
一派把房老太的房?夸张成为碉堡,任何人爬不上去。房老太家的墙壁能吸子弹,炮弹打上去,也只能炸开一个小“窝窝”。一转身,那小“窝窝”就自己长好了。
另一派则更神,说:晚上经常有个从北山来的白胡子老头,坐在房老太门外的条石凳上,研究事儿……
我捂着凉森森的屁股跑回家,把这些话讲给母亲听。母亲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孩子呀,哪有什么神啊鬼的。她家没有孩子,只有俩老人,自然不招孩子们进去玩耍,人气就冷冷清清的啦。哪天我领你去她家看看,你就知道了。”
可是母亲整天忙活家务,说完了,也就忘记了。
那段日子,我一直想见到强强,可就是见不到他。晚上玩藏猫猫时,有人说强强病了。得病的原因是他爬墙进了房老太的家,结果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弹了出来,差点没摔死。
我想去找强强证实一下,但强强是不屑和我玩的。他曾经说过我像个“嫚姑子”。可是从此,街头巷尾,再没有听到关于强强做了坏事的话题。
当我的左胸口袋插上钢笔的时候,终于碰见了强强。此时,他已经是生产队里的一个整劳力了。当我问他当年是否去过房老太家时,他的脸一下子就红到脖子颈,他什么也没有说,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似的,躲着我走开了。
此后,我似乎再也没有看到房老太和她的长男人。
大概是一天傍晚,经过房老太家,感觉那曾经很精彩的小菜园儿有点荒芜了。
又一年的冬天,我放学回家,经过房老太家的所在。看到那里是一片被刨开垄收获过了的地瓜地。哪里还有什么童话中的小房子。
现在与朋友聊天,时常聊到小孩子受到惊吓如何处理的话题。我便想起房老太,想起她,耳朵垂就感到热乎乎的。
08 进京礼物
春节前进京办事,朋友慈珂的老母亲进京过年,顺风顺水又推舟。本以为老人只是独自进京,没想到大包小包带了不少东西。过年,物质极度丰富的北京城还缺什么?脑子转几圈,不能明白,或者是急于想向老人讨教,脑干便迟钝了许多。我探身问老人都带了什么,老人的耳朵不太灵便,谈起给儿子的礼物、显得很兴奋:馒头、包子、棉袄、鞋垫……这些礼物,一下严触及了我的心灵深处,多么熟悉呀,却又是久违了的,令人伤感。这些物品在萎缩,名称不会消失,能够手工制作的人却越来越少了,有心为孩子纠故的母亲就更是少之又少了,现在还有多少人能够享用得到的呢!
老太太十分清楚现在街面上的馒头的问题,她不能满足儿子的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她亲手做的馒头,可是过年了,却一定要让儿子吃上。小麦,是老家门前的黑土地里长出的。老娘坐着马扎,在门前地头,听着小麦“咯咯吱吱”抽穗的歌谣,看着滚烫的风把麦浪吹向远方,又吹到眼前;金灿灿的麦子,用清水漂走麦糠洗净沙土,摊在平房上,让炽烈的太阳晒干每一颗麦粒儿;石磨磨的头遍面;娘的炕头上保存的老面引子,地道得不能再地道,实在得不能再实在……这样做出的馒头,好吃呀,稀罕哪,唯有从小吃着老面引子馒头长大的人,才知其真味,才能珍其贵。
馒头是否好吃,有一道关键的工序,叫做揉面。揉面是个力气活,而且需要工夫。机器揉的面,只有钢铁的冰冷生硬。娘八十有二,尚能揉面,女儿们舍得让她老人家揉面?老人笑了,笑得非常自信:“她们都忙,我闲着没事儿,累不着,活动活动筋骨,老得慢!”老人亲自揉的面,大锅蒸的大馒头,我不知道慈珂吃馒头的时候会吃出什么滋味,我却已品出味道,那分明是俺娘做的馒头的味道:冬天冷呀,醒馒头需要暖和环境。俺娘把火炕烧热,跪在炕上,跷着那双旧社会的小脚、身体前倾如鸡啄米般,揉呀揉,靠身体的重量把面揉出一朵朵花儿,寒冷的冬季,北方农家老屋的炕上,娘的额头冒出热气,口鼻喷出热气,面中的手也做做冒出热气,越揉越热的馒头又香又甜又劲道。俗话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馒头好吃,那可是母亲的揉功所致。世界上最好吃的饭是母亲做的,最香甜的馒头是母亲揉出来的,母亲用的是力道,费的是功夫,揉进去的是生命的温暖,母爱的香甜。
包子是牛肉馅的,是慈珂从小喜欢吃的。娘说:孩子的口味是娘培养出来的,孩子吃什么娘最清楚,可是母亲喜欢吃什么,又有多少孩子知道呢?我一直认为俺娘是世界上最挑食的人,她经常说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很多我馋得要命的“好东西”,娘却恰恰不喜欢。后来,物质条件好了,我慢慢从馋猫状态脱离出来,那些所谓的“好东西”身价大跌的时候,俺娘却什么都吃了,俺娘到底喜欢吃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但是,俺娘真的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慈珂的老家是产棉区,种棉花可是相当累的活计,慈珂娘下车的时候,我分明看到老人的脊背是倾斜的,说不定那就是常年背着农药桶给棉花喷药累的,或者至少是作为家庭妇女在农田里出过了力,岁月留下的印痕、我故意问老人,都现在这个年代了,慈珂又相当的成功,人家媳妇什么衣服都有,能穿您老做的棉袄吗?娘对此充满了自信与幸福:“穿,一定穿,就在家里穿。自己地里种的棉花,我去拣的,我去找人弹的,我自己絮的棉花胎,我扯的棉布里儿、绸子面儿,一针一针缝的……俺那儿媳孝顺哪,她知道是我做的,她肯定穿。”然后,她就扯着自己的衣襟,说她穿的里里外外都是儿媳给买的,一件,一件,又一件……都是。
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冬天到了,俺娘也来到学校,给我送来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手工棉袄,不中看却合身。我穿了,虽然像个大怪物,多年后同学聚会时,一个同学还提起我那件棉袄,说:“二十年后理解了”。俺娘的手因为年轻的时候“出过了力”,扭曲得已经无法穿针引线,我再也穿不到俺娘亲手做的针线活了。那件棉袄,多年没有拆洗,更加鼓鼓囊囊的,穿起来已经不那么顺和舒服了,一直放在橱子里面,过年的时候,拿出来穿一阵,权当一个念想。当下,我更加怀念曾经穿娘做的衣服的日子,那是多么地幸福呀!现在我身上穿了一件媳妇编织的毛衣,很多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手工活,投来羡慕的眼光,虽然不是母爱的温暖,却又是媳妇浓浓的爱意,融融地在周身流淌。
鞋垫,真的令我惊诧。好多年没有听说还有人自己纳鞋垫儿了,更不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