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还保证所有的孩子都有。慈珂走南闯北,无数次走出国门,鞋子里面垫的都是娘亲手纳的鞋垫儿,成就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脚下垫”。娘呀,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呀,一直坚持不懈地给儿子、孙子纳鞋垫!儿子脚板的尺寸是固定的,孙子的脚板是慢慢变大的,每年都让它大一点。这“一点”到底是多大?老太太拿捏得恰到火候。孙子的小脚丫呀,就在奶奶的心中,一丝一丝地精确长大。慈珂说,他的鞋垫,多少年也垫不完,鞋垫儿简直是太结实了。布料都是娘挑选的糨过的,边儿,是包过缝的,线用的是上好的抗腐烂的尼龙丝线。绣上字,纳上花,针针有讲究,双双不重样儿。鞋垫儿,坚挺而不会折皱,平直而不会蜷曲,耐磨而不会毛边。垫着这样的鞋垫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可以想见,慈珂发言总是底气十足,脚下踏着中华文明的一脉“鞋垫儿文化”。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垫过母亲纳的鞋垫了,已经陌生得无法想象,也不敢想下去了,只有“羡慕、嫉妒、恨”了。羡慕,有一个耄耋老娘还能密密缝,嫉妒,人过中年脚下始终踏着母亲一针一线纳的鞋垫,恨的是我已经再也无法向自己的娘讨要……然而,母亲灯下穿针引线的情景却依然清晰,如在眼前。姊妹多,我是老小,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母亲已经是老花眼了。我便经常帮助母亲穿针引线,常得到母亲的表扬:“小孩儿的眼力真好。”同时,母亲也容忍我在煤油灯旁玩耍,挑灯花,偶尔不小心靠灯太近,呼地一下,被灯火燎了头发梢,母亲只是轻声地嘱咐道:小心点儿。母亲的头发已然花白,没有工夫细细梳理,许多银丝挓挲着,凑在灯前那么近,却绝不会燎到头发,那已经是几十年的全凭感觉的功夫喽。后来我大了不再凑在灯前玩儿了,却发现母亲的额前头发时有被燎的痕迹,母亲到底是越来越老了。当下,我的眼睛也花了,真真体会到了当年母亲视物不清的艰难,却仍然凭着把针尖扎在手指上的感觉,来精确地判断针脚的位置,把一双双鞋垫绣成艺术品。想来,心中滋味酸楚得很。
老人的进京礼物远不止这些。问得太多太细也不太合适,聊得太久,老人乘车够辛苦了,就此打住。无论是什么物品,都是眷眷慈母之心。母亲的心哪,能给儿女们做点什么,高兴、感动、幸福。妈妈的心哪,始终是奉献,能奉献便自豪。
在金钱卯足了劲闪烁着诱惑的时代,慈母手中“线”,虽然不会金光闪闪,却追不得,求不得,梦不得,买不得,想不得。无论你是伟大或者平凡,高贵或者贫贱,实实在在的不是任何人都能享受得到的。文字写到这里,我捧起双手,在心灵的深处,默默地祝福天下的娘亲,握紧您手中的那根纤细的丝线,拽住另一头的千钧。那一头的游子啊,我真的好羡慕你呀!
09 草芥绝唱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到枯萎并没有真正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干枯的草木。
生长在农村,每一顿饭都是娘用那些干枯的草芥把饭烧熟。火光把娘的脸庞照得彤红。娘的眼睛过早地花了,不知道是否与每天瞅着炽烈得耀眼的火焰有关。
娘一把一把,把草芥抓起,一把一把地把它们送人炉膛,“噼叭”声响,炉火更旺。娘说,我在襁褓里就喜欢在娘的怀里,不哭不闹,看着锅灶里的火光,小眼睛一眨一眨,伴随着娘前哈后仰。
那么小的事情,我当然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我出去疯玩半天,累了,回到家里。此时,也是娘在烧火做饭的时刻。
我便磨叽在娘的身边,趴伏在娘的脊背,闭上眼睛,享受那一起一伏的颠簸。娘努力加大幅度,让我更享受,使我更快乐,我乐得笑出了声,娘一边仰着哈着,一边唱童谣:背呀背,拾柴草,一拾拾个破棉袄,撂了吧,可惜了,穿着吧,怕虱子咬,这可怎么着……
冬天里,煮一锅地瓜,需要烧很长时间的火。在娘的背上摇啊摇的,太舒服了,以至于懵懵懂懂地睡着了。娘一伸胳膊,挽一个花儿似的,就把我揽人怀中。大概我们兄弟姊妹一大群,都在娘的脊背上享受过,也都睡歪歪过。娘已经习惯了,这个翻手将从背上滑下来的孩子接住的动作已经驾轻就熟。
时常,我并没有睡,而是在娘的背上玩腻了,想到娘的怀里去。一般情况,娘是无暇接待的。于是我只有佯装睡着了:先是安静下来,头磕在娘的背上,手耷拉到娘的胸前,整个人儿慢慢地沿着娘的肩膀向下滑动。我是家中老小,这种调皮的心眼儿,还是有的。
娘是慈爱的,更是溺爱我这个小末弱,不知是否看出我的小把戏,反正她翻手把我揽人怀中,仍然颠来簸去地添草烧火。此时此刻,娘总会笑得满脸皱纹深深:“嘿呀,我这棵老朽木,还能保护你这个小乖乖。”
在娘的怀里,是欣赏炉火的最佳位置。我是喜欢火的:特别是冬天,在娘的怀抱中很暖和,炉火散发出的热量,更具诱感力,谈起这些,我的同龄人都有同感,唯独一件事情,我与众不同。我喜欢那些柴草燃烧时的“噼啪”声。
在娘的怀中,我佯装睡着了,依偎着娘的温暖,享受看炉火的烘烤,闭养眼睛,听娘一把一把地,把草添入灶膛中,安静地听着柴草遇火后发出的“噼啪”声响,细细地分辨着这是什么草在燃烧。
豆秸燃烧的声音是清脆的“啪啪”作响,非常劲道,感到一种强有力的爆裂;豆荚则发出“哔哔”的声音;花生秸燃烧声音细小,却很集中,人多力量大的感觉;普通青草燃烧的声音,很杂乱,声音也有气无力的;最好分辨的当属玉米秸,个头大,一触碰便是“哗哗啦啦”很张扬的声音,燃烧起来更是轰轰烈烈地发出“呜呜”声;遇到没有晒干的秸秆,便会发出长的“嗤嗤”声,喷出白色的气体却不燃烧,那是水蒸气,恰如火车头的鸣叫和喷薄。松树曾经兀立下山岗,威武庄严,但作为松柴,到了灶前,不过是待烧的“草芥”一把。松柴有油性,遇火燃烧黑烟滚滚。火烈时,可以看到松油闪着锃亮的光,沿着松针“嗖嗖”地一路狂奔,发出一种尖细不堪重负的鸣叫声。很快被身后的火追到,火光腾空而起,打着旋,疯狂地放出光芒,胃出青烟。最清脆,并带着金属声音味的是谷子的秸秆在燃烧,它燃烧的声音真的很清爽,很脆快……
在我们家,谷子的秸秆是轻易不能烧的,因为它有更大的用途。过年时,除夕之夜,将谷秸铺在天井的地上。人来人往,来回走动,踩踏着谷秸,发出很大的声音。即使你再小心,再轻的脚步也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无可逃避,铺谷秸就是为了在各个门都完全洞开的时候,仍然能听见所有走动的声音,哪怕是一只耗子。而且,谷秸,无论你把它踩踏到如何的程度,它始终能发出清脆的声音,被人听得见。过完年,铺过的谷秸便可以烧掉了。
草芥,在燃烧时,各有各的声音,这是它们的个性,绝无雷同、这是草芥生命的绝唱,当它们唱完了这首歌,它们的一切都变成了灰,无需风儿吹,也会飘散得无影无踪。
已经多年不烧草了,可是那些“噼啪”的声音,却依然回响在耳畔。我的儿子也已经长大,肯定背不动他了,我也未曾背着他烧过草,现在他也肯定不肯再让我去背了。娘已经去了另一个空间,我对“背呀背”的感受只能停留在怀念娘的情分上了。再想伏在娘背上装睡的调皮,也成了幻想的绝唱。
10 盟前一张照片
这幅照片是用我1999年买的第一部数码相机拍的,人物是俺八十岁的老娘,
娘,给你照张相吧,我说。
娘听了很高兴,脸上满是笑容。娘挺喜欢照相的,这倒不是娘自我感觉有多么漂亮。娘是从平度城嫁到山区——我的老家,所以很早就接触过照相,对照相很认可,也很在行。娘是走过大江南北的人,住过济南弟弟家,住过上海妹妹家,算是去过大地方、见过大世面。每次从这些地方回来,总要带一些照片回来。所以,娘一听照相,就很高兴、很配合,整整衣角,梳梳头发,照照镜子,笑着看镜头,挺认真,挺自然,也挺幸福。拍完了,娘还在那里笑着说:“行了”这么快。现如今真好,不用去照相馆了,在家就能照,照完了还能看见,还有带颜色,真是神景!”
这幅照片上,娘的身后有许多挂历,基本上都是已经挂过的旧挂历、娘不管是否过期,她只挑选喜欢的画,不管日期,贴得满屋子都是,没事儿挨着看,也经常换,常换常新。唯独那幅金鱼的,一直不换。我都不知道多少年了,大概是最初兴起挂历年代吧。娘一直贴在那里,她喜欢那两条金鱼。我们买了几条真金鱼给她养着,她总是说不如她的那两条好。就是挂历上的那两条“金鱼”,关键是“长生不老”。
娘身后的电视,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我们1988年结婚,买的就是彩电,十年后,娘看的依然是黑白电视。娘总是说,人老了,什么彩色不彩色的,别人家还没有呢,谁谁谁经常到咱家来看电视。娘还说,上年纪了,也看不懂,有这么个动静,不寂寞,挺好。娘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来掩饰我的不足。
自从拍了这幅照片后,我常常看,总觉得娘身后的那个黑白电视机有点扎眼,时时刺激着我的心,我们都在孝顺这条路上努力,我们看彩色的,却让老人看黑白的。我的心哪,真是惴惴不安。也许可以用经济不宽裕来原谅自己,或者也可以说老人嘛,无论你如何孝顺,总不可能你有什么,老人就一定要有什么。但是,我始终感觉,我应该让俺娘也看上彩电,否则将来我会更后悔。1999年大阅兵,人们都在期盼着十月一的到来,期盼着一睹我军的风采。我也一定要让俺娘看到大阅兵,看到彩色的大阅兵。我呀,还是自私的,终于没有舍得给娘买一台全新大彩电。而是我们自己买了一台新的,把旧的给了老娘。娘一听把彩电给她搬来了,脸儿立刻展现出不高兴的样子:“老人了,看什么彩不彩的,不要!你们年轻,还有孩子呢,你们看!”
然后我怯怯地向她解释,我们自己换了一台更大、更好的,给您的是我们用下来的。
娘的脸这才放了晴。把电视机擦了又擦。那台旧彩电,一下子焕然如新。娘当着我的面什么也没有说,在我们走后,娘把胡同里那些没有电视的,或者没有彩电的老太太都提前告知了。来我家里看电视吧,10月1日中国大阅兵,全中国的人都在看哪。
10月1日那一天,我们没有回去,回去一定会打扰老人们的。平时家里有很多老太太来找娘拉呱,一见我们回去,立马就散了。理由是好做饭了。她们老人家,有老人家自身喜欢的快乐。我在平度看的大阅兵,边看边想象着,娘的屋子里热闹的场面。老太太们发言是积极的,但评论起来就是外行喽。莫名其妙的大笑,一直笑出眼泪儿。
后来听嫂子说,娘悄悄对嫂子说:“到底还是有色的好看!”
我给了娘一个有色的电视,娘便偷着乐。娘给了我们一个永远全新的世界,我更要快乐地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