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老房子,大约一百年了。东间为上房,东方文化东为上嘛。父亲结婚在东间,大哥结婚在东间,二哥结婚在东间,我把媳妇也娶在东间。西间很平常,没有什么特别的,也就是我们平时睡觉的地方而已。大西间,就是一个套间,必须经过西间,有两扇窗户,一扇大窗户朝南,由于西厢房的原因,很暗,还不如北面的小窗户来得亮堂。于是,大西间以黑咕隆咚称,放了许多粮食囤之类的大物件,有许多令我感到未知而无法探其秘的隐秘空间。给我的印象就是恐惧,我很惧怕这间屋子。母亲惩罚我最狠的招数就是“拖去大西间”。于是、我更加惧怕大西间。我拒绝去大西间,被拖着拉着时,我并没有被吓得尿裤子,因为我有一绝招——呼喊,喊得让老父亲听见。老父亲便不屑地说道:“行啦,吓唬吓唬就行了,非得弄里面,吓出毛病来就不好了。”
大西间里是老鼠的天堂,我曾经在这间屋子睡觉的日子,就是被老鼠欺负的苦难岁月。
最为重要的一间房子,位于东间和西间之间,就是正间了,也叫做堂屋,灶房,也是现代人所说的活动间。我们家就在这间房子里吃饭。
吃饭,是我们家最重要的事情,由于我们家人太多,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不能在炕上吃饭,冬天能在炕上吃饭,曾经是我梦想中最奢侈的愿望。
父亲经常发布“放桌子”这一道圣旨。“放桌子”,就是可以开饭了的意思。我特别喜欢做“放桌子”这件事情,简直就像是一个传令兵的工作一样。我们家的饭桌,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的,农村用来在地上吃饭的饭桌,长约五尺,高不足一尺,宽不足一尺,四个桌子腿连着四根桌子橕。
“放桌子”,我已经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这个工作的了。那个时候,我还不够高。
为了节约正间的空间,吃完饭,饭桌得竖起来,靠在供桌上,吃饭时放平,它就占据了正间的正中口由于它是用来吃饭的,所以我们必须无条件敬重它,不得从它的上面跳过、跨过,必须绕着它走。家中人多,放下饭桌,房间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变得无法通过。所以,父亲一颁布“放桌子”,家里所有的人立马分列两旁,男在东,女在西,有的人还需要退进东、西间去。放平桌子,各就各位坐好,每人都有相对固定的位置,不可随便调整、更换位置。东为上、北为尊,东北角的位置就是父亲的尊位,东南角则是母亲的位置,倒不是因为贵贱相对,而是母亲收拾饭方便,那个位置直接靠着灶台。这一切的安排,都是来自绝对权威的老父亲。
我主动承担“放桌子”的任务,并不被家人信任。桌子面斜靠在供桌上,桌子四腿离地,我也没有足够的力气一下子就可以把倾斜着向北靠着的桌子一下子扳过来,我就先跳起来猛力踏上桌子腿,桌子受力倾斜过来,我赶紧跳到地上,双手举起支撑住桌子,慢慢后退,最后把翻放着的桌子,正着放了下来。我的这一套动作,是充满危险的,有一次,我没有操作好,桌子倾倒过来,我没撑住,也没跳出,被扣在下面。
父亲禁止坐在饭桌的橕上。饭桌的四条桌子腿便斜着向南上方张扬地伸展着,我把饭桌的这个姿势幻想成了最舒服的太师椅的架势。于是,我便坐在桌子橕上,身体缩进四条腿与四条橕形成的空间,把脚抬起,放在桌子腿上面踏着特别舒服。面对我的不守规矩,老父亲也懒得批评我了。有一次,我坐在桌子掌上,摇摇晃晃作荡秋千的祥子,挺好玩的,父亲提醒我:很危险……话音未落,桌子歪倒了 ,
又把我扣在了下面。
两次事故,所幸没有伤及筋骨。
父亲说:“这饭桌子是咱家的宝物心姐姐、哥哥都曾把它弄倒过,和你一样,被扣在里面。饭桌知道孩子好奇,它很会躲避孩子。所以一次也没有伤着孩子。不伤家人的物件,是真正的宝物,是通灵的。它善待人,人也要善待它呀。”
父亲严格规定不准我们在饭桌上面切、剁、割、砸东西,一面损伤桌子面。
过年了,父来却喜欢在饭桌上敲打纸钱。把那些为祭祀用的烧纸平铺饭桌上,用一只刻有铜钱模的木凿子,在纸面上敲打。纸面上就留下了凹凸的圆中方图案,草纸就成了冥钱。父亲敲打的过程中,吃饭桌发出欢快的“砰砰”声响。也许吃饭桌很幸福,这是在造钱,说不定它还备受其惠。
夏天,父亲在饭桌上切瓜,这是他可以用刀的时刻。父亲总是选择桌面最平最光滑的那个部位用来切瓜。由于我们家口太多,父亲练就了把一个一抓大小的甜瓜均匀地分切成十一块的高超功夫。我不是欣赏父亲的刀功,我关心的是哪一块能够稍微大一点。十分遗憾,父亲切了一排瓜片,以我幼小的眼力,实在分不出哪一块更大。瓜瓤带着甜滋滋的味道,流到桌面上,流进饭桌中间的那一条缝隙。那是一条透亮的缝隙,瓜汁流动着把那条亮线封闭,就像是一根拉链拉过来,然后却消失了。我曾经无数次从桌子下面看,想看到瓜汁滴落的情景。可是,我一次也没有见到有瓜汁从饭桌的缝隙里滴下过,不知道那么多汁液都去了哪里。难不成吃饭桌也喜欢瓜汁?反正我是喜欢甜瓜的汁液,希望有一天,我能像父亲一样独自享受甜瓜的瓜瓤和瓜汁。父亲操刀分瓜,唯一的特权就是切开瓜的第一刀,把瓜瓤的汁液、种子倾人碗中,最后由他喝掉。那就算老人家特殊的享受了。母亲却说,小孩子不能吃瓜瓤,对脑子不好。后来,我独自享受甜瓜的瓜瓤时,发现,这东西并没有想象的好吃。
我们一直很尊重那张吃饭桌子,除了每餐都要把它擦干净,掀起来斜放。到一定时期,还要给它洗洗澡。父亲认为,也不必搞得过分洁净,说不定桌子还是靠我们吃的饭菜、汤汁供养呢。桌子上的那些沟沟坎坎,随着岁月的侵蚀磨炼,有许多已经变平了。
我总是忍受不住把脚踏在吃饭桌的撑杆上,那样很舒服。大哥立即替教训我:“拿下脚去!”娘就会让大哥小点声音说。我悄悄地把脚放到地上,可是过了一会儿,我的脚又自己跑到掌上去了,真没办法。
父亲喜欢在冬天吸烟,其他时间他是不吸烟的。冬天吸烟,纯粹是为了暖手。父亲认为,暖了手,人的周身就会感到暖和,心也暖和。既然这样,在那滴水成冰,没有专门取暖设备的年代,我凭着我那幼小的智慧,找到一个很暖和的地方,那就是父亲的怀抱,俗称“前怀”的地方。父亲坐在我们家那根长长的大板凳上,“咕噜噜”地吸着旱烟袋,双下捧着烟袋锅,我就从他环着的胳膊下面拱进他的怀中,抬起屁股,左移ー下,右移一下,就坐到了父亲的两腿上,把手慢慢地侵人父亲的两手之间,去靠近那个不停地散发热量的烟袋锅。父亲说的真对,我双手热了,周身也热了起来,母亲的怀抱水远都是温暖的,父亲的怀抱也很暖和。
手暖和了,我在父亲的怀里不老实起来,抬起头看着老父亲满是皱纹的脸,还有那飘飘然的胡子,挺可爱,便伸手去拽他的胡子。母亲说过:“您爹就爱惜他的那几根胡子!”父亲自己喜欢捋胡子,却不喜欢别人动他的胡子,也许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那几根胡子更金贵的啦,我可不会像父亲那样老道地爱惜地行耶胡须,我只会拽。把父亲拽疼了,父亲就会说:“嗨嗨,这孩子,这孩子……”并没有任何恼怒的样子。
哥哥就像书本说的“卫道士”,腾他反对我跑到父亲怀里闹,用白眼珠看我,说:“父亲那么大年龄了,你一点都不懂事儿。”可是父亲却不以为然,照常环着我“咕噜噜”地吸了吐,吐了吸,并不下咽。
等我有了孩子之后,孩子调皮捣蛋上蹿下跳折腾我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的老父亲。面对不谙世事的孩子的折腾,心中还是很高兴的:只有自己的孩子才会这样。这是天伦之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父亲当年也一定是这种美滋滋的吧,
父亲的白胡子,以我作为小孩子的手试,有点硬硬的,而且还有很多弯曲,一点都不直,也不太长,就是山羊胡的那种。等他连吸几口烟,手暖和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会习惯性地用手捋一下自己的胡子;说话说到高兴处,他再用手抖一下自己的胡子;讲故事讲到精彩处,他更喜欢捋胡子。
父亲会讲故事,在我们村子里那可真是有名的,许多人向往听到父亲讲故事,我是听着老父亲的故事长大的。老父亲讲的故事尽是些“闲书”:《大八义》、《小八义》、《薛礼征东》等。
父亲讲故事,到了冬天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队里分花生到各家各户,手工扒花生。每一颗花生,都要用手掰开,皮留下烧火,花生仁交回队里。
喜欢听父亲讲故事的邻居,纯粹为听故事而来,有点儿不太好意思,一边听故事,一边帮着扒花生,就顺理成章了。
为了节约煤油,扒花生时是不点灯的。暗夜里,一屋子人,炕上坐满了人,地下还有一圈,或坐或站。谁也看不见谁,大家集中精力听父亲讲故事,“噼啪噼啪”扒花生的声音都被过滤掉了。父亲在炕上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不下炕,不喝水,不哑嗓子,口齿清楚,表述明白,自始至终不急不躁。就这样父亲一直讲到70年代初,许多家庭有了收音机,来听故事的便逐渐少了。最后父亲就专门讲给我自己听了。
父亲最喜欢讲的是《巧奇冤》,书里的鼓词父亲都能背得下来。父亲讲到有鼓词的地方,就自我陶醉,摇头晃脑地唱起来。我喜欢故事情节,不喜欢鼓词,听不懂,趁机出去上网。
父亲和伯父经常讨论“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之类的话题时,顺便提到的水浒、三国故事很是精彩。我在一旁听着很是着迷。可是要求父亲讲水浒、三国的时候,他却坚决不讲。
父亲读《红楼梦》读得最透彻,可是讲了大家觉得尽是女人的事,听不进去。后来父亲专门给我讲《红楼梦》,里面那些诗词,父亲必得背诵。父亲开场便唱那《好了歌》,唱罢,捋着胡须长叹:“神仙好,千般好,千般万般莫做官!”接下来,我也没有时间听故事了,学校开始重视学习了。
父亲老了,没有人听他讲故事了,他就自己在家里看书。我们现在是读书,老父亲是唱书。放学回家,听到老父亲拖着长长的韵唱着书。屋门口,避风,光线极好。老花镜,两个圆圆的亮光映在书页上,晃来晃去的。
我已经不是拱进他怀里取暖的小孩子了,不能再随便地拽他的胡子了,只能远远地看着、欣赏着他在读书。只可惜,当初没有相机,没有留下影像。
父亲没有留下任何照片,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我们姊妹九个,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在当年能够想到为老父亲去拍张照片呢。
母亲说:“生活困难,你父亲也不愿意照像。没有相片,那就把你爹放在心里,牢记你爹的话,做个好孩子!”
07 捻耳朵垂儿的房老太
小时候,一次我“不舒服”。俗称“吓着了”、“丢魂了”。不爱吃饭,病恹恹的,无精打采的。却说不出哪儿不舒服。母亲便带我去找房老太。
房老太住在村子的东北角,八十多岁了,无儿无女,母亲说她一直没有“开怀”。房老太,是因为她的男人姓房。他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我在心里把他称为“长男人”。长男人不爱说话,似乎总是在扫地,往墙上抹泥,捡拾起一片片树叶,放在他的柴草堆里;捡拾起一块块小石子儿,漫过东侧的菜闶和菜园外的一条村道,把小石子儿扔到东面的湾里。
我不想去房老太家里,似乎有点怕怕的感觉。但又不能不听母亲的话,就迷迷糊糊地跟着母亲去了。
来到房老太家,长男人正在门外收拾什么。母亲跟他打招呼,他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继续干着他的活儿。
长男人没有向他家里喊话,我母亲也没有呼唤房老太,可不一会儿,房老太就从过道里走了出来。太阳光由高到低斜照进过道,我先是看见一双小脚捣呀捣呀地走着,托着裤脚很是利落,接着就是整个房老太进入阳光中,走出了街门,她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太太,满脸皱纹,眼睛深陷,鼻子似是带钩,满头银丝梳成一个髽髻,似是用一个黑色丝网罩挂在脑后,极分明的前白后黑,但很协调、干净、利落。
母亲叫了她一声“嫂子’”。房老太拍着巴掌,笑容可掬地说道:“哎呀,妹妹,进屋,快进屋!”
母亲执意不肯进去,就拉我在院子外一条南北向放置的石条上坐了。房老太紧挨着我坐了。我都没有看清她是怎么坐到石条上去的,她的双腿交叉着,非常紧密地盘在了一起。本来她的脚就很小,此时从两边几乎看不到她尖尖的脚尖。我几乎惊讶于她的脚没了。
她笑着伸手摸我的头,用手捻我的耳朵垂儿。她的手又软又暖和,一股热流通过耳朵垂缓缓流淌到全身,霎时全身暖和起来,太舒服了!
近处看,她的鼻子和母亲的没有什么两样儿,而且也是那么慈祥、可爱。然后,我仿佛出现了幻觉,面前的房老太像极了一个软软的棉化垛。
我最喜欢母亲在天井里缝被子了,晒得蓬松的棉花非常惹我喜爱。我喜欢躺在上面,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软、更舒服的了。于是,幻想着,天底下最舒服的东西一定是棉花做的。大概因此,我把房老太看成了一个比棉被更加可爱的棉花垛。
她一边捻着我的耳垂儿,一边念念有词地叨叨着:“……摸摸耳朵垂儿,来了你的魂儿……小人儿……”最后向我吹了一口“仙”气。房老太点上烟袋锅儿,松开紧盘着的双腿,换一个方向重新盘好,就和母亲拉呱,话题仍然是关于我的,她不停地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