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烂漫的季节,那些扎着羊角辫的小姐嫚,忽然对我好了起来,跟在我屁股后面讨好我,向我献媚,就是为了让我回家摘石榴花。她们不好意思进我家,毕竟是讨要别人的东西,而且她们感觉摘花不是好事,她们对我的家人心存顾虑,怕不让摘。她们便蹩在街门外,时不时地往里探头探脑。她们有了石榴花,就变成了疯婆子,一会儿工夫就把指甲染红,立马觉得自己妖艳无比,走路的姿态都变了——小屁股扭来扭去;说话的腔调也变了,挓挲着一双手,到处显摆。
我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采摘石榴花,尽量偷偷地进行采花行动。其实,我没有那么傻,随便把树上的石榴花摘下来,供她们玩,被父母发现了我挨罚。我尽量捡拾掉落地上的带花瓣儿的石榴花,或者干脆捡拾那些掉落的花瓣给她们。她们也挺精明的,对那些掉落的花瓣儿表示不满意,蔫吧了水分少,不适合染指甲。我趁大人不在天井里的空当,找来笸箩,爬上树,摇动树枝,使新鲜的花瓣掉落笸箩中。这些花瓣儿,使小疯婆子们很满意。我进进出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越是这样装作没事,越是有什么“偷着”的事情。其实母亲早看见了那些若隐若现的小脑袋。当然知道我在干嘛。
一次,我正准备上树。母亲从此经过,我装作欣赏石榴花的样子,嘴里好像还哼没有名字的歌谣。母亲说:“你在研究石榴花呀?你知道哪是谎花,哪是石榴吗?谎花留着没用,可以摘掉。”我看着满树的石留花,分不出哪是能结果的石榴花,哪是不能结果的谎花。我只好照实说:“不知道,您告诉我吧。”
母亲并不告诉我,说:“你不是在研究石榴花嘛,研究明白了,娘奖励你。”
我将计就计,正大光明地攀上石榴树研究开石榴花了。满树大大小小的石榴花呀,怎么分辨,干着急,无从下手。我揣着石榴花分给那些小嫚姑子的时候,我便问那些比我年龄大的:“有谁知道什么样的花是谎花,什么样的花是能结果的石榴花?”
她们摇摇头,不知道。
一个叫亚男的女孩说:“我们家有也石榴树,我奶奶一定知道!”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亚男。她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她家明明有石榴花,她却从来不把自己家的石榴花拿出来玩儿。从那以后,亚男再也不参与用石榴花染指甲的活动了。不过她还是托一个小娃儿告诉我:容易掉落的是谎花,不掉落的就是结果的石榴花啦。大概这是她奶奶告诉她的吧。
我把这个答案告诉母亲,想讨赏。母亲笑着摇摇头,说:“谎花真的容易掉落,可掉落的并不都是谎花。如果说掉落的是谎花,那你只能在树下等,等着捡拾掉下来的谎花。你要学会分辨树上的花,哪些是谎花。分辨清楚了,你就可以上树采谎花,反正也不结果,娘也不会怪你。采错了可不行。”
是啊,我要能一眼看出哪是谎花,该多好啊!采了给那些小嫚,娘还不怪我。我绕着石榴树转了几圈,看看石榴花的模样,还是差不多。于是就去缠磨母亲,让母亲提示一下。
母亲说:“人栽石榴树,是希望它结石榴的。可谎花只开花,漂亮一阵儿,开完花就凋谢了。开了满树的石榴花呀,人很高兴,以为要结满树的石榴了,可是许多花掉落了,人的心也跟着掉落。谎花把人给骗了,就像人撒谎,说得好听,让人高兴一时,过了嘴瘾,毫不负责任。因此,那些骗人的谎话说完了就被大风刮跑了。骗人的石榴花就成了谎花,开完了就掉落了。只有结果的石榴花,不仅是为了开花,更是为了结果,要负责任,要长果实,秋天才是它的精彩。”
可是,我仰望着树上的石榴花,不知道哪一朵是随时会掉落的谎花,哪一朵是永远留在树上,最后结出石榴果实的石榴花。母亲对我说这些话,我似乎并没有听懂。母亲还是没告诉我哪些是谎花。
一天,我看见一个邻居采了许多黄瓜花扔掉了。我跑过去捡了玩儿。他见我喜欢,就又采了一些送给我,并说:“好好研究研究吧。”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把我领到黄瓜架下,指着两朵花让我仔细比较有什么不同。我看了又看,终于发现,有一朵花的下面有一根小小的,像小指头样的黄瓜,另一朵花下则没有。他笑着说:“没有小小黄瓜的花就是谎花,它们只开花不结果,还要吸掉很多养分,所以要提前裁掉一部分。”末了,他还送了一根黄瓜给我。
我回到家里赶紧看石榴花,看花的下面是否也有那个“小小的黄瓜”?
看啊看,啊,我终于发现,石榴花虽然没有那个“小小的黄瓜”。但它们的屁股不一样,有的是圆圆的,有的是尖尖的。再看掉落地上的那些花,大部分是尖尖的小屁股。盛花期已过,留在树上的石榴花,大部分带有一个圆圆的******。
嘿呀!再回头看满树的石榴花,大圆屁股、小尖屁股……石榴花呀,“哗啦”一下分成了两种。尖屁股的谎花,一下子变丑了,特别是那些掉落地上的,惨败的谎花,是因为撒了谎,被风吹掉了。
我上树准确地采摘着那些谎花,母亲看见高兴地笑着说:“其实啊,满树的花,不能结满树的果,结果太多也不行。那些忒密实的石榴、看起来不健康的石榴,都可以摘的。”
我忘记了是否向母亲讨要过奖赏。
上学后,有一段时间我和亚男同位,我带了一颗石榴给她吃。她瞪大眼睛,道:“你们家的石榴怎么这么大呀?”她说,奶奶总是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们家的石榴树,不准任何人动,连一朵谎花都不允许动,结了满树的果子,然后大部分就坏掉了,最终成熟的也是小得可怜。
我忽然明白了,母亲从来没有反对过我采摘石榴花,那也是疏花。即使在谎花落尽,树上全是小石榴的时候,母亲也会主动采摘一些有问题的小石榴下来,并且说:“孩子多了饭不够吃,石榴多了长不大。这就像人有了小毛病要及时地整改掉,这样秋天就是满树的大果实,好果实啦!”
后来,有人说,石榴花,谎花也很重要,传粉用,肃然起敬。再后来,遇到一个种了上万亩石榴的石榴王,他听我谈起母亲的观点肃然起敬:老人家是对的,虽然石榴花、谎花的称谓不专业,应该叫正常花,中司型花,退化花,但是,疏花是对的,正常花,该疏也要疏,其他的更是坚决不能留,才能多结好石榴。满树石榴,子孙满堂。
05 葱花炒鸡蛋
青葱童年,我总希望母亲能给咱来个“葱花炒鸡蛋”,可惜母亲就是不做,不是不会做,是会做而不做。
本来家中就养了很少几只鸡,有的还不下蛋。攒来攒去,五天一个集,十个鸡蛋,俗称“一把”。拿到集上去,一卖,就有了油盐酱醋。
可是,突然有一天,俺吃到了葱花炒鸡蛋。
您是不知道,哥哥姐姐太多,俺是老九,稍微有点差样的好菜,一人抄底一筷子,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连菜汤都捞不着。
在大家都不在家的时候,母亲,真的给俺来了个葱花炒鸡蛋。嘿,那个香啊,那个好吃啊,至今想起来,还能嗅到香味,口里还有那种滑滑的感觉。
为什么母亲那么大方呢?俺感冒了。发烧、嗜睡、不吃饭。母亲就在别人都不在家的时候,单独给俺做了一个葱花炒鸡蛋。
别人都不在家的时候,这是一门学问,不是母亲偏心眼儿。眼不见,心不馋。这要是大家都在家中,那么香喷喷的葱花鸡蛋一炒,大家得往肚子里咽多少口水啊。人多,鸡蛋少,谁不馋!
一顿葱花炒鸡蛋,感冒竟然奇迹般地好了,真神了。可是,这一次的葱花炒鸡蛋,算是给俺勾上馋虫来了。感冒好了,食欲猛然来了,俺更想那葱花炒鸡蛋了。母亲却坚决不做了:感冒好了,和大家一样老老实实地吃饭。
葱花炒鸡蛋,只有感冒时才能吃啊。
于是,俺就想再感冒一次。想感冒,感冒却不来了。俺实在是太小了,居然想不出如何才能感冒的招数。睡觉故意不盖被子,想让俺着凉,可是一睁眼,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上身了。
放学回家,跑一身汗,脱了衣服,光着屁股,到处乱蹿,没人管,也不感冒。一家人吃惊地看着我:彪了?
同学教俺一招,往头上泼凉水。哎呀,扎凉!冻得直打哆嗦,折腾来折腾去,遭了不少罪,可就是不感冒。
后来又有同学支招,假装感冒。于是一放学,赶紧往家跑,到家正好出了一身汗,然后拼命地干“咳嗽,并做病怏怏、蔫蔫的样子,抽着鼻子,哑着嗓子说:“娘,俺感冒了。”可是,母亲伸手一试俺的额头:不烫手,还出汗哪。没事,玩去吧,待会儿给你烧一碗姜汤。
俺的娘哎,俺可高低不吃姜。葱花炒鸡蛋没捞着,还得灌姜汤。吓得俺一溜炳儿跑得没影了,找小伙伴们玩去了。假“感冒”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那个时候,得个感冒远没现在容易,吃个葱花炒鸡蛋更难。现在,葱花炒鸡蛋不想吃了,倒怕得感冒了。小心、小心、再小心,嗯哼,感冒了。
后来,俺领着媳妇回家,母亲居然毫不留情地揭俺老底:“天亮从小就馋!为了吃个炒鸡蛋,就想折腾个感冒出来,那一通鼓捣,费劲啊,哈哈……”娘边说边笑,笑出了眼泪。
“其实,那天,我是在鸡蛋笸箩里挑来捡去,挑了个最小的,又觉得太少,就加了棵葱……想想从前哪,也真难为孩子,当娘的连个鸡蛋都不能满足孩子。”说到伤心处,母亲可真的流泪了。
“后来,我几次想给他再炒一个蛋吃,就奇怪那鸡蛋怎么就不碎呢。原来害怕鸡蛋碎,碎了就不好卖了。那段时间,倒盼望有鸡蛋磕碎。于是,不再小心地轻拿轻放,不在乎碰碰磕磕。你说怪了吧,那鸡蛋就是皮厚,坚决不碎。哪像现在的鸡蛋,皮儿这么薄,不需要动它,它自己就碎了。炒出来,也不如从前那么香了,也没有人馋了……”
现在,媳妇常常对我说:“怎么样,给你来个葱花炒鸡蛋?”
我很喜欢听到这句话,每次听到都感觉有幸福袭上心头。
06 老父亲
感谢父母,把我带到这个美丽的世界,让我生在一个老父亲、老母亲,兄弟姊妹一大群的家庭,一个文味十足、充满故事、家法严格的家庭。我是父母疼爱、溺爱的小儿子。哥哥姐姐不招惹我,否则父亲总是批评他们:“你们都大了,干点什么不好?”任由我调皮捣蛋,让我见证家庭成员上演的一幕幕喜剧,让我从小就感受到生活的无穷乐趣。我家充满了爱的福祉,让我的童年奇幻地漂流在爱的海洋上面。
姐姐曾笑话我是“炕头汉子”。在家里调皮捣蛋挺有本事,出了门就没本事了。父亲严格规定,出门不准招惹是非,在外面受了欺负,回家还得再挨训:“你好好在家呆着,谁敢来家欺负你!”母亲在一旁顺着父亲的话说:“人,有刚强‘刚’死的,没有‘孙’死的。”我曾经立过一个伟大的志向,做一只绵羊。
父亲的属相是属羊,我的母亲属羊,我的二嫂属羊,我的媳妇属羊。
母亲经常讲的是佛,虽不吃斋,但念佛。母亲不识字,但能背诵一些经文,还时常讲一些耶稣基督的故事;父亲经常讲的是儒家、道家,动辄孔孟之道如何如何。父母之间在一些家庭琐事上时有冲突,但在文化上没有任何冲突。看了《红灯记》之后,母亲说道:“我和你爹就是两股道上跑的火车。你爹认识字,是真学问,自己看书学来的。可惜生不逢时。我不认识字,都是听来的东西。”
学校里批判“师道尊严”,我忽然想到,父亲是不是“家道尊严”?母亲立即严肃地说:“干什么,想造反啊!你们兄弟姊妹这么多,没个规矩能行嘛!”
老父亲不准吹口哨,流里流气;不可以打扑克,吵吵闹闹地太乱……父亲说下象棋好,很静,锻炼脑子。他还在旁边给泡茶喝。不准参与任何论输赢的赌博活动。父亲认为,凡是以赢物品为目的的玩儿,都是下三滥。我曾经用纸片折叠了一些“纸宝”,与小伙伴儿们打着玩。我赢了许多“纸宝”,被父亲发现,立逼着我全部分送给小伙伴儿,不得再玩!我至今不曾参与赌博的娱乐,就是心存那份对父亲的敬重。
吃饭时是不准说话的。父亲强调:“吃饭时,嘴巴只用来吃饭。”但我觉得,父亲总是不遵守自己制定的规矩,边吃边教育我们:”女孩子,要像个女孩子的样儿。笑不露齿,行不摇头,站不倚门…… 男孩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见人有礼貌,先笑后开口。好马在腿上,好汉在嘴上。鸡,它记吃不记打。穿开当裤的叫孩子,扎起腰来就是大人。人能自我约束才叫人。”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父亲真的是一个老封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长大,见识的宽泛,对老父亲越来越理解,实际上是很传统。
父亲的脑海里,多子多孙,那是上天的厚爱,他的脑子里面绝对没有如何抚养孩子多的精神负担。一个是养,两个也是养,有口饭吃就可以活命,照样活得很快乐。周围的人都一样,基本上没有什么特殊的富裕,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贫穷。于是没有比较,没有攀比,没有让人羡慕的不得了的富庶,也没有让人惆怅满腹丧失一切希望永无翻身机会的绝望;也没有让人讥讽、嗤笑的喋喋不休的欺贫爱富的极贱文化。认字很重要,孩子必须去上学。但是上学这件事情并没有任何令人头疼的信息,只要你想上学你就去;当然你也可以随意不去上学。
和老父亲走在一起,在不知情人的眼里,我俩更像祖孙。从小学到中学,始终有同学见到我父亲,以为是我爷爷。
这就是,历史的曾经,曾经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