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麻秆登时眼睛变得暗淡了。他本来是需要多多的劝、捧、抬、求,以示尊贵,火候到厂,他也就会容许添酒的。或者宋矿长能体会出滋味来,换瓶好一点的酒,也可。却没想到,宋矿长真的不给他添酒了。大麻秆有了些许失落。大家举酒,他举水,喝到嘴里淡淡的,喝到胃里凉凉的,算是失落透了。听到别人咂嘴声,仿佛是喝到好酒的滋味,他有点不屑。不过,奇怪,这酒怎么这么香?他嗅到了酒香味,一种特殊的香味,美味。他以为自己闻错了,错在自己没喝而只看别人喝,有点馋,因此鼻子发生了故障,产生了错觉。他告诫着自己,不要馋,他们会喝什么酒,这么劣的酒也喝,还装出美滋滋的样子,真会讨人家的欢心。他沉默着,安慰着自己,说服着自己,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然而,他的鼻子却不断地向大脑发送着信息:“这酒的味道太好了!”他终究无法阻挡酒味的骚扰,感觉面前这普通酒,像好酒一样诱人。他忽然悟出一个道理,有酒而喝不到的时候,什么酒都是好酒。于是他开始馋这酒了。越是馋,酒香味越浓,直往鼻子里钻,直往肚子深处扎。他感到口渴,喝口茶,不解渴。吃口菜,菜在嘴里翻来覆去难以下咽,味同嚼蜡,看来压酒的菜,当无酒可压时,水唧唧的没了滋味。难怪口里寡淡淡的,胃里空荡荡的,是胃缺酒啊,食不甘味,原来如此。他不自然了,手足无措了,话也没有了,眼光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他想表现得平静一点,可是两边的脸失去了平衡;想说话,却找不到嘴在哪里开缝。大家兴高采烈地开始互相敬酒,对大麻秆格外照顾:您老,喝点水就行!对于别人的敬酒,他无奈,只好勉强笑笑,提左腮拽右腮,耷拉着上嘴唇,哆嗦着下嘴唇,眼睛晃晃悠悠,好不容易从哪里将笑挤出来,却没等收回就没了踪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麻秆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高高的身躯“噌”地竖了起来“那个吧,宋矿长热情招待,好酒好菜的,我也应该敬个酒。”伸手就捞酒瓶子。
宋矿长早有准备,左手抢先抓过酒瓶,右手客气地挡住了大麻秆:“您看,您老客气什么!不必非用酒啊,只要感情有,茶水也当酒嘛!来来来,以茶代酒。”
大麻秆自感没趣,酒杯“咚”地一声“墩”在桌子上。忽觉不妥,又将杯子重拿起,轻轻地重新放了一次。热气升腾起来,想出汗,空调劲吹,像有霜落下,窝在心里难受。大麻秆不自然地耸了一下肩膀,一口就要叹出来的气,硬咽了回去。
最后一道菜,清蒸梭鱼。厨师做得好,色泽美观招人喜,清香扑鼻宜人来,大麻秆爱吃鱼,今朝得见如此的美味,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好鱼,难得一见的好鱼!”话音没落,大家笑喷,捂嘴瞪眼,前仰后合。大麻秆愣愣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正暗自揣摩,有什么好笑的!
宋矿长道:“好鱼配好酒,上好酒!”淮顺便喊了一声:“激动人心的时刻到喽。”
果然“好酒”来了,但见门开处,服务生到了,双手轻托一晶莹剔透托盘,其中搁一富丽堂皇的酒盒,放在大麻秆面前,揭去防伪标签,掀开美酒宝盒,露出黄澄澄软缎包装。宋矿长哈哈一笑,道:“简直像新娘的红盖头。”端酒的服务生,伸手一拉那蝴蝶结,黄色软缎舒缓地滑下,始显出一个精彩绝伦的水晶瓶子,优雅醇厚的琼浆玉液,摇曳生辉。
大麻秆的眼睛忽闪一亮,双手抓住了酒瓶,攥了个结结实实,情急之下,险些将桌子撞翻,桌面上的汤水流到他的裤子上了。大麻秆顾不得那些,高声说道“来鱼了,我给各位敬个酒吧。”“咕噜噜”给自己的杯子添了个满且尖。先喝为敬!一举杯,一扬脖颈子,“咕咚”,一三两酒一饮而下。他愣了一下,这哪是什么好酒?分明是勾兑了大半水的劣质酒,连嘴都不辣!他又瞪大了眼,冲酒瓶子一阵端详,“吧嗒吧嗒”嘴儿,咽下两口唾沫,嘴上说道:“……好酒,真是好酒。”
大伙非常安静而又专心地齐刷刷地瞅着他。
大麻秆举酒瓶要给大家添酒,所有人齐声说:不行啦,不行啦!都把酒杯拿开了,坚决不要。大麻杆环顾了两圈,咂摸了一下嘴,心道:“比喝水好多了。你们不喝是吧。”他又满上一杯,一饮而尽。于是,他的脸也光了 ,眼也亮了,手舞足蹈地开了话匣子:“这么好的酒,对灯摇曳琥珀光,杯未沾唇先闻香,好酒醉心孬酒醉头……”
那瓶“好酒”眨眼工夫进了大麻秆的肚里。宋矿长赶紧一使眼色,服务生变戏法一般从身后又拿出一瓶酒来,送到宋矿长手上。宋矿长把酒瓶嘴凑到大麻秆的鼻子尖上,让大麻秆闻了一下。大麻秆瞬间瞪大眼睛。宋矿长接着又稍斟一点,让后大麻秆尝了尝。大麻秆虎起脸来说道:“老宋,你耍我。”
这是宋矿长提前设计好的一个局,知道大麻秆会“抢”酒喝。那个水晶瓶子里装的是几块钱的普通酒,而宋矿长手中这瓶却是货真价实的好酒。宋矿长也一脸严肃地说:“马主任啊,咱都是爱酒之人,有不花钱的酒喝就很幸福了。何况,咱还有这么好的酒呢。你呀,实实在在,仗仗义义地,好好喝酒,没等宋矿长把话说完,大麻秆佯装沾了酒,一眯缝眼,一点酒杯:斟酒!添吧!满吧!喝吧!最后又醉了个稀巴烂,好不容易抬进车,还是没有吃到鱼。
临行,宋矿长提两瓶好酒,给大麻秆揣在怀里:“马老,您才是酒中真人啊!”
18 捎口信
那是个刚刚流行家里安装电话座机的年代,还是个坐辆轿车就显身份的年代。
王辉请我到平度大厦西面一个饭店吃饭,同事张建一听,便让我给他的朋友老崔捎个口信,他家的电话没有放好,打不进去。老崔就住在平度大厦路东小胡同的第三户。
王辉开车到单位接了我,稍拐个弯,按图索骥找到了老崔家,胡同里临街的平房,敲门。门慢慢打开,一个挺大的脑袋勉强露出,瞪着狐疑的眼睛看着我。
“您是崔师傅吧?”
他点点头,仍然紧盯着我。
“我是张建的同事,张建让我给您捎个口信,您看看您的座机是不是没有放好,他让您在电话旁稍等,他一会儿给您打电话。”
他听完了口信,放心地敞开了门,什么也不说。
我怕他没听明白,就又重复了一边,最后强调:“张建说了,不用你给他电话,您忒节约,还是他给您打吧。”
他一听我是张建的同事,就走出家门,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他似乎是点了点头,向四周打量着,仿佛是他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说:“忙吧!”转身就走,打开轿车车门就要上车。
“哎,哎,伙计,”他喊住了我,“您慢走!”
我扶着车门,回身:“您,有事?”
事后,经过分析,老崔一开始不知道我是坐车去给他捎信的。看我打开车门,知道我是坐车来的啦。
“啊吆,您看,您说我这人,糊涂了,怎么就忘了让您进屋里坐坐,喝杯茶,歇歇。哎呀,真是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说着话,就走到了我的旁边。
“噢,别客气,我有事。”
“哎呀,很忙,麻烦你了,真过意不去,还是,进屋坐坐吧。”他又向我凑过来,注意力却是看车里的人。
“我们有事情,朋友请客来接我,顺便给你捎这口信。”一边说着,一边想尽快摆脱他。
“哎呀,是吗?”他伸过双手,一下子就将我的下抓住了,“我看您还是进屋坐吧,还有这些朋友。”他对车里的人说。
“我们有事。”车里的王辉出于礼貌,说道。
他一听车里的人搭话,绕过我,就躬腰将三分之一脑袋顶进车里,双手还握着我的手呢:“是吗?朋友嘛,见了面就认识了,就是朋友,进来吧,要不今晚就在我这里,喝两盅,没有关系,来吧,进来吧。”
车里的王辉不知道说了什么,我就赶紧拽了拽手说:“不了,我们得赶紧走,早到的人在那里等急了。”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就是喝酒嘛,在哪里不一样?要不您一块儿在我这里,客气什么!”
啊?!我一时语塞了,这,这,“你呀,忙吧,赶紧将电话放好,说不定张建一会儿就打过电话来了。”
“没事,没有什么事,您不在我这里,您说我也不好意思跟你们去啊,是不是?”他顿顿我的手,两只眼睛巴巴地望着我,笑容满面。
我一听,这老兄居然说出了这话,我也没有打算让他去啊,他倒是把话截前头了。我极力想摆脱他的手,干脆就没有接他的话茬。
他一看对我说的话不奏效,就转身向车里的王辉说:“在我这里吧,现成的。您看,小卖部天天新鲜啤酒。”
王辉说:“我们真有事,请客,早在那里等着了。”
老崔猛然松开我的手,几乎要拱进车里了:“哎呀,是吗,那是不是,我就不用去了吧!”
我的天哪,他这话可真是太经典了,直到今天,老崔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在我耳畔绕梁。我的脸皮就够厚的,都想不出这句话,当时我真是无语了,找不出任何可以阻挡他的话。
还没等我想出合适的话来,王辉有点不耐烦了:“行啊,一快去吧。”
“哎,哎,好好。”老崔松开我的手,不费吹灰之力上车了,还对我招手:“快点别罗嗦了。”
“您好像没有关家门……”我站在车边对他说。
他挪动着身子,“什么门不门的,家里没有点值钱的东西。”
“电话的事……”我坐到了车里。
“没事,走吧!赶紧的,别让人家等。”
进了房间,老崔拱手作揖主动向早到的人道歉,安排服务员赶紧上菜,搬动着椅子,招呼着座次。真神了,他居然知道把我安排在主客,安排王辉坐主陪。他就紧挨着我坐了,对我伺候得那个周到哇,我还真是第一次享受到那么的细致人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