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母亲的礼拜天
母亲对礼拜天特别敏感,平时给她电话,老半天没人接。每逢礼拜天,我给她打电话,振铃不超过三下,母亲就接起了电话,她一下子就听出我来了,也不管我要说什么,就先说了:“今人是礼拜天,你们同来?”
我们回来了,她就逐个欣赏。母亲瞅着自己的孙子一个劲儿地乐。儿子说:“奶奶不认识我了?我才几天没有回来啊?””母亲说:“天天同来也看不够。”
儿子从压井里压水洗澡,哎呀,真过瘾,好爽,真过瘾。一会儿的功夫,天井可就满水了,还淌到了街上,路面都湿漉漉的,行人不得不小心经过。母亲赶紧出去用沙子垫路面。就听街上行人说:“二奶奶,孙子又回来了?”母亲说:“是啊!是啊!嗨,就喜欢那口凉水,城里不这么方便。”
吃饭了,母亲以东道主的身份,嚷嚷着让我们吃这吃那的:“孝敬我的东西,给了我我就说了算,吃,吃。”一会儿将这个碗推到她孙子的跟前,一会儿将那个碟子拖到她儿子的跟前。母亲喜欢将自己爱吃的让你吃,你吃了,她高兴。她用眼睛吃,用心享受,认真地看着你的嘴,像一个婴儿那样看你的嘴,看着你津津有味地吃。当你下咽食物,她的目光也会跟着下移,你甜在嘴里,她甜在心上。米饭里有一粒沙子,硌了我的牙,母亲的面孔马上布满了关切,额头的皱纹深深地聚在一起。其实,母亲根本就没有听到沙子的声音,离我最近的老婆都没有听见。母亲自责道:“你看,老了,干活一点儿都不仔细了。”
饭后,我躺在炕上午睡,母亲就对我儿子说:“你爸爸从小懒,就是让我惯的。”
下午,是母亲关心儿媳的时候。做女人不容易,儿子们不好,都是当娘的没教育好,你们要多担待。嘱咐儿媳们,干活要仔细、小心,小心呵护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手,最应该注意的是千万不能受凉。然后,母亲将自己有些变形的手伸给儿媳们看:“这就是以前不注意造成的结果”。临走,母亲忙了起来:“给你们捎点儿面吧,城里的面有假,不好吃,咱家的麦子没有在马路上晒过,都是在平房上晒的。我自己用水淘洗得干干净净。”还是给你几个馒头吧,你们懒得做馒头。”“捎点儿豆角吧,你看我种的豆角,又长又大,你自己摘,随便摘,街坊邻居都来问我要豆角种”“呐,捎上这些粉条,他们爷儿俩一个脾气,都喜欢吃粉条……”
我们要走了,母亲恋恋不舍。她摸着孙子的头说:“下个礼拜还回来吧! 那时花生就实成了,我给你煮花生吃。”
母亲手搭凉棚,一直看着我们拐弯,久久不肯放下……
02 娘,过年好
过年了,回老家,到娘的身边过年。
孩提时,我最喜欢过年。穿新衣,吃好饭儿。
爹娘似乎没有我们盼望过年那么多的热情,但也积极行动起来,里里外外地忙年。为了
让我们欢欢喜喜地过年,爹娘平时省吃俭用,必得保证每人都有新衣裳。娘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经济拮据、物资贫乏,却要满足孩子对年夜饭的期盼。娘使出浑身解数,将普通的萝卜、白菜做得花样翻新,我们吃得喜笑颜开。
我只知道过年好,年年长大,年年盼望着过年。却不曾想过爹娘的辛苦,爹娘心里的艰难。
就在一转眼,我成了孩子的父亲,忽然发现我的肩上有了一副重担。无忧无虑盼望过年的热情又有了些许改变。回头看,严慈的父亲已经故去,含辛茹苦拉扯我们成人的娘也已老态龙钟、接近风烛残年。
现在娘已经不再看重吃穿,期盼的是孩子们都来围绕在她的身边,热热闹闹地过年。我要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回到娘的身边过年。
娘不愿意到城里住,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老屋是娘自由自在的天地,吐口痰都方便的地方。娘说过,爹把她娶在老屋,爹老在老屋,老屋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家。这里还有难舍的人脉,三棵韭菜两棵葱的礼尚往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语重心长。狗叫使娘睡得安顿,鸡鸣唤娘早早起床。虽然没有什么太多的事情,可娘还是整天忙里忙外,认真地打点她的家。娘感觉着自己的身子骨,忙活着还就是比闲着强。干净的过道,茁壮的蔬菜,鲜艳的小花。十几平方的天井,管理得比我的办公桌还有条理。一切都透着热爱生活的气息。
娘,吃过的苦没法说,经历过的难没法说。曾搂着一堆孩子,瞅着日本鬼子的刺刀在她的鼻子尖上滑过,饿着肚子干活是常事,生完孩子就下地干活……
过去,娘常说:“过年,就是过孩子的年!孩子欢喜,大人就欢喜;孩子们热闹,大人就放心了。”
现在我对娘说:“过年,就是过老人的年!娘高兴,就是我们的成就。”
过年了,就要和娘一起过,能和娘一起过年,是我的福分。
回到老家,一进街门,我和老子高喊:“娘!”儿子就喊:“奶奶,我回来了!”娘颤巍巍地迎接我们,满心的欢喜堆起会心的笑。
我在心里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
妻子将我们带回来的年货数给娘听。娘一个劲儿地说好,什么都是好。大哥大嫂来了,二哥二嫂来了,还有一大群侄子、侄女。一大家子人围在娘的身边。娘乐了,忙了,转来转去,不知该干点什么好。
看着走里走外的老娘,真的越发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腿脚也更加不灵便。一会儿工夫,孙子孙女的名字,在她的嘴里就乱了套,张冠李戴。娘叫一个孩子的名字,满院子的答应声,娘自嘲道:“看看俺,老糊涂了。”
娘将最暖和的炕让给我们,拿出一直不舍得盖的鸭绒被子,枕头都是今年的新谷糠添的,晒了又晒,直到满屋子都是太阳的味道。
娘的安排,我拒绝不了。娘说:“有俺这棵老疙瘩,你们就回来,在俺的身边,就得让你们舒舒服服地,为娘的也只能做这么一件事儿了。大家聚在一起过年,一切俺来安排,俺说了算,俺满心欢喜。没有俺这棵老疙瘩了,你们自己说了算,你们想怎么地就怎么地。”
我是娘的老小。娘始终把我当小孩儿,疼爱着我,呵护着我长大。我已为人父,却仍要享用娘亲宽厚的疼爱。除了娘,我还能再在哪里找到这样博大的爱呢!这爱,怎么回报,也许毕生都无法回报。娘说了,只要你们过得好好的。
有自己的老娘在,过年时节,回到娘的身边,才是真的过年,满眼年的影子,到处是年的味道,周身是年的享受;作为儿子,一切都是娘给的,作为儿子,我能给娘什么?一件新鲜衣服,一盘山珍海味?
还是坐下来,听听娘怎么说吧。听娘絮叨絮叨过去,听娘絮叨絮叨今天,反过来倒过去,也就是那些事儿。我们看着她说,任由她说,她就高兴,娘高兴,年就祥和,我们就幸福!
除夕夜晚,过年了,吃了饺子,跪在地上,深深地拜,重重地叩,让额头沾上老娘脚下的尘土,磕一个响头,高高地喊:“娘,过年好!给您磕头了!”
03 芹業与小公鸡
十月一,放大假,玩的日子。城市人在繁华的城市里玩腻了,跑到乡下去,吸新鲜的空气,看养眼的绿色,顺便打打牙祭,吃点农家宴。
于是,几个铁哥们儿找我,商议怎么个玩法。家有老母,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得回老家,回到老母亲的身边。
他们一听,积极响应:“就到你老家,看看咱的老母亲!顺便让老娘做个拿手菜解解馋!”
到了老家,铁哥们儿就抢着提上大包小包,冲下车,还没进门就喊上了:“大娘,给您老请安了!”
母亲听了赶紧出来迎接:“哎呀,怎么还用捎东西?!俺什么也不缺,你们能来玩儿就好。快进屋歇歇,树上有石榴,石条上有花生。还有,谁敢吃酸,山楂,……看中什么吃什么。喝水,屋里头有。”
铁哥们儿看看树上裂着大嘴的石榴,吧嗒吧嗒嘴,咽着口水。他们对石榴的兴趣不太大,怕酸,目光瞅向了别处。
那里有几只闲庭信步的小公鸡,正悠闲地啄着食。小公鸡走动着,那些城市人的目光紧随其后跟着移动,怪怪的,泛着绿光。他们瞄上了那几只小公鸡,我别过脸去,假装没看见。那些鸡,可是母亲的最爱。都是当年的鸡,个子长够了,却尚未发育完全,母鸡还没有开始下蛋,公鸡还不会打鸣。
母亲喜欢养鸡,养了一辈子,每年也就是养那么五六只。经济困难的年代,我们兄弟姊妹哪个头疼感冒,母亲就会“恩赐”俩鸡子吃。因此,小时候的我,常常想得感冒。母亲不仅养母鸡,也养公鸡,公鸡长够了个,也不卖,送人了。我不记得家里什么时候杀过鸡,一大家子人,硬是杀不了一只鸡。
建波来我家次数多,跟我母亲最熟。他嬉皮笑脸地对母亲说:“大娘,这次,嗯,您老给做点什么吃?”
“想吃什么,说!”老母亲挺直了腰板。
“嘿嘿,大娘,您看,这公鸡……它不下蛋,卖钱的话,也值不了几个……钱。”
母亲看着正在打鸣的小公鸡,再看看建波笑眯眯的眼,道:“钱,由您哥哥挣,大娘养鸡是个小营生,时间长了,就是感情,卖了干什么?对,不卖。”
“那,你养着不是还要喂它粮食?”建波继续启发道。
母来说:“你们城里人不是还养宠物嘛!”
“还不如咔嚓了。”建波便说边摸着自己的脖子。
母亲关切地问建波:“你脖子怎么啦?”
建波一看,旁敲侧击不管用,就直截了当地说:“大娘,我是说这小公鸡,杀了炖炖吃,应该不错!”
“吃?谁吃,日本鬼子?现如今都兴减肥,谁还吃鸡?别闲着没事和俺老婆子开玩笑了。”母亲边说边将公鸡赶走了。
大家大笑:“开玩笑,开玩笑!”
我赶紧领他们爬山去。母亲在身后高声喊道:“玩玩就快回来,俺给你们煎菜饼子吃!”
秋高气爽,地里一派收获的繁忙,成堆的玉米就放在路旁,成垛的花生还没有来得及摘完,收获的农民正忙。
山,爬了不到一半,他们就大呼小叫地说“不行了”。原因嘛,不是他们真的不行,怨我走得太快。
看他们坐地上伸着大舌头,呼呼喘气的样子,真是,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好好在城里待着多好,非来爬山,吃饱了撑的,找这累,受这罪,
“芹菜!”路旁,有人种了两畦芹菜,清冽的山泉水,从畦边潺潺流过,芹菜长得敦敦实实,透着茂盛、茁壮,泛着诱人的油光,鲜嫩嫩、脆生生,不仅使人想到,那极佳的下酒莱,更使人联想到一道地方菜,当年的小公鸡炒芹菜……
“怎么样”天亮,咱买点芹菜,炒小公鸡吃,正好对味。”
我心想:别美了,母亲绝不会舍得把没长够个儿的小公鸡给宰杀丁的,她宁愿出去买一只老母鸡回来。
我们站在芹菜地旁边,看着这荒山野岭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要不动手擗点儿,惹出乱子天亮收拾!”
话音刚落,来了一位老人。他好像是刚从树林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杆旱烟袋,上面挂着一个大大的烟布袋,黑黑的脸上满是皱纹,夹着大山里的春夏秋冬。
我们一齐迎上前去,大爷长、大爷短地寒暄了起来。一会儿工夫,老头儿嘴上叼着的早烟管里,高高地竖上了一根白白的烟卷。喜欢吸烟的几个人,尝试着卷老人的旱烟吸。没有正规的卷烟纸,就用兜里的纸巾替代。鼓鼓囊囊地叼在嘴上,点火开吸。第一口,瞪大了眼睛;第二口,红了眼睛;第三口还没有吸完,眼泪、鼻涕就一起喷了出来,咳声一片。明知道吸不了,却硬是死撑,为了跟老人讨点近乎,死要面子活受罪。
“哎呀,大爷,您老这烟劲儿大,香,过瘾。”
老人叼着早烟管眯着眼睛颤颤地笑,一根纸烟早被他吸没影了。他磕掉烟灰,按上旱烟。
大家通过一番感情铺垫,羞于开口的话还是说了出来。
“大爷,您这芹菜实在是太好了!在这山上,真正的绿色食品,绝对没有污染,太好了!”
“大爷,您卖吧?卖给我们点儿?哦,我们给钱,您也不容易。”
老人点上早烟,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道:“芹菜,要下霜后才好吃。现在不是吃芹菜的时候。等下了霜,你们来,一人一捆,不要钱。”
这倒是真的,白菜、芹菜、萝卜等经霜后,色香味、嫩脆感都有了,也才地道。
铁哥们儿凑上前去:“集市上早就有人卖芹菜了,看您老的芹菜在山上种的,还有这矿泉水浇灌,我们才想要尝尝新鲜。我们来一趟也不容易,大老远地,您就卖点给我们吧。”
老人深吸了一口烟:“那是糊弄钱的,不下霜怎么能好吃。现在不是时候。”
铁哥们儿围着老人说尽了好话,票子都拿出来晃动了。
老头儿磕了磕早烟袋,撂下一句话,倒背着手,走了:“现在不是时候!”
接近年关的时候,我回到老家。母亲对我说:“十月一放假,你们那是来了六个人吧,带着你。现在正好有五只大公鸡,都长够个儿了。你捎回去给他们吧,每人一只。别让人家自己来拿,来了又不能空手。”
04 母亲的石榴花
调皮捣蛋好时光,我也调皮。但我不打架,害怕打架,挨了打,回家还要再挨批;我的同伴身上所有的扣子都掉光了,我的则一粒不丢。我喜欢玩儿,动脑筋玩儿。
母亲一直很容忍我的调皮,甚至有意无意地插一只手进来,参与或者干预我的调皮。
我们家有一棵很大的石榴树,在天井中间,偏北靠窗户。五月石榴红似火,满树的石榴花开得热烈,真如红彤彤的火焰,煞是可爱。那满树的石榴花就是我玩儿的资源。我经常把石榴花作为礼物送给其他的小朋友,与小朋友交换我所没有的玩具,比如一块可以磨成溜溜球的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