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春天的糊涂账,秋天结清,一笔不多,一分不少,没有太多的学问。骗人,赖账,没听说过,没人想过,春赊秋还,互不相欠。各人做了自己该做的,简单。就这事,现在人评论起来,复杂了,什么诚心、诚信,什么道德高尚,什么……什么,吃饱了撑的,学问多了挤兑的,刁钻古怪的事思想多了习惯了看,炼成精了!
讲诚信的年代,没有人高呼讲诚信。等到把诚信挂在嘴边时,却……就像那只刚撒手就被二大娘抄去的小母鸡。
我喜欢赊小鸡的场面,热闹。喜欢听赊小鸡的人的外地口音的喊声,新鲜。喜欢将毛茸茸的小鸡放在手心的那种感觉,好玩。喜欢赊欠双方的仪式,简单。喜欢,人家来收钱时的场面,友善。没有欺骗的事,不想欺骗的念头,不见欺骗的话题,人的脑子多么清闲,多么清纯。写着古老的童话,怀念远古的交易,期盼有一天,我也能够喊:“赊小鸡喽!”
“赊小鸡喽!”母亲哄我的时候时常这么喊,我是听着这声音长大的。现在,我时常冷不丁地当着媳妇的面,大喊一声:“赊小鸡喽——”路人以为神经病。媳妇笑着道:“你真是喜欢赊小鸡的。”
神经是吧?很土是吧?但土里有诚信,深埋神经之中。
09 遭遇野山蜂
那天,是一个秋天,下了一场雨。午后,二哥要我和他一起去地里干活。我答应得并不痛快。不过看在要去的那块地,紧挨山脚的情分上,我同意了。心中想如有可能,可上山转一圈。
那块地里种着地瓜,要去干的活是翻地瓜蔓。把地瓜蔓由垄的这边,翻到那边去,目的是防止蔓在一个地方不动,与土地日久生情,会扎根,甚至育出小地瓜。
由于刚刚下过雨,山坡地属沙质土,吸收了大量雨水,沙土悬浮起来,变得如同沼泽一般。二哥往地里一探脚,就陷到小腿,地里进不得人。
活是没法干了,二哥说回家干点别的。我生性好玩儿,进不得地,正合我意。二哥往家的方向走去。我抬腿就上了山坡。
雨后的下午,山上空气清新,弥漫着浓浓的湿气,飘荡着各种花香,还有松树、山草散发出来的组合型的馨香。可玩儿的事情太多了,摘酸枣、采蘑菇、捉螳螂、逮蚂蚱……满山坡的野菊花也可以采摘,但那是女孩子的事情。我到底干什么好呢?
我伸手揪住了一只松球果,一只大大的青绿色顶着紫红色尖嘴儿的松球果。要拽下它来吗?不知道。拽下松球来做什么用?我也不知道。
秋天的松果是没有什么用途的,首先它不可以鲜食。作为燃料,也只能等到了初冬,松果干裂之后,采摘下来晒干,才可用于生火。现在是秋天,松果还紧紧地缩着身子,蕴含着大量的水分,如铁质般沉重,采了没用。但我却拽着不肯松手,准备把这只松果拽下来,虽然玩一会儿随手就扔掉了。但我就是要拽它下来现在想来,当时真是手贱。实在不应该拽那只松果下来。这是一只马尾松的松果,果蒂相当结实,又在生长期,要拽下它来,绝非易事。如果当时就此松手,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可我没有松手,拽了一下没有拽下来。我反而来了犟劲,非拽下它来不可,我后退一步,扎好马步,拉开架势,猛然发力,将松枝拉了过来。松果没有掉下来。继续用力,最后连同整棵松树都拉歪了过来。我顺势用力一扭一转,更猛烈地一拽,“啪”地一声,松果脱落了。松枝瞬间失去拉力,弹了回去,整棵松树剧烈地振动了一下。
“嗡”地一声,松树枝杈间冒起一股烟雾状的东西,并且似乎有什么东西四散开来。野山蜂!
零秒反应,我来不及看清是不是真的是野山蜂,本能地转身就跑,先跑开再说。逃跑,往山下跑,我拼命地狂奔起来。
凭直觉,我应该是“捅马蜂窝”了。而且,这是些个头略小,毒性却比马蜂更强的野山蜂。野山蜂,极具攻击性,一旦发动攻击,它们是勇往直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老人常嘱咐:千万别招惹它们,那小东西儿,又毒又赖皮,发起疯来,能蜇死一头牛!它们的生存法则里,没有原谅之说,没有下一回,只有攻击!
虽是秋天,那天尚温热。我穿的是夏装,上身两根筋的汗衫,下身是短裤。蹲下、趴下,都不是办法,难逃劫数,后果不堪设想。只有逃跑,只有飞奔是最好的办法。我本能地、机械地努力快速迈动、抬起双腿,脑后传来“嗡嗡”的声音,如影随形,穷追不舍。
大树、巨石还有意识去躲避,不躲也不行。松树、荆棘、沟啊坎儿的,统统顾不得了。没得选择只能一路狂奔,发挥所有的野性狂奔,用尽吃奶的力气狂奔!
二哥对我在山坡上的奔跑情景是这样描述的:“像一疯狂的兔子,一溜烟就从山上蹿了下来。越过那些树,如同跨栏,蹦一棵、蹦一棵……”二哥边说,边在空中划着弧线。
我一口气冲下山坡,照直撞进玉米地,想以此阻挡住山蜂的进攻,玉米叶子“哗啦啦”响,盖过了“嗡嗡”声。但我仍然不敢怠慢,也不敢趴下,绝对不敢心存侥幸。如果趴下之后,发现山蜂并没有罢手,再起来逃跑,那就绝对晚了。玉米地里,我的速度明显降低了下来,地如沼泽,拼命地下陷,拼命地吸着踏进去的脚板,拔起来相当吃力。干脆往玉米根上踩,稍稍省点力气,不知踩到多少棵玉米。身子左摇右晃,左奔右突、横冲直撞,不敢停下脚步,不敢回头跑,冲出玉米地继续前奔。出了玉米地,我开始呼呼地大口喘息,一声盖过一声。玉米叶子的哗啦啦声音,扰乱了听觉神经,此时似乎没有了“嗡嗡”声,疲劳的无奈、侥幸的心理都来了,玉米地会不会挡住了它们?它们找不到我了,放弃了吧?我边跑边回过头去,想看个究竟。当然奔跑的速度肯定降了下来。就在我一回头的刹那间,真的是“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影子在我的眼角的余光里一闪,耳朵就感觉一阵刺疼、被蛰中了。”那个“嗡嗡”声瞬间涌现,呈卷土之势再次袭来。
跑吧,还得跑,奔吧,继续狂奔!可我已经没有多大冲劲了,怎么办?
此时我看到了棉槐丛,棉槐从的另一边、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那是一条河流。很深的一段,就在棉槐枝条从的下方。我们常来这里游泳、打水仗、摸鱼。我来不及,也不敢绕过去,径直向两米多高的棉槐丛冲厂过去,一个鱼跃,从棉槐枝条从的上半部位一掠过,那些棉槐枝条被压在我的身下,我则仿佛漂浮在上面滑翔一般,一头扎了进去。这个动作,我们已经练过多次了,今天用上了。我越过棉槐丛,准确地人水了。我的动作基本上像现在电视上的跳水运动员的标准动作,只不过没有那么垂直罢了。本来我可以在水里憋很长时间的。可由于狂奔缺氧,刚人水就感觉憋闷,坚持不住了,不得不浮上水面换气。
慢动作镜头是这样的:我仰着脸往上浮,先是鼻子离开水面,接着是眼睛、嘴巴……继而吸气。才吸了半口气,一个黑点,在我眼前迅速放大,翅膀震动着,屁股弯成钩状,杀将过来。我赶紧改上浮为下沉,嘴巴、眼睛、鼻子依次极快地往水下沉去。可惜上帝将鼻子设计成突起,成为水面以上最容易攻击的目标,于是鼻尖一阵刺疼。那真是神速,我没有看清它,即被它击中了。它刺中我,大概没能来得及拔出针去,便被我带到了水里,不知道它是否全身而退。
我没能成功地完成换气动作,鼻子嘴巴同时呛水。幸亏我是一个山区的野孩子出身,在打水仗的时候,经常遭受暗袭,没换过气来,就被人家按进水中,或者被别人打起的水花击中口鼻,被呛水。呛水很危险,却是常发生的事情。久经沙场之后,也有了些许本能地保护措施。我忍住痛苦,憋住气,沉下水去。靠冷静的意志力,潜泳到棉槐丛下的水中。探出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救命之气。那口气我至今还记得是什么滋味。
蜂追击人类,有说是靠影像,有说是靠气味,有说是靠热能……我是从水底移动的,没有气味、影像、热能可跟踪。棉槐枝条丛下,是棉槐茂密的叶子,水草及其他杂草等,密密麻麻地罩着水面。躲避野山蜂,这里是极安全的处所。但是,这里经常有蛇、黑鳝、水蛭等出没,平时游泳,一般胆量的人是不敢进来的。今天,这儿成了我的庇护所,阻挡住了野山蜂的追击。我在里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敢出来。鼻子、耳朵开始阵阵灼热,仿佛是火烤般疼痛。我硬是坚持住了,没有探头探脑。一直到听见二哥的呼唤声。
二哥看到了我在山上奔跑的情景,看到了我身后似乎有一团烟雾跟着。他凭经验判断出,我遭遇了野山蜂,就顺着我逃跑的方向,寻了过来。他一边呼喊着我,一边慢慢观察着动静走过来。确认野山蜂已经撤了,二哥就唤我上岸。
二哥看着我从水中上来,从头看到我的脚,他整张脸都扭曲了。我顺着二哥的眼光低头一看,天哪,两腿膝盖以下已经全是血。塑料凉鞋不翼而飞,脚更是血肉模糊,看不出哪里有伤。在山上奔跑时,那些荆棘在我腿上留下丁曲.淋淋的“成果”。此时,我才感觉到腿、脚疼痛难忍。刚才在水里时,我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疼痛。
看到我的惨样,二哥的表情痛苦极了。我痛在皮肉,他疼在心上,手足之情啊。二哥想背我,我哪里能让他背,一方面我怕血迹沾他身上,另一方面我也太掉价了吧。怎么说我也是一个爷们儿!
二哥伸手扶我,被他碰到的地方阵阵刺痛。嗯?奇怪了,这里没有受伤,怎么也……
我随即发现自己的脖子、胸、胳膊,无处不刺痛,还带着痒。明白了,我在跃进棉槐枝条丛的时候,被上面的洋辣子,就是那些土话叫蚆蚧子毛这家伙给刺了。这个季节,棉槐枝条及叶子上,全是那些带毛刺的玩意儿。
我在心里感叹:我可真是遍体鳞伤了,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二哥,没事儿。”我硬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耳朵、鼻子肿胀得越来越厉害。到家的时候,鼻子肿得差不多有拳头大小,严重地妨碍视线了,只能是歪着头看路。
母亲一看到我时,双手挓挲,嘴巴张大,惊呆了。母亲赶紧忙了起来,又是用碱洗,又是用醋抹……
第二天上学,我一走进教室,一个同学惊呼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全体同学一齐看过来,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一个男生开始笑,瞬间所有的男生狂笑起来,笑翻了天。直笑得前仰后合,有的跳上凳子笑,跳上桌子笑,从桌子又跳到地上,拱进桌子下面去,还是笑;女孩子歪着脖子笑,捂着嘴笑。最后所有的女生集体捂着肚子不笑了,做痛苦状。我自己也笑了,手足无措地笑,奇形怪状地笑。我知道自己不像是笑,我哪里还敢动哪,咳……
我顶着一个大鼻子、大耳朵坚持上学数日。之后消肿,耳朵鼻子恢复如初。不过连续数年,被蜇过的地方都会生出一粒白色锥状物。由此可见野山蜂有多么厉害。
我遭老鼻子罪了。但后来发现,曾经的关节炎、鼻窦炎,不知何时起,再也不折磨我了。难不成被山蜂蜇过,竟有如此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