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那个声音又来了,金龟子振动翅膀的声音。我感觉到了,声音不是从门的位置传过来的,而是从后面,从教室的后面,最后一排,也就是那些大个子们坐的最后一排起动的,“嗡嗡”的声音掠过全班同学的头顶,大家都仰起头来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声音的位置,跟着它向汽灯飞去。那个声音当然又是直奔汽灯而去。刘老师也抬起了头,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英雄的金龟子,一头撞上那个铮亮的亮胆子。“嘭”,那个亮家伙碎了,这会儿彻底碎了,“嗤嗤”地掉下了一些亮的碎片,汽灯锃亮的光变成了暗红色。然后整个教室暗了下来。就在金龟子撞破汽灯纱罩时,我看到刘老师闭上了眼睛。“啪”,那个金龟子又掉在了地上,教室里顿时黑了下来,由于亮光反差太大,已经看不清刘老师了,也不知道他是否又将那个捣蛋鬼碾了,我没有听到碾金龟子的“哧”的声音。此时,整个教室“嗡”的一声,这次是同学们发出的沉闷的声音,是不敢欢呼的欢呼。
汽灯还在“嗤嗤”地响着,那里还有一圈残留的暗红色,教室又安静下来。我睁大眼睛寻到刘老师的位置。刘老师发话了:“好了,同学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同学们没有欢呼,教室里安静极了,只有汽灯的“嗤嗤”声还在继续。刘老师顿了顿,说:“各人搬着凳子,注意安全!”
接下来是一片凳子碰桌子的声音,同学们一个说话的都没有。前面的同学跑出教室,跑远了才有人高喊:“刘老师万岁!”其他人随声附和。那个喊话的同学就是大个子刘泰友,那两只金龟子是他早就准备好了的,并且还不止两只。还有更绝密的事,那个汽灯玻璃罩,被他藏到了刘老师冬天生炉子插烟囱的墙洞里了。这是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的。
等我们跑到打麦场,电影还没开始,支部书记正在喊狠抓阶级斗争的口号呢。那天晚上放映的是八一厂的电影《闪闪的红星》。外围已经站了老鼻子人,我们就跳到凳子上站着看,刚刚好,五角星的光芒“嗤嗤”地放出来了,那个令人兴奋的片头音乐响起来了。忽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咳嗽声,一回头果然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刘老师。还没等我跳下凳子,刘泰友已经将刘老师扶上了他的凳子,刘泰友嘿嘿地笑着说:“俺个子高,脖子长,一抻就看见了。”
08 赊小鸡
赊小鸡,上世纪70年代前,一桩普通的小买卖。现已绝迹,绝到无人理解、无法相信。
春天,农家人用钱的地方忒多,家庭妇女们手头更是紧张。春暖花开时节,正是养小鸡仔的最佳时间,养到夏末秋初,积极的母鸡就可能下蛋了;公鸡,养到过年正好尚飨、食用。小鸡不能不养,没钱怎么办啊?南方人看准了这个商机,春天,我小鸡赊给你,秋天再来收钱。
“赊小鸡喽!”春季天,街头巷尾常听到这喊声。赊小鸡的,就是卖小鸡的,现如今叫小鸡贩子,带有贬义。过去,“赊小鸡的”,这个名词就没有任何贬义。那时的人,单纯啊。赊小鸡的,大都是外地人,最远有安徽的。很久以前,他们是挑着担子来赊小鸡的,后来改骑自行车了。不过,他们不是直接挑着担子从安徽来,也不是骑着自行车从安徽到平度。他们是有组织地从安徽坐火车到高密,下了火车,大家把小鸡分了,各人载着小鸡仔,按照指定路线,赊小鸡去了。
赊小鸡的自行车后货架上,绑了两根竹竿或木棍,呈V形。上面放上盛小鸡的笸箩,再用竹竿或者木棍平行隔开,可以放两到三个笸箩。听大人抬杠的时候说,有人见过赊小鸡的栽了六个笸箩。笸箩是竹编的,直径米数,轻而软,适合运输鸡鸭,便于肩挑车载。
听到“赊小鸡喽”的喊声,老太太、小媳妇们,放下手中的针线笸箩,赶紧往外跑,还一边呼唤着左邻右舍、大娘婶子、妯娌、侄媳妇、孙子媳妇等,诸位妇道人家:快点儿,可别磨蹭了,来赊小鸡的啦,去的早了挑好的,去的晚了尽是“拣扒拉残”。
赊小鸡的很有眼光,进了村子,一边吆喝着,一边东瞅瞅、西望望,在大街上最宽敞的地方撂了车子。此时,早有人上前帮忙,把笸箩抬到了地上。
小鸡仔们一路旅途劳顿,相互拥挤着始终憋闷在半明不暗的笸箩中。一开笸箩盖,豁然见了明媚的阳光,豁然通了清新的空气,小鸡仔们蓦然兴奋起来。“唧唧唧”叫声爆发,小鸡仔们齐刷刷地抬起头来,先是一闭眼睛,继而瞪大眼睛。
这些动作可调整齐划一、声势浩大。有比较调皮的小鸡仔,趁机一跃,竟然蹿到了兄弟姊妹们的头顶上,作展翅欲飞之状,煞是可爱。
为了看到这令人兴奋的一瞬间,我总是喜欢挤到笸箩的近旁。此时,猛然间一股热突突、酸溜溜、臭烘烘的气味扑鼻而来。这股气味,与所有的小动物,甚至我们人类的小孩儿制造出来的臭味一样,并不是十分难闻,或多或少地带有那么一股若隐若现的乳腥骚味。
小孩子在赊小鸡的舞台中,只是短时间的过客,凑凑热闹。很快,我们就被自己的奶奶、大娘、婶子,提溜了耳朵给拽了出去:凑什么热闹,一边玩去!
这里成了妇女的天下,甚至连那位赊小鸡的小贩也被挤出了重围,只能站在一旁看光景,或者跑一边吸烟去了,任由大家挑拣。
妇女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唧唧唧”的小鸡,挑选顺眼的,托在手中,仔细端详;放到地上,反复观察。挑选的目标是母鸡,最终目的是为了生蛋,鸡蛋可是硬通货。
家里存着一把蛋,老婆子心里不慌乱。家里人有个头痛脑热,不爱吃饭,炒个鸡蛋。本家、邻居娶媳妇生孩子,送把鸡蛋最称心。走亲访友、看病人,空手是进不去门的,揣几个鸡蛋压着手,一片心意暖融融。四个鸡蛋能应付,十个鸡蛋叫做一把,最有面子。忽然有贵客临门,四个鸡蛋一把韭菜,锅中一炒,就能热情地招待过去。油盐酱醋,这些日常必需品,必买的东西,靠什么去买?鸡生蛋,蛋生钱,鸡屁股就是银行。关键时刻,鸡蛋担纲重任,过去是,今天依然如是。曾经的日子,虽说紧张,总还是有落在地的粮食、饭渣等乱杂食物,扔掉了可惜,鸡吃了生个蛋,变废为宝。喂鸡是勤快媳妇的象征,连鸡都不养的媳妇,纯粹的懒老婆。
很快,妇女们就挑选了一堆小鸡。无法掌控,干脆“咕咚”一声,席地而坐,勾脚盘腿,围起一个临时堡垒,把小鸡放在里面,不中意的再送回笸箩中。这边刚刚撒手,那边最会挑选小鸡、从未失过眼色的二大娘顺手抄去。于是这边后悔了,那一定是个小母鸡。接下来,可不敢轻易松手了,干脆先征求二大娘的意见:这只怎么样?二大娘用眼角一扫:拿着吧。中,保准是母鸡无疑。于是,二大娘肯定过的这只小鸡仔,变成了最可爱的一只。
热热闹闹选好了小鸡,接下来该办理“赊”的手续了。赊小鸡的拿出一个卷曲的普通草纸本,一只圆珠笔,或许是二指长短的铅笔头,先是写下平度县崮山公社马戈庄村,心细的人会再记上五队,心粗点的干脆不写什么队。下面记录买方的姓字名谁,全凭自己报上姓名为准。年轻一点的媳妇有自己的名字,而老太太们只有乳名,没有学名,乳名犯忌讳,不说,只能是夫家姓加娘家姓。于是记“张王氏”、“李刘氏”。有的干脆报丈夫姓名,有的报孩子的名字,最简单的记法是“狗剩娘四只”。
赊小鸡的交易完成了,没有金钱交易出现,一笔赊欠账建立起来。其实,这账,单方记录,没有监督,没有签字,无法讨论公平,手续是否完善,还无法可依,漏洞百出,一笔糊涂账。老太太们报的名字,是真是假,赊小鸡的从不怀疑,也不证实;记多记少,老太太们不识字,既不看也不问。记完了账,小鸡属于自己的喽,有的用篓子盛,有的用筐子装,有的干脆抻开大襟兜起小鸡,“唧唧唧”地回家了。赊小鸡的收拾起笸箩,骗上向行车,滋溜溜地走了。
大半年过去了,小鸡仔已经变成大鸡,该下蛋的下蛋了,该打鸣的打鸣了。秋收利索,手里积攒了几个钱了,妇女们就开始议论了:“赊小鸡的该来要钱了吧,您有钱了?”
“俺早攒好了。俺家买的死了一只,这没法,也得给人家钱哪。”
“就是,买的时候活蹦乱跳的,就不关人家什么事了,就该给人家钱。”
天气一天天变凉了,衣服越穿越多了,赊小鸡的来了,要账。要账的,有时是春天来赊小鸡的那个人,有时还不是春天来的那个人。这没关系,拿出那本卷曲更加厉害的草纸本,按着名字喊着要钱。
老太太一听来收小鸡钱的啦,赶紧揣着钱往外走,虽不如赊小鸡时那么匆忙着急,但还是顺便叫着邻居:“二婶子,赊小鸡的来要钱了,咱去给人家钱吧。”
有时候,由于记账本反复折腾、记得潦草、字迹不清楚等原因,要账的读不准上面写的人名字。老太太、小媳妇们会帮着派查:“那次和咱一块儿捉小鸡的,有张三家里、李四媳妇、栓住他娘、还有墩墩老婆,就是她。”一会儿,墩墩老婆来了,给钱。
又有一个人的名字弄不清楚了。赊小鸡的看不明白,只好让老太太们看。老太太们不认字,一把薅过一个刚上了几天学的小孩子,把孩子头往本子上一按,道:“看看,认识不?”
只见纸上写着张少O ,后面跟着一个圈,圈里是一个“大”字,还有一个图画,画得是一只鸟。这“大”鸟代表什么字,什么鸟大?大概是鹰吧,那就是“张少鹰”,张少英。字不一定完全对,只要发音差不多就行。村里还真有个张绍英,虽然信息不发达,张绍英很快就来了。可人家张绍英没赊过小鸡,在场的妇女立马一齐作证:“春天赊小鸡的人群里没人见过张绍英。”善良的老太太、小媳妇们,交完了钱并不着急回家,甚至比那个要钱的还着急。有人东张西望导出张罗,有人额头冒出了汗珠子,有人喊哑了嗓子。终于有学问的人出来说话了:“那个‘少’字是不是‘小’字啊。咱这里的方言是‘小”少’不分。那人家外地人可不就写上个‘少’了嘛。”
“哪,岂不成了张小鸟,张******了嘛!”爱说俏皮话的妇女此话一出,惹的众人哄堂大笑。
那后面的那个鸟是什么字。那个鸟会不会是雁,大雁,对是大雁。后街过年时新娶的媳妇叫张小雁。立马又有快腿的人去找新媳妇张小雁,半路折返回来。后面是张小雁正拿着钱气喘吁吁地往这跑呢。
那个爱说俏皮话的妇女,大笑道:“哎呀,原来是你这只嘎嘎鸟。”
结果,就因了这事儿,张小雁被村里人叫成了张大雁,嘎嘎叫的大雁。
有时,买小鸡的老太太出门了,邻居老大娘会先给垫上:不就是块儿八毛的嘛,人家大老远的,来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