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呼隆!狗蛋踩歪了石头,摔了个仰八叉,双手向后按地,粘了黏乎月乎的东西,凑在鼻子底下一闻,“哇呀呀”,是一泡酱鸡屎,奇臭无比。
活该让你们笑!
可是俺那句名言“赔我脸上灰”,被他们散播了出去。从街南传到了街北,从街东传到了街西,霎时传遍了全村。很多人见了我就羞****,道:“赔我脸上灰!”
最可恶的是那些假充的小女生,见了我就挤着嗓子,像老鼠叫一样地喊:“赔俺脸上尘儿!”
本来俺已经具备了名人的潜质,可惜等到我背上书包进了“书坊”之后,人们居然忘记了这句话。
要是在今天,凭着这句话,说不定俺就成了真正的名人,具有广告效应,给某某肥皂公司代个言,还能赚俩儿。
06 洋楠子与黄瓜
作为孩子,我也耐不住寂寞。一些皮孩子不愿意和我玩,因为我“胆小怕事”比如说偷瓜摸枣,我是敬而远之。想想严厉得一点余地都没有的老父亲,也真可敢以身“试法”。人家享用战利品的时候,咱只能蹲在一边瞅,怪可怜的,嘴上不说,心里馋啊。当然了,小伙伴们还是很照顾我的,时常也分一份给我。
西红柿,俗称洋柿子,区别于土生土长的柿子树上结的柿子。
皋蛋、六生、栓柱、建立几个馋嘴的吃货,经常溜园子,眼尖得很,好吃的洋柿子已经连续偷了好几次了,熟练得很。他们经常念叨洋柿子多么好吃,嘿呀,又酸又甜嘿呀,馋死个人哪!最可恶的是,他们时常把我推到一边,以蔑视的眼光看着我说“哎呀,你是乖宝贝儿,你是好人,你别听,别脏了你的耳朵;别看,别脏了你的眼睛,要做一个好孩子。哼,咱吃洋柿子的时候,别给他吃。”
我受不了他们这样看不起我,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比我大几岁的皋蛋,看出了我心思,就鼓动我:“去不去了我已经侦查好了,好多洋柿子红了……”
我终于大着胆子,咬着牙,狠狠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吃过了晚饭,到达集合地点。皋蛋在前面领路,我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到达现场之后,皋蛋说:“我给你们看着人,你们进去吧。洋柿子就栽在最里面。从这门儿进去,一直爬到头儿就是了。”
和所有人家的菜园子一样,这八个菜园的园门,也是由几根酸枣枝捆扎而成,用来阻挡家畜家禽的,对人形同虚设。
父亲说:“门这物件,是挡君子不档小人。”那晚上我成了“小人”。
进了菜园,六生、栓住、建立是熟门熟道,一闪就消失了熟道,一闪就消失了。我本来就紧张,腿打打哆嗦,按照刚学的本领,卧倒、匍匐前进。菜地黑乎乎的,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洋柿子,幸亏骡子山是个大懒蛋,没有浇莱园子,否则我一定是爬成了泥猴。我仔细摸了摸而前的菜,定了定神,明白了,是韭菜地,洋柿子应该是高秆的,至少比趴着的我要高。我继续前进,爬进了一片高秆的菜地,伸手沿着植物的拮秆往上摸,手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心中“嘎噔”一下:洋柿子还长刺?我终于摸到了一个光溜溜的家伙,心中一阵狂喜:洋柿子……
正准备用力往下拽,忽然我被一个高大的人揪着衣服领子提溜起来。俺的娘来,我被逮住了。这个人揪住我的衣领,丝毫不肯放松,就怕我跑了。拽得我几乎不能呼吸,一直把我送到了村大队办公室。
大队部里亮着灯,贼亮贼亮的汽灯光,从大队部开着的门里射出来,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极像一块三角形的冰。
那个人站在门口,汽灯的灯光中。我不敢不敢靠前,批命躲避在黑暗里。他向里面说抓了一个小偷。我凭声音听出他是骡子山。
骡子山是个外号,他乳名叫山。他爹当年说:“吹牛算什么,吹骡子那才叫本事。”于是得了一个外号“骡子”,他的儿子便顺理成章地被人叫做“骡子山”。
骡子山相当忌讳这个外号。前几天皋蛋叫了一声“骡子山”,被骡子山揍了一顿。这晚,皋蛋撮弄我们进去偷骡子山的西红柿,应该是报复人家骡子山吧。但我当时并没有心眼儿想到这上面去。皋蛋比我大几岁,比我们“精”。他在外面把风,让我们进去。不过他也幸亏没进去,否则被骡子山逮到,必定是更加厉害的臭揍。
大队部里有几个人,一听抓了一个“小偷”,齐刷刷地向门口看过来。有人站了起来。我听到了屁股离开板凳时,把板凳带得“嘎噔”响的声音。我紧紧地蔽在大队部门框外面的黑影里,不敢进入汽灯光里,似乎害怕汽灯的光把我熔化,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支部副书记李科洪就让骡子山把“小偷”带进去。骡子山两只手把我像捉小鸡一样地捉进了门里。我便暴露在了明亮的汽灯光下。那灯光太刺眼了,刺得我什么也看不见。大队部里的人看清了我。
此时大队部里一阵唏嘘夹杂着笑声。他们是瞅着我笑,我的样子可能很可笑吧,我很紧张,双手遮着眼睛,也不知道可笑在什么地方。
李科洪笑了笑,对骡子山说:“哎呀,你怎么把他弄来了?”
骡子山歪头借着汽灯光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愣了一下,咕哝着说:“他偷俺家的洋柿子。”
李科洪有点严肃地说:“谁家的孩子不好捉,你単单捉他?要捉就捉个有能耐的。捉贼捉赃,洋柿下呢?”骡干山说:“他在茄子地里趴看,还没爬到洋柿平地呢。这几天,俺家的洋柿干老是被偷,俺猫了好几天了,今天终于让俺给逮住了,谁知道是……”
李科洪打断骡子山的话,说:“动手丁吗?”
骡子山赶紧说:“不,绝对没有,真的,不信你问问他。”
说:“你能把他捉来,你把他给你二爷爷送回家去吧。”
骡子山一听,似乎有点泄气,又咕哝了几句,就悄悄地退到门外的黑影里。
李科洪让骡子山回家,并告诫他,不许在外边胡咧咧。骡子山在外面“嗯”了一声,俏没声地走了。
李科洪看着我,憋不住笑:“哎呀,你会‘偷’吗ワ偷了个大茄子?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干这事,大白天你都不是好手。谁领你去的”被人家糊弄了吧,再别跟着瞎呼呼了,给老人脸上抹黑。”然后他对大队保管员说:“你去大队菜园子里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不一会儿的工夫,大队保管员摘了两根大黄瓜,塞在我的怀里,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了村中河北岸的胡同口。
我拿着黄瓜,有点茫然,这是怎么回事儿?前面就是我的家门口,娘和婶子等人还在那里乘凉,她们的说话声我听得清清楚楚,她们正在说着与我无关的事情,看来她们并不知道我偷洋柿子被捉的事。我尽量放轻脚步,沿着墙根悄悄地溜回了家。街门是开着的,不用开门,这要比开门弄出响声好得多,我稍稍松了小口气。从街门口到天井之间的过道,只有几步的路程,可我却觉得很远,每步都很沉重。我知道父亲一定会在天井里乘凉,他从来不到街上乘凉,他从来不和老婆们坐在一起乘凉、拉呱,一如他白天从来不在家中光着脊梁一样。他认为家中有女儿,就不能随便光脊梁,因此哥哥们热得身上起痱子,都不敢随便在家里光着脊梁,只好在父亲眼不见的时候,才敢脱了上身衣服,求得暂时的凉快,父亲读过私塾,他的老师就是我爷爷,一个大清的私塾先生。父亲秉承爷爷的教诲:读过书的人,时时处处要注意,不能等同于没读过书的人。
父亲果然坐在天井里,独自摇着麦秆蒲扇,黑色的夜空下,只见白色的麦秆扇在那里悠然地晃过来晃过去,一点声息都没有。
我站在过道口那里,我知道这事情瞒不住,心想如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交代,至于怎么个打法,就让父亲看着办吧。
父亲默默地听完了我的叙述,他没有打我,甚至没有骂我,只说让我把黄瓜冼了来吃。父亲把一根黄瓜一掰两半,放下一半,我们爷儿俩又掰开,一人一块。父亲先吃了起来,吃得很干脆,很轻松。我听着父亲吃黄瓜的声音,却仍然没有去啃那块黄瓜,只是放在手里拿着,感觉有点沉甸甸的。
父亲边吃边说:“吃吧。”
我轻轻地靠近父亲,问他为什么不打我。父亲摸着我的头,说:“好孩子不是打出来的!”便继续吃黄瓜,见我仍然不吃,他又轻轻地说:“打孩子,是让孩子记住犯错的教训。犯了错,不知道错,记不住的孩子,应该打。你看,鸡,记吃不记打,你就得不停地打。今天你已经知错、认错了。再说,人家还给捎来了黄瓜,怎么能再打你呢。”
“这是最好吃的黄瓜。孩子,这黄瓜不是给你的,是给咱家的。这里面有爹的面子,是爹这辈子赚的,也有你的面子,你给家里挣了面子。这次,人家念你是初犯。好名声的人,一旦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会比那些坏名声的人臭得更快,臭得更远。记住,千万不要再犯错,否则,不会再有人给咱黄瓜了。记住了,一定要记住了,记一辈子!”
许多年过去了。我始终牢牢地记着父亲说过的话,认真遵守着。
一次同学聚会,同学奎军说,天亮是一个把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的人。
我顿时化了。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晚上,吃着黄瓜……
07 汽灯
小时候,最想的事情就是看电影。
小学,我们班是一个复式班,一三五年级在一块儿。同学之间年龄相差悬殊,最大的相差十几岁。
晚上,按要求上晚自习,各人自带照明工具。自从我摔坏了灯笼,洒了半灯油后,刘老师就三番五次找支部书记,要了一盏汽灯。汽灯,是农村最亮的照明灯啦。于是,我们吃完晚饭,急急忙忙跑到学校上晚自习,多半是冲着汽灯明亮,开始是干劲十足,风雨无阻。久之,新鲜劲过了,劲头也不足了,特别是那些大龄同学,去了也是糊弄。
真不是自夸,我一向喜欢上学,也喜欢学习,但是一旦遇到有电影可看,则全线皆溃,满脑子都是电影。
难得一遇村里演电影,刘老师坚决不放学,还说正好让我们锻炼一下,经得起诱惑,就能走向成功。
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我飞快地吃了几口地瓜,算是结束了晚饭,赶紧跑到打麦场上去,两根杆子竖起来了,银幕,只有放电影才用的白色幕,也挂上了。许多小孩子已经占完了地方,正在那里争论今晚演什么:《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
我围着银幕转了三圈,心里那个痒啊,没有办法,老师厉害着哪,罚站。当着全班的同学,罚站。写检査,当着全班的同学念检查,太可怕了。那些整天装乖的女生,眯着眼睛,嘴巴窃笑着,最受不了她们的笑。不行,我决不能在她们面前丢脸。其实,也不敢不听老师的话,挨整不说,到了管老师饭的时候,怕老师在炕上向父亲揭露我。娘正竖着耳朵听呢,听到老师表扬我,她就喜不自胜,听到半点我的不好,立马拿眼睛剜我:“不争气。”哥哥、姐姐们也不给好脸儿:“我们下地干活,你上学,还不好好表现。”
还是去上晚自习吧。
到了学校,天也擦黑了,几个年龄、个子都大的同学,积极地帮着老师点汽灯。点汽灯是个技术话,大一点的学生才会。装纱罩、灌煤油、校正喷油嘴、打气、点火,好几个环节。
说来有点怪,他们这些大个子同学最近已经不那么积极点汽灯了。老师喊着名字吩咐他们干,他们还推三阻四地不爱动弹。今天不用老师吩咐,他们已经干上了。可是,不一会儿的工夫,就烧坏了好几个汽灯胆子。他们就大声地向老师报告:没有汽灯胆子了,汽灯点不成了。
忽然,我的心亮堂起来,汽灯坏了,晚向习就不用上了,看电影有希望了。于是我祈祷,今晚的汽灯就此玩完,老师也没办法,然后放学。哈哈,我们就可以看电影喽。那些大个子到底是大,心眼子就是多,我开始佩服他们啦!
老师让他们闪一边去:你们能干点什么,白吃干饭,白长个子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师太专业了,就利用大同学已经烧坏了的石棉网,三下五除二,汽灯“嗤嗤”地亮了。可是汽灯的玻璃罩却找不到了,怎么找也没有找到。汽灯怕风、怕晃,教室里没风,不用罩也能凑合。老师没有再吩咐那些高个子,自己小心翼翼把汽灯挂在了教室的前方。刘老师真是细心,还把门给关上了,也不怕热。
明晃晃的汽灯,今晚特别亮。完了,电影就别想了。可心思怎么也集中不到书本上,耳朵里明明听到电影已经开始了的声音,那是八一电影厂片头曲的声音。这声音太熟悉啦,伴随着音乐,银幕上出来一颗五角星,刺啦刺啦地放着金光。抬头看看黑板,黑板上就开始放金星。
教室里很安静,刘老师在前面批改作业,同学们都在装模作样,眼睛互相瞄来瞄去。唉,刘老师真……那个。
突然,教室里响起一个声音,“嗡——”,还没弄清楚是什么,那个声音划破教室里凝重的沉闷,直奔汽灯而去。“嘭”,汽灯的那个亮胆子,被撞了一个窟窿,那里立刻变成了一圈暗红色,明亮的汽灯暗了下来。接着又是“啪”地一声,很熟悉的声音,对,是金龟子坠落的声音。那个捣蛋的金龟子,跌落在刘老师讲桌前的地上。汽灯并没有熄灭,依然“嗤嗤”地鸣叫着,亮着。刘老师伸脚在地上“哧”地碾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汽灯,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随着老师的目光,看向汽灯。刘老师向我们看过来,我们赶紧躲开他那锐利的目光,用眼的余光看着刘老师又去埋头批作业了。教室里又归于平静。
这是从哪里来的捣蛋鬼,大概是从门缝飞进来的吧,它们太喜欢亮光了。我忽然想到,如果刚才直接把汽灯撞黑就好了。真替它惋惜,它没有把那个亮胆子撞黑,却已经牺牲了。真不英雄,电影上的英雄,可都是完成了任务的。我不知道其他同学是不是是也这样想。我忽然幻想着要是再有一个金龟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