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姐就在旁边指导我:“拖着袋子转,再转,找到袋子口了吧,把指头伸进去,对,往外撑着,伸手进去。”
“嗯,抓到花生米了。”我闭着眼睛认真地说。不好,我抓着花生米,手就成了拳头,就不能拿手出来,怎么办?
小姐姐说:“抓了花生米,到了洞口轻轻地松开手,让花生米都集中在洞口,拿出手来。”我把手拿出来。
小姐姐伸两个指头进去,慢慢地夹出一粒花生米,又夹出一粒花生米……就这样慢慢地向外倒腾着。小姐姐手里有了一把花生米了,她让我伸手进去把袋子拉拉紧,别让娘发现袋子口开了就行。小姐姐分了十几粒花生米给我,然后极严肃地指着我额头,一再嘱咐我,不准我自己来捣鼓,绝对不可以再这样往外拿。最后强调,没有她,花生米我是拿不出来的,她的指头比我的长,所以才能够得着洞下方的花生米。因为娘需要给远方的亲戚邮寄过去,早已经称量过了,再拿,娘就会发现的。
我点头应承下来。
我相信了小姐姐,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没有她最后用手指夹出花生米,我是不可能得到花生米的,离开她不行,幸亏小姐姐。
过了几天,我的思想有了发展。我想到,小姐姐那天那么好,关键是她的手太大,根本就伸不进柜子,无法拿到花生米,只能利用我。看来,离开她不行,离开我也不行。
又过了几天,我思想又有了进步。我想到,离开我是肯定不行的,但是离开小姐姐到底行不行,我能否得到花生米呢?得试试。
我趁小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把手伸进箱子的那个洞,仅仅伸进去两个指头,其余的指头都留在外面,的确是够不到箱子的底部,也就是说我的手指头的确是短了点,够不到柜子底部的花生米。就在我比划的过程中,花生米的诱惑越来越强烈,简直就是花生米在对我实行生拉硬拽。诱惑力超越了小姐姐的嘱咐,后来又超越了我对小姐姐的承诺,我的手被花生米牵引着伸进了柜子,一群花生钻进了我手里。可是,最后那道关口就难以突破了,无论我怎么样抓握一粒花生米,手都成拳头状,都无法拿得出手来。
我差一点就要放弃,差一点就要去叫小姐姐帮忙。我把手拉了出来,就在拉出来的瞬间,我灵机一动,灵感来了。手心朝上,用食指尖与中指配合,夹住一粒花生米。嘿,顺利地拿了出来。我成功了!接着我又夹了第二粒。立刻,我的性格,不喜欢墨守成规的性格,促使我改变方法,即使是铁定了的失败,我也要试试。我夹了两粒花生米出来。瞬间,我比小姐姐聪明的优越感油然而生。接下来,我用食指、中指、无名指相互配合,一次能够夹出四粒花生米。我想夹出五粒却没有成功,而且有一粒花生米逃脱了指头的夹力,跑到了手指上,我屏住呼吸,慢慢把手抽出,那粒花生米稳稳地出来了。我的眼前一亮,把花生米托在手掌上。对,就这样。
我手朝下抓了一小把花生米,翻转手,手掌心向上伸开,用尽全身的力量缩手掌,保持平衡,慢慢地一点点地往外移动,逐渐缩小手掌的宽度,这个过程丢掉了一部分花生米。哈哈,成功了,一小把花生米出来了。
然后,我跑得远远地,独自享受着花生米,好一顿玩儿。大街上所有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彻底消失了,我才跑回家。抢先拿了一个地瓜咬了满满一大口,这样,嘴里的花生米的味道压住了,别人闻不到了。悄悄地瞄了小姐姐几眼,她没发现我的异常。
不过,我也由衷地佩服小姐姐到底是姐姐,就是比我心眼儿多啊。小姐姐是哄骗我这个小孩子,她故意设计好了,最后由她自己来夹花生米,还表演得那么小心翼翼,那么艰难无比。就是为了防止我独自作案。
不过,我却没有怀疑小姐姐少分给了我。但是现在写文章的我,却怀疑当年小姐姐留了后手,因为此时的我始终觉得挺对不住小姐姐的,只有她当年对我留了一手,我心理上才稍稍平衡。
当我把这些事情讲给娘听的时候,娘已经七八十岁了,她认真地听着,会心地笑着。
04 馋猫鼻子尖 不吃先闻见
“馋猫鼻子尖,不吃先闻见。”这是俺小时候,俺娘给俺下的结论。
俺的鼻子真够尖的,隔一里地远就能闻见韭菜炒鸡蛋的味道。不信是吧?那时的韭菜和现在的韭菜不一样,味足;那时的空气清纯;那时,我的鼻子尖。真的,有我小学同学作证。
四十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某一天,该俺家管老师饭了。娘一推再推,延宕到了这一天。园子里的韭菜终于长到了一排高,可以开刀割韭菜了。韭菜经过一个严冬的休眠,伸直懒腰,顶开土被子,脱掉紫色的小袄,轻悠悠冒出勃勃生机,绿油油彰显茁壮成长。长啊,长啊,就长到了一排长,韭菜叶尖上带着一抹紫红,冒着浓浓的油润光芒,这是被春天的太阳亲的。割韭菜的最佳时机到了,割早了,可惜;割晚了色香味、鲜嫩度都欠火候。娘极精明此道。娘说,这叫头刀韭菜。
早晨,娘早早起来,提了镰去园子割韭菜。我差一点要问:“用镰割,怎么叫头刀韭菜?”那是昨晚磨得锋快的镰刀,贴近地皮,慢慢拉动,“嘶嘶”声响起,那是割断嫩芽的特有的声音,令人生津,想吃;更有一股浓烈的味道霎时蹿起,蹿进鼻孔扎人大脑,那是春天头刀生韭菜的鲜辣味,令人畅想起:韭菜炒肉丝,韭菜包饺子,韭菜炒鸡蛋……
头刀韭菜,春天般的干净。可娘还是精心地选,细细地择;一根一根经手,一权一桠过目;用井水泡了又泡,洗了再洗,轻按轻摆,不折损一根韭菜叶儿,不让一粒细尘存留叶片中;根朝上、叶朝下提起甩去水珠,凉在盖垫上。
管老师饭,在俺家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爹嘱咐娘给他找出那件出门时穿的衣服,晚上请刘老师来家里包饺子吃。孩子是爹娘的希望,老师是孩子的老师,是点亮希望的人。
那个时候,我真不知道我是爹娘的希望,吃了饭就知道背了书包上学。学校在村南,从我家到校门口有一里多路。
那天中午放学,小伙伴儿们一冲出教室,我突然立定不动了,仰起脸,一个劲地抽鼻子:“嗯,什么味呀?”
同学们好奇地围上来:“什么味,没有啊。”
走出校门口,我又停了下来:“这会儿闻到没有?谁家做了好吃的。韭菜炒鸡蛋的味道,好香啊。”
小伙伴儿们一齐吸鼻子:“哪有呀?没有!”
大伙儿往家跑了一段路。我“咯噔”一下刹住:“韭菜炒鸡蛋的味,绝对的!你们闻闻。”我从小认真,在小伙伴儿们的心目中,信誉度比较高。狗剩儿看看我,用力抽抽鼻子,道:“嗯,是!我也闻见了。”其他人还是没有闻见。狗剩以“跟屁虫说溜话”著称,没什么信誉度,伙伴儿们继续往家跑。
到河边了,过了河隔一趟房子,就是我家了。我慢腾腾地步下河,迈着四方步,右手食指指向天空,那可是对天发誓的标准动作,斩钉截铁地喊道:“韭菜炒鸡蛋,头刀韭菜……”
伙伴儿们都停住了脚步,一顿,齐声呼道:“韭菜炒鸡蛋,谁家的韭菜炒鸡蛋?!”那劲头,就像是各人自家炒的,马上就能吃到嘴似的。
能吃到韭菜炒鸡蛋,多么奢侈的向往,何等容易,没事没景,基本是妄想。谁家来客人,家里韭菜炒鸡蛋了,客人一般不会吃干净,怎么也得留点儿,人家有孩子呀。这礼道儿,那个年代几乎没有不明白的。吃过韭菜炒鸡蛋的,那可是浑身带味,带到街上,带进教室。大伙儿立马另眼相看。那些小女生,穿戴和男生差不多,和男生的差别不过是头上扎个羊角辫,脸儿多洗了两把。她们的嘴比男生更馋,鼻子比男生更尖。女生吃了韭菜炒鸡蛋,赶紧往学校跑。她洋洋得意地从教室前头走到后头,再从教室的后头走到前头。最能蹀躞的甚至跑到别的班级去借橡皮。同学们就瞅着她,羡慕啊,不好意思羡慕地羡慕。我站在河水的边上,
大声宣布:“还有谁没有闻到?!”
已经没有人说话了,大家都闻到了韭菜炒鸡蛋的香味。此时此刻,这香味像是被河水洗过一样,格外清香鲜亮,温暖浓烈。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服我了吧?”我洋洋得意地第一个过河。踏上河水中的石凳,石凳四周清清的河水稍稍起了一圈褶皱,小鱼儿不知惊吓,懒洋洋地静止在水中。
过了河,大家应该散开各自回家了。可是大家都跟着我走,抽着鼻子,想找到那韭菜炒鸡蛋的味道,到底出自谁家。于是,大家靠着鼻子的灵敏嗅觉,跟着越来越浓的味道,肩并肩走到了我家门前,停下了脚步,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不约而同地齐呼:“你家的韭菜炒鸡蛋!”
老师的午饭,娘已经放进了箢篼中,盖上了清净的白色包袱。韭菜炒鸡蛋特殊的香气,早已从包袱里面冲了出来,诱得我肚子“咕噜噜”一阵狂叫。我只能深深地呼吸,狠狠地空吞咽。娘提了箢篼,送我过了街中的那条小河。鱼儿尚未开饭,对我手中提的韭菜炒鸡蛋,它们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想掀开包袱,看看今天的韭菜炒鸡蛋会是什么样儿;回头看看,娘在河那岸正手搭凉棚,目送着我呢。于是,我只能边走边想象着韭菜炒鸡蛋的模样——韭菜是绿的,翠绿、翠绿地绿;鸡蛋是黄的,金黄、金黄地黄。上坡回来的社员们,抽着鼻子:“韭菜炒鸡蛋,管老师饭……”
刘老师吃完饭,将包袱遮盖得跟来时一模一样,他一定又是吃了很少一点菜,包袱里面韭菜炒鸡蛋的味道,仍然十足,“蹭蹭”地往外冒。刘老师一直是只从一边夹菜,留下一个小坑,村子里都夸奖他吃得少,很尊贵。我很想见识一下刘老师留下的那个小坑,可是刘老师就站在校门口目送我回家,一直看着我过了河。
娘打开包袱,端出韭菜炒鸡蛋的盘子,除了边上的那个小坑,还是满满一盘。娘把韭菜炒鸡蛋放了起来,待晚上把刘老师请来家中吃饭时,这仍然是一个正装的莱。
娘从锅台后面拿出一只碗,里面有一口奶黄色的菜汤,其中还有一丝丝的翠绿。这是菜刚出锅时,娘将盘子努力倾斜,倒出的一点菜汤。娘为了留出这点菜汤,找了个理由,道是怕我路上洒了汤,会弄脏包袱。娘把碗递给我,便说:“你这只小馋猫,你哥哥姐姐们都不喜和你争,吃了吧!”
我一饮而尽。
05 赔我脸上的灰
娘爱干净,当然也教育我们讲究干净。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爱洗脸。
最令我难忘,也最令我难堪的一次洗脸,好像是娘要领我去赶集,嫌我睑不干净,怕在集市上看到熟人。
娘忙着收拾赶集用的东西,就叮嘱我,让我自己把脸洗一洗。娘最后强调:“把脸洗干净了,娘给你买好东西吃。”
我惦念着和小伙伴儿到街上玩耍,对赶集的兴趣不大。
我从瓮里舀了水,把脸盆端到天井里,能看到街门口的位置。我蹲在地上,用手捞了两下水,将脸弄湿,算是洗过了。
娘收拾完了,过来一看我的模样儿,笑了:“一个麻衣儿!”
麻衣儿是一种鸟,它下的蛋上有美丽的花纹,大抵如此。花纹,长在鸟蛋上,是美丽。描画在脸上,则是小丑。
娘当然不容她的儿子成为小丑,就将我捉住,强掐着脖子,按到脸盆里。于是水啊,肥皂啊,往我脸上抹来。又是搓又是揉的,搞得我别提有多难受了。肥皂沫进了眼睛,很疼很难受。
于是,天井里,我和娘,这一老一小,简直是在表演一场杂耍。
我挣开娘的手,想逃跑。被娘捉住,被再次按进脸盆里。我努力反抗。可惜当时没有娘力气大,怎么也挣脱不开娘的手,就像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样。娘也来了狠劲,好不容易逮住了我,哪能轻易放手。
我双手牢牢地抓住脸盆的边缘,翘起屁股,努力撑直胳膊,抻直脖子,擎着脑袋,嘴里拼命地喊着:“不洗!不洗!”那真是大义凛然、英勇无畏的架势。娘就用了泰山压顶之式,把我按住。我的脸几乎被按进水中。我那坚强的呼喊就变成了“呜哩哇啦……喔……咕噜噜……”
越反抗越吃亏,肥皂沫“哗哗”往眼睛里灌,水也呛进鼻子,耳朵也搓疼了,十分狼狈。
我的狐朋狗友们来了。本来我是盼望着他们进来,会集体向娘求情,让我和他们一起出去玩儿的。可是,他们在门外看到了我被娘强按住的一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敢直接进来。而是绕到东邻居家,一齐爬上墙头,悄悄地往里瞅。一行是我被娘修理,还是被按在水里,觉得挺新鲜,就在那里看开了热闹。越看越开心,甚至笑了起来。但慑于我娘的威严,不敢大声地笑出来,只能捂着嘴“嗤嗤”地窃笑。就像千使劲屙不出屎,直憋得“吭吭哧哧”似的。这些声音我太熟悉了,一听便猜到了都是淮。
我无法抬起头,看不到他们在哪里。但凭声音,感觉他们是在东端头上。于是,我调转方向,让屁股朝东,用力撅起屁股,双腿开叉,从裤裆下面去看那些幸灾乐祸的家伙。在娘的手闪开缝隙的瞬间,朦朦胧胧地看到墙头上一溜葫芦头,在那里摇头晃脑、龇牙咧嘴。我努力瞪眼乜斜他们,但效果不佳,眼光没有被他们看到,就被娘的肥皂泡抹杀了。
真丢人,我怎么能在同伴面前如此狼狈。既然已经丢脸了,那就丢到底吧,豁出去了!
娘给我洗完了脸,松开了手。我哪肯善罢甘休,就不依不饶地将头扎在脸盆里不出来。跟娘耍开了赖皮。
娘警告我:“再不起来就要打腚了。”
打腚也不起来。情急之下,我急中生智,想出了一句十分经典的台词,我振臂一呼:“你赔,你赔我脸上的灰!”
娘被我话逗乐了,用手把脸盆里的水顺势往我脸上撩起,并说道:“好,赔你,赔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