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过年,儿子一直缠着娘:“奶奶,你讲讲爸爸小时候调皮的故事吧。”娘想了想,说道:“你爸爸小时候呀,家里不养狗,就喜欢逗引邻居家的狗……”
儿子高兴地伏在娘的腿上,认真地听着。
娘讲的是我小时候的真事。
斜对门胜利家,养一条小花狗,别看它长得没丁点儿,真能汪汪叫,见了生人汪汪;见了老人、孩子汪汪;见了破衣烂衫的人,它蹦着高儿地汪汪。见了大姑娘小媳妇,它歪着头,瞪着色迷迷的小眼儿,迷迷瞪瞪,愣愣地不汪汪了,连尾巴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见了穿戴整齐、油头粉面的蹲点干部,它也不汪汪了。那个年代穿戴整齐的忒少,补丁摞补丁的忒多,来来往往经过它家门前,整天听见它“汪嗤汪嗤”地,没个消停。
我上学必经它门口,必受它狂吠的洗礼,虽不提心吊胆,但噪音吵死人。一次,它刚想朝我汪汪,忽然闻到了我手里有好吃的,它立马低头哈腰,眨巴个小眼睛儿,直扑棱,做出很恭顺的样子。我见它对我如此恭敬,感动了,赶紧给它点儿好吃的。它边吃边摇尾巴。
哦,原来给你点好吃的,你就不朝我汪汪了。我就想,以后有了好吃的就给它点儿。
还没等我再一次有什么好吃的,它见了我又开始汪汪了。这家伙不讲长久感情,只讲现报。今天给了,不汪汪了,明天不给,还是汪汪。我能有多少好吃的,怎么可能每天都有好吃的ワ我还馋着呢。每天都给你好吃的,你不是成了我家的狗了嘛。
既然,你这样没情没意,我还不给你了。于是,我经过它家,它朝我汪汪,我就将好吃的给它看看。它明白了,不汪汪了,还向我摇尾巴呢。
我没有给它,就一直朝前走。我走了一段路,它就跟在我身后,一直不肯放弃它的希望:它觉得我过一会儿会给它的。我继续往前走着,我想知道它到底能够跟着我走到哪里。快走到另一个胡同口的时候,它停下了,不敢往前走了,再走就出了它的领地了。前面胡同里的狗已经发现了它,而且竖起了耳朵,对它发出警告。
再从胜利家门口走,小花狗又汪汪开了。我还是让它看看好吃的,还是不给它。它还在后面跟着走一段路。
就这样几次三番,胜利家的小花狗学精了,再给它看好吃的,也没有用了,干脆汪汪开了。
我不得不改变招式,我让它看看好吃的。它不买账,汪汪地叫着。我就扔了丁点儿给它,它立马止住汪汪,奔向那丁点儿好吃的,吃掉了。它暂停在那里,思索着这点儿小恩惠够不够不向他汪汪的砝码呢?狗脑子算账慢,没等它算明白,我就走远了。
过了几天,我又有了新的招式。小伙们给我发来“鸡毛信”,我必须跑步前进,要跑过胜利家门前,否则就晚了。我先从家中拿了食物。走近胜利家的小花狗,没等它汪汪,我就拿出好吃的给它看。它探头探脑认真地看着,看清了,我手里拿的是地瓜干,嗯,行,它不汪汪了。我向它扔过去一丁点,它吃了,摇摇尾巴。我拿出一摞地瓜干,先让它瞅见,反手一扔,扔出去的是土块,它立刻就追了过去,离开了岗位。我立即从它家门前迅速跑过。它发现上当,又回来汪汪了。我早跑远了。
这招很管用。每次,我要从它家门前跑过,都用这招。这家伙挺执着,每次给它的都是土块,但它每次都去追,锲而不舍,无一例外。兴许是它觉得闲着没事,不如跑过去看看,万一这次是真的食物呢。开始觉得是它那扁扁的肚皮,不容许它放弃希望。后来,发现不纯粹是它的肚皮决定它的行动。
那年秋天,下来地瓜了,它天天吃得肚子滚圆,身上的毛色都已经发亮,腰也明显粗了起来。当我让它看了好吃的,而扔出去的是土块儿,它仍然拼命地追上去,看清了,嗅准了,不是食物,才迅速回身汪汪起来。想好事的本能啊。
正在这个时间段,老师要求我们用“希望”造句。我记得,我就是用胜利家的小花狗追赶土块的事造的句,老师还表扬了我。怎么造的我倒忘记了。通过这件事,我锻炼了扔的臂力,练习了准头,提高了短跑的速度。
我的小伙伴们都很讨厌这只小花狗,嫌它是拦道狗。他们每次来找我玩儿,总是被它追着汪汪叫个不停。那天,大家实在是百无聊赖,正愁找不到点什么事情干。忽然,胜利家的小花狗站在胡同口仰脸朝天,在那里瞎汪汪。周围没人哪,它在那里汪汪啥呢?
“打!”小伙伴儿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喊了起来,于是石头、土块,就如迫击炮弹一般,“齐刷刷”地飞向小花狗。打得小花狗钻进狗洞不敢出来。汪汪汪的叫声,通过狗洞的扩音,变成了“哐哐哐”,如敲破钹。
第二天,见了我,它还是汪汪个没完。唉,我也真拿它没办法,久而久之也就由它汪汪去吧。甚至和讨候,没有了汪汪声在后面追着,我反倒觉得少了点什么,同头去找,不见小花狗的影子,这个狗东西,擅离职守。
进入冬季,我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胜利家小花狗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个子没长,精神长了。我们家里做了好吃的,它闻到了气味,跑到我家门口,从门缝里往里偷窥。我跑出去看时,它赶紧跑回它自己家的门口,头朝里腚朝外趴伏着,佯装一直没动。一群大狗有了热闹事儿,胜利家的小花狗也跑去凑热闹,被无处发泄的大狗咬了几回之后,它不敢靠前了。但它仍然按捺不住骚动的心,站在远处观望,浑身哆嗦,“哼哼唧唧”声音乱颤。叫声也发生了变化,似乎是找不着调门了。后来又得了一个怪病,无缘无故汪汪汪叫起来,闭不上嘴巴,刹不住车。每次开口汪汪,短则一两分钟,多则三五分钟才能结束。最多的时候,老半天都是它那不知疲倦的汪汪声,令人不胜其烦。
放寒假了,没有成堆的作业,我在街门口懒洋洋地玩着,小花狗趴在自家门口,贼溜溜地监视着我。我走到哪里,它的眼珠子就咕噜到哪里。我玩儿的范围一旦越到了路中间,靠近它的地盘儿,它就站起来向我“呜呜”地发威。胜利家的小花狗,可能把路中间界定为它的领地的边缘。我越过中间,再走前一步,它就汪汪叫起来。八这个问题我还是刚刚发现。天哪,你也忒贪了吧,把底盘都扩大到我的家门口了。
噌,我脑子一阵发热,高速运转起来,一下子来了神:这小狗好玩儿,我得和你玩玩儿。
年三十上午,父母哥哥姐姐都在忙年,没人顾得监视我。我拿出了专门的时间,跑到路中间,朝小花狗做动作,让它汪汪叫。待它启动了汪汪叫,我就回家,或玩,或看小人书。那个家伙仍在那里昂首向上,闭着眼睛不停地汪汪叫。听它不叫了 ,我就再出去,稍微做个动作,让那个家伙立即启动,汪汪汪……
我又回家了。
两次三番,三番两次,胜利家小花狗不草鸡,我也不知疲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样活动着,还暖和身子呢,大冷天的。
一个上午,胜利家的小花狗硬是叫了整整一个上午。佩服吧,我佩服它了,真够敬业的。
中午,我回家吃饭了。小花狗,你也歇歇吧。
娘无意间问了一句:胜利家的狗不住地叫什么?
姐姐说:瞎叫唤,贱。
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撑了一顿大包子,里面还有肉脂渣呢,好饱啊。正需要消化食呢,下午咱们接着来,小花狗又没完没了地叫了起来。
将近半下午的时候,小花狗开始干嚎了。干嚎什么意思?就是声音没有那么清脆了,音调也没有那么高亢了,声音不拐弯,直嗓子,五线谱上没了音符。接下来,越来越没有劲儿叫了。但是仍然很顽固,叫不出大声,坚持不懈地用小声吼着,抻直了脖子,将汪汪汪变调成“呕呕呕——”。天要黑了,小花狗终于呕不了了,硬挤也挤不出声音了。我走到它身边。它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转动着眼珠,疲劳不堪地看着我。我小心翼翼地用脚尖蹭了一下它的尾巴。它把尾巴拖回了肚皮底下。胜利家的小花狗没脾气了。
我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小伙们,大家欢呼起来。除夕夜,小伙伴们提着灯笼,来回到我家串门,再也没有讨厌的狗叫了,走过胜利家门前,也不用小心翼翼的啦。我们痛痛快快地疯玩了一个美好的除夕。
初一,爹娘,辈分高,为人好,天不亮就满屋子拜年的。爹娘一直忙活着迎来送往,不停地重复着:过年好!
半上午了,我还懒在被窝里。娘喊了我好多遍,才把我喊醒:“你的小伙们叫你出去耍儿了,快起来吃饭吧。”我翻个身,继续慵懒着。娘伸手进来,把我拽起来,说:“快起来,穿新衣,放鞭炮了。”我赖皮着,等娘给我穿衣服。
“大娘,过年好!”来了一个人,拜年的,娘丢下给我穿了一条裤腿的棉裤,去招待客人了。声音有点像胜利他爹,我从被窝里一看,果然是斜对门儿胜利他爹。
娘说:“他二哥,过年好!孩子们都好?”
胜利他爹说完了拜年话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娘,您家俺三兄弟,昨天把我的狗给逗引哑巴了。”
这个胜利他爹,可恶,坏事了。幸好爹没在家,到隔壁给大爷拜年去了。
娘把花生、瓜子、茶水还有纸烟端到胜利他爹面前,请他抽烟、吃花生……胜利他爹再没有机会说狗的事,说了几句客气话,走了。
我顾不得等娘来给我穿衣服了,蹬上棉裤腿,饭也不顾的吃,蹿了出去。经过胜利家门口,小心翼翼地往里瞅,什么动静也没有,门缝后面似乎有一双眼睛忽闪了一下,没了。我一蹦仨高地跑了。我主动地,挨家叫我的小伙伴儿们。他们都在家睡懒觉,被我从被窝里一个个拖出来。他们几乎都对我说了同一句话:“你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呀!”
儿子听到这里,就问:“奶奶,您打爸爸的屁股了吗?”
娘说:“过年,图孩子高兴,还怕哄不好呢,怎么能打孩子呀。什么人家养什么狗。那年代,到处是狗,哪个男孩子没逗弄过狗呀。”
胜利家的狗并没有哑。过年那几天,大部分人家的狗都不叫了。因为,家家户户“噼里啪啦”放鞭炮震耳欲聋,把它们吓得不知所措,哪里还顾得汪汪呀。
等我再见到胜利家的小花狗时,我发现它变了。就像年轻人,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一下子出息了。它不再拦道了,不再随便瞎汪汪了,特别是我们同一个胡同的小孩子再从它家门前过,即使是跑过,它也只是看看。哦,邻居啊,不汪汪了。就连来找我玩儿的那些外胡同的孩子,日久生情,它也认识了,也不再汪汪了。
我有了好吃的,当然,还是地瓜干,也给它点儿。它摇着尾巴吃完了,不再跟着我了。
过了正月十五,就是正月十六,那是一个我非常高兴的日子。
开学了,我喜欢上学。
我有新书包了,是娘用了很多布角拼接、缝制的一个花花绿绿的书包。
我有了插布袋,就是裤兜,一边一个。
还有,胜利家的小花狗不会再朝我汪汪了。
娘最后对我儿子说:“我站在门口,看着你爸爸去上学。他那时还没你高呢。两手插在裤兜里,扭呀扭呀地走着,斜背着的书包,书包一颠一颠地拍打着小腚。走到斜对门胜利家门口,那小花狗不但没有汪汪叫,还站起来摇尾巴呢。”
儿子并不满意奶奶的故事结尾,说道:“奶奶,你应该打爸爸的屁股,噼啪噼啪……唉幺唉幺……”
“汪汪汪……”我扑向儿子。
03 匠心眼儿
娘有一瓢花生米,不知道藏在了哪里,我怎么找也找不到。那几天,我跟个小老鼠似的,东瞅瞅西嗅嗅。我闻见了花生的味道,就在这间屋子里弥漫,可就是找不到。所有的地方我都翻遍了,就剩下那个带锁的柜子我没法翻腾。柜子里有花生,对我而言只是猜测,而没有证据。
馋了,我就在这间屋子里转,一圈一圈又一圈。转腻歪了,就出去玩了。玩腻歪了,就又跑到屋子里转悠着找,仍然一无所获。
那天,只有小姐姐和我在家,小姐姐慵懒着。小姐姐平时是不和我玩耍的,她始终对我很警惕,怕我赖着她。因为,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什么矛盾,挨批的一定是她,无需讨论谁对谁错。我们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谁也不说话,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本来我们就有年龄之差。小姐姐坐在大长板凳上,我则坐在一个木头墩子上。
“嘿,小屁孩儿!”小姐姐叫我。
我不知道她叫我干什么,但我觉得她叫我是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的。特别是那几天,她总是揭穿我的小把戏,经常用白眼珠子乜斜我。我感觉到她对我不怎么友好,所以尽量与小姐姐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叫我,我佯装没听见。
小姐姐拿起一块石子,向我投过来,打在我的腿上。我立马把那粒石子捡起来,准备以牙还牙。
小姐姐一手遮脸,急急地说:“嗨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一听有好消息,就放下了手中的石子。
“你找什么?是不是找花生米了?”
我摇摇头。
小姐姐说:“别不承认,我知道在哪里,想不想要?想要啊,咱俩二一添作五,一半一半。
这等好事儿,我高兴了。
小姐姐进屋指着那个带锁的柜子说:“就在这里面。”
这,跟没说一样。“你有切匙啊?”我说。
小姐姐摇摇头:“没有,但是,我知道怎么能搞到花生。”小姐姐说着,把糊在柜子角上的一块牛皮纸掀了起来。那里露出一个小洞。是很久、很久以前,被老鼠啃咬出来的一个小洞。洞很小,手不一定能伸进去吧。小姐姐拿着我的小手,一捏,小手顺利伸进了那个洞。那个小洞实在太小,当年只能老鼠进出。
小姐姐说:“慢慢地摸,挨着摸。”
我摸啊摸,摸到了一个袋子,透过布我摸到里面一颗豆、一颗豆的感觉,这里面盛的就是花生了。可是,我扒拉了半天也不能从袋子里面拿出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