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似乎嵌在一堆杂乱无章的玉器中间。那些玉器,冒辟疆认识,其中有战国的谷纹璧、玉虎;汉代的青玉虎璜、蟠璃玉佩;唐朝的白玉卧兽、玉飞天。当然几乎全是赝品。然而有一件真玩意儿,被冒辟疆一眼就盯上了,那是一只宋朝的玉鸭,红头白身花肚,通体冒着油光。冒辟疆知道:它以滑润无比著称于世,握在手里就好象要化了似的。可现在让画一比,可就黯然失色了。这幅工笔画是几根飘逸的柳条,完全无根,白天而降,似乎是在料峭的寒风里挣扎,但不掩勃勃的生机。着色是似有若无的淡绿,正“柳絮如烟”的境界,可是却偏偏有一只孤蝉咬在了柳条上。那蝉是精雕细刻的,蝉翼的纹理都栩栩如生,显然是盛夏季节的。作者怎么弄错了时令?
陈圆圆见冒辟疆凝视那幅画,就问:“有什么看头?”
冒辟疆十分郑重地说:“我仿佛看到了作者悲凉的身世。”
这一句可把陈圆圆的眼泪打下来了。人生难得知音,能读懂她这幅画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作为“长峰名妓”。她阅人可谓不少,可绝大多数都只是把她当作了取乐的工具,欣赏她那“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说白了也是为了最后肉体的欢娱。在他们的眼里,她只是一个“卖笑的粉头”,“笑”,必须是她永远的职业本能,她有再多的眼泪也只能往肚子里吞。她的这幅画就是寄托自己的血泪的,但是,曾经引进卧室目睹过的几个所谓“知己”,哪一个不是只会挑“时令不对”的毛病,而对她的内心痛苦置若罔闻呢?
现在碰到了真正的知己,她就激动地扑进了心仪已久的情郎怀里。她不能免俗,像所有的少女一样,对中年男人有一种盲目的信赖。她觉得情郎的胸膛就是她坚实的靠山。在这靠山怀里,她含着热泪,倾倒了积压很久的泪水,述说了自己的身世。
她自幼没有父母,父亲是什么模样儿,她一点点印象都没有,据说是一个有权有势的官官儿,手眼能够直通京城的“锦衣卫”。他奉了秘密使命到嘉兴来充当名士,一下子看中了一个美丽的歌妓,就是陈圆圆的母亲。这个男人仗着权势包养了歌妓,可是用不了多久,歌妓就怀孕了。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孩子,面对身体的巨大变化,自然非常不适应,当然也就不能继续千娇百媚地侍侯那****极强的官官。官官对那渐渐鼓起的肚子就兴趣索然了,当初的甜言蜜语就权当放了响屁,反正美女是一茬一茬成长起来的,还愁找不到美女玩儿吗?官官把歌妓弃如蔽帚,从此不见了踪影。所以,陈圆圆尽管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却对他充满了仇恨。她对母亲也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听说非常美丽。这是因为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她在呱呱落地的时候就成了孤儿。一个陈妈收留了她,也许因为知道她的母亲异常美丽吧,这位陈妈肯于加大“投资”,自幼请人教她琴棋书画,吹弹歌舞,造就了她尚未破瓜就艳名远播。待到要她用刚刚发育成人的身子侍侯男人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只是一只被陈妈豢养的“瘦马”。所谓“养瘦马”是中国南方市井虔婆培养高级妓女的一种手段,选择天资娇好的幼女精心加以培养,待幼女长成之后,或者送给达官贵人作为姬妾,或者卖给青楼瓦含,以色事人。都能索取不菲的回报。“瘦马”的命运只能是从刚刚憧憬美好人生的少女时代开始,到满含冤恨离开屈辱的人间为止。终生被人欺压,受人蹂躏。
对陈圆圆来说,尤其令她难以忍受的是,粗暴地夺取她的童贞的,竟然是“阉党余孽”阮大铖。当时,在选择“梳弄”客人上,她与陈妈曾有过激烈的争执,坚持要让她自己愿意,不能在人生的第一次就被强奸。陈妈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她,岂料陈妈贪图钱财,竟然与这个阮胡子狼狈为奸,勾结在一起。陈妈告诉圆圆酷爱翡翠,“阮胡子”就投其所好,携来的所谓“定情之物”,就是一个翠竹挂件。
及至她从昏迷中醒来,那个“胡子畜生”早已发泄得淋漓酣畅,满足得直打呼噜。她却只能含泪过早地告别了少女时代。
很快,他就知道了“胡子”的真实身份,这时,再看那“定情之物”,那挂满了肉色的“竹节”,就不啻是一种巨大的讽刺。她狠狠地砸碎了那个翠竹挂件,从此不再理睬“胡子”。可是“胡子”仍然不断地来纠缠。他只好求助于“复社”——“胡子”的对头。冒辟疆是“复社四公子”之一,她要托庇于冒辟疆。
冒辟疆听到这里,二话没说,毫不犹豫地举起了那个翠竹玉器,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手落玉碎,那价值连城的精致玉器变成了《一地鸡毛》。
陈圆圆不无惋惜地说道:“你这是何苦呢?他又听不到;我又不会因此而‘完节’。”
冒辟疆却说:“与爱卿采取一样动作,以心心相印耳。”
感动得陈圆圆再次拥抱了心爱的郎君,她在情郎的怀里,盯着那幅画说:“妾只是一株人人攀折的弱柳,你若是不嫌弃,尽可以也当一次寒蝉。”
这是一次真正的灵与肉的高度和谐的大合唱,泛滥的是悄无声息的甜蜜。香汗涂上了那只玉鸭,羞得那红头更加嫣红;兰麝之气频喘,很快就让那白肚充满了肉光。玉鸭似乎有了冲天的灵气,把两人的欢乐带到了“神女峰”的顶端。
几天几夜,如胶似漆,再也难以分开。
冒辟疆决心纳陈圆圆为“小星”:“‘拙荆’出身于名门贵族,决不会争风吃醋的。她知书达理,对我纳宠决不敢说半个不字。这你尽可以放心。至于‘家严’、‘家慈’那里,也不会有什么障碍的。我是独子,只说为了子嗣起见,他们就会接纳你的。我终生拿你当正妻相待,决不会因你年老色衰而改变。现在我就回家乡如皋,禀明父母,带回川资,为你赎身,小别数日,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陈圆圆幸福得脸上一朵花,心上一朵花。但是她还要撒娇:“你们男人都是这样,搂着女人,甜言蜜语;放开女人,就换口味。哪个敢保证你不见异思迁?”
“我承认我也是那样的男人;但对你我是认真的。”冒辟疆庄重地说,“我把我们家的传家宝给你带来了。”
说着,他就拿出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玉石,挂在了陈圆圆的脖子上。那玉石,比一般的挂件大一些,是那种异常纯粹的“艳绿”,不仅绿得让眼睛瞬间就消除了疲劳;而且绿得让心灵顷刻就充满了温馨。此刻它就吊在圆圆雪白的乳壕里,让那两个丰满的乳房一衬,显得分外性感。这是因为那挂件显然是个“欢喜佛”,那“男根”不仅夸张得令人发噱;而且精美得让人爱不释手。陈圆圆早就听说过“欢喜佛”,知道它早在国初就在民间流传,但却从来没有见识过。今天戴上了,只觉得特别的温润,下意识地拿起来,细细端祥那男根的纹理。
冒辟疆窃笑,说道:“‘男戴观音女戴佛’。这好象是特为你准备的;也许只有你才配佩戴它。”
这时,陈圆圆才注意到冒辟疆不同一般的表情,问:“它真的有佛光吗?”
“当然。”冒辟疆郑重地回答,“你迷起眼睛看!它的绿色是不是变幻不定的?”
陈圆圆果然眯起了一双秀目仔细端详,可不?一会儿是那种翠生生的碧绿;一会儿又是那种油光光的墨绿;不一会儿,又变成了晶莹莹的葱绿。她好不惊讶!
“你再把它放在几案上!”冒辟疆不容置疑地说道。
陈圆圆不敢迟疑,就那么裸露着身子跳下了床,用一双玉手把那“欢喜佛”摆在了玉案上,然后扭头狐疑地望着冒辟疆。
冒辟疆又说:“你退后一步,再眯起眼来看!”
陈圆圆果真照办,就发现了奇迹:只见那佛的上方,有一抹绿色的迷雾,似有若无,变幻不定。很美;又很朦胧,令人觉得那仿佛是一股仙气,一种神秘的启示。
“看到了!看到了!”陈圆圆拍着小手叫道,“这就是被人说得十分神秘的玉的灵光呀!”
“正是。”冒辟疆肯定地说,“你戴的时间还太短,玉的灵气跟人是相通的,你戴的时间长了,那灵气会越积越浓,保佑你四季平安。”
这时,陈圆圆猛的想起了什么事情,就怯生生地问:“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玉王’?”
“正是!”冒辟疆这次肯定的表情更加凝重,“‘阴阳玉王’的一半。”
“啊!”对玉见多识广的陈圆圆都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有想到被传奇故事包裹的神秘而又神秘的玉王,竟然就在这里。一时竟被惊得头晕目眩。
她知道,光是这玉的来历就有许多充漪晾险、充满血腥的传说了,似乎它从缅甸来的每一步都连接着众多人们的命运。从国朝开始,缅甸的玉石通过“翡翠之路”从腾冲源源不断地流入了中国,那些围绕着玉的神秘逸闻也在中国不胫而走。
有什么法子呢?中国人自古就有赏玉的传统,天子更是对玉情有独钟,祭拜天地四方,需用玉做的六器:沧璧、黄琼、青圭、赤璋、白虢、玄璜,还要有玉做的六瑞:镇圭、衍圭、信圭之类,天子得天之物方叫瑞,诸侯受封于天子,天子必授之以玉。天下人以天子的爱好为爱好,玉还能不身价百倍?财富是充满“神秘性”的,越是身价百倍的东西,越是神秘得不可名状。
想到这里,陈圆圆不禁叹了一口粗气,说道:“可惜,这玉总是与帝王联系在一起。”
“正是。”冒辟疆再次肯定,“这块玉还联结着建文皇帝。三宝太监郑和七次下西洋,据说就是为了寻找这块玉。永乐年间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有人要充当和氏,到宫里献宝。不过和氏献的是真璧,他献的却是假玉。结果就掉了脑袋。”
“那么,现在我们献给天子吧!天下正多事之秋,也好为天子增添一些瑞气。”
“当今皇帝已经被流贼与边寇闹得焦头烂额,我才不去触霉头呢!”冒辟疆拒绝了圆圆的建议,叮嘱说,“你要好好保存着,不知道有多少人千方百计地寻找它,连匿居南洋小岛的海盗都派人来大陆,到处打探呢!”
陈圆圆再次把它挂在了自己裸露的乳濠里,对着冒辟疆调皮地一笑,说:“在这里总可以了吧?除了你,管谁也看不到!”
冒辟疆再次拥抱了心爱的女人。
在冒辟疆怀里,陈圆圆柔声地问:“那‘母’的昵?”
“不知道。”冒辟疆摇摇头,说道,“按照惯例,应该有个‘母,的,一公一母,才是‘阴阳玉王’。这个****昂然,显然是个公的,与之配对的当然就是个母的了。”
“真不要脸!”陈圆圆娇嗔,刮冒辟疆的鼻子。
冒辟疆躲过了那只玉手,无可奈何地说:“真的是不知道呀!只有各式各样的传说。”
陈圆圆坐了起来,问:“都有些什么传说呢?说几种我听听。”
“那可一时半晌说不完,有说根本就不是另一个欢喜佛的;有说是一个断了腿的欢喜佛的;还有说是一个白色的狗熊的,反正都没有看见。‘画鬼容易’谁都可以编上一段。”
陈圆圆哑然失笑。
“不过,我更相信‘阴阳玉王’的说法。而且,找到了那个‘母’的,一定能揭开另一个更大的迷!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发疯一样地去寻找它了。有一种传说是,找到了‘母’的,阴阳合为一体,就是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一个宝库,那个宝库幻化为一个金匣子,能破解帝王君临天下的奥秘。所以,国朝的历代皇帝都千方百计在寻觅。他们也许已经找到了那个‘母’的了,这个就越发显得珍贵。”
陈圆圆把欢喜佛收藏了起来。说:“真想不到帝王的江山竞跟这样的一个淫亵之物联结在一起!”
三
灯影桨声的秦淮河,“香扇坠”李香君嫌太喧闹了;而且,她终日沉湎在那喧闹中,不停地歌舞,也实在是太累了。她过分娇小的身子需要休息,可是那“假母”却更需要钞票。她就在不停的歌舞中成了达官贵人、纨绔子弟争相要“梳弄”的对象.
按岁数来说,她早已该破瓜了,但是她却总是借口自己身子娇小而拒绝“接客”:“妈妈,我才这么一点点,你给我找的都是又粗又大的壮汉。女儿怎么受得了啊!”说着,她就哭泣了起来。妈妈也就不好勉强她。就这样,她尽量延缓自己被蹂躏的开端,让自己当姑娘的岁月长了又长。
但是,门户人家是要靠粉头过日子的。养了女儿就好比置了地产,女儿长成,就好比庄稼长成了,是到了收获的季节,怎能让它烂在地里?何况,养的这个女儿又是千娇百媚、花容月貌的,若不及时收割,岂不大大影响了“经济效益”?所以,“假母”的声音已经很不好听:“碾大压不死蝎子,拖到什么时候也挡不了出血的那一晚上!”
“香扇坠”再娇小,也面临着她十分畏惧的第一夜。
按照“鸨爱钞,女爱俏”的惯例,“假母”允许她在选定的客人中挑一个,她选中了河南侯朝宗;但是,还没有下定决心。
这个侯朝宗是上了《清史稿》的。本名叫侯方域。乃河南商邱人氏,父恂,是户部尚书。然而记叙他的具体事,却唯有一件,就是他的父亲“督师援汴”时,他出了个主意:
“取赐剑诛一甲科字令之不应惩办者,而晋帅许定国师噪,亟斩以循。如此则威立。军事办,然后渡河收中原土寨团结之众,以合左良玉于襄阳;约陕督孙传庭犄角并进,则汴围不救自解。”
真是独出“奇”裁用滥杀无辜来换取威望,亏他想得出来。所以连老父亲都大怒,一向叱其跋扈,不用,趣遣之归。”
朽木不可雕也,老官僚无法栽培自己的儿子,赶紧打发他回老家。他这才来到了秦淮河。“方域既负才无所试,一放意声妓,流连秦淮间。”也就是说,他是跑到秦淮河上用声妓的美色来舔精神的“伤口”了。
李香君选择了这样一个“意中人”,郑妥娘和董小宛都持保留态度,郑妥娘干脆就是反对,毫不保留的反对:“挑花了眼,拣了个绣花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