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谷雨,被妓家称之为“饯花节”。据说过了这一天,百花就开始凋谢了,妓女都是出卖“花朵”般的青春,惺惺惜惺惺,它们以花朵来寄托自己的情愫,这一天照例是妓家姊妹“杜门谢客”,说说心里话的日子。
郑妥娘就约上了董小宛。造访李香君的绣楼。李香君的绣楼当然也很幽雅,古筝琵琶都摆放得井然有序,不过,一个青铜彝鼎里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显示出女主人不同凡响的追求。雅人,却摆脱不了几分俗气。
按照事先的约定,劝说的话得由董小宛先说。她不象郑妥娘那么锋芒毕露。
果然董小宛开口了:“人都称姐姐是‘香扇坠’,我看姐姐倒是一个‘铁扇骨’。外柔内刚,巾帼豪杰。真不知得有什么样的郎君才能与你相配。”
这话说得李香君忸怩起来了,她含羞带涩地说:“倒是有一个人我想寄托终身。我是想‘从一而终’的,他‘梳弄’了俺,俺就跟他‘从良’。反正我们这些青楼****最好的命运也就是当‘小星’,能找一个值得倾心的男人,俺就心满意足了。”
李香君沉醉在幸福的遐想中,满脸都是甜甜的笑容。
郑妥娘见她执迷不悟,就开门见山地说:“你当真要跟那个‘河南侉子’呀!”
“怎么?不好吗?他可是个名士呀。”
“名士?”郑妥娘鄙夷不屑,“在秦淮河上,一抓一大把。三条腿的鸡找不到,两条腿的名士要多少有多少!”
“瞧你说的,名士就一钱不值了。”
“就是嘛!你看看眼前的所谓名士,哪一个提得起来?且不说上了床都像一头角猪,就说所谓的风雅之士吧,他们那诗除了描绘女人,还是描绘女人,眉毛呀,乳胸呀。叠床架屋,也不嫌肉麻!还一个个的都自负是‘天下第一才子’。一副‘怀才不遇’的可怜相,让我笑掉大牙!”
“瞧你这个刀子嘴!”李香君半真半假地说。
董小宛插嘴说道:“妥娘姐姐说话尽管尖刻了一点,但是却道出了世俗弊端。大明立国已经近三百年,开国勋戚、历代显宦,连络结亲,损荣与共,形成了一个异常稳定的‘安全圈’儿。他们的后人无论怎样草包低能,乃至胡作非为,但都不仅可以衣食无忧,而且可以作威作福。
“所以,所谓的‘纨绔子弟’,‘滔滔然天下皆是也’!无论哪个皇帝,登基之前,他的天下里,充斥的所谓‘世家子弟’实在如‘过江之鲫’。
“这就十分可悲!‘牧民’本来是需要才能的。可惜,‘牧民’是十分紧俏的差使,只能从‘世家子弟’的圈子里挑。代代相传,负责选拔‘牧民’官吏的‘礼部’诸公。本身更是个顶个的草包。大家沆瀣一气,谁管天下的长治久安?
“更可悲的是世家子弟。他们是数量越来越多,而质量却越来越差,真是‘山草驴下蚂蚱——一辈不如一辈。’‘三代出息一个贵族’,‘土包子’的后代倒是贵族化了,但是他们先祖的进取精神也就丧失净尽。先天的不会受到任何威胁的养尊处优,令他们一辈更比一辈堕落。要讲聪明,他们祖上的根就不怎么样,一代代的醉生梦死,就生出来的‘笨蛋’越来越多。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
“可是,凡是世家子弟,个顶个的都不可一世。狂妄得不可名状,似乎都有扭转乾坤的本事似的。所以无论在‘庙堂之上’,还是在‘江湖之远’,他们的人缘都极差。人人都对他们敬而远之。
“当然,他们当中也有极少数人,或者‘家教’甚好,或者遭际名师,学会了‘韬悔’‘藏锋’之类,就成为官场的后备军。然而,官位才几何?真能占据官位的,也得靠机遇。在竞争中被咬得遍体鳞伤的绝大多数,就混进了名士的行列。所以天下的名士就几乎是纨绔的同义语,跟纨绔子弟一般多。”
董小宛一席话说得郑妥娘钦佩不已:“哎呀我的好妹妹,真有你的。不说就一声不吭,一说就长篇大论。我看那些‘礼部’的尚书、侍郎们,统统都瞎了眼。让你去当宰相,早就天下太平了。”
“你胡说什么呀?”董小宛立即嗔怪她,“国朝压根儿就没设宰相。”
“再说,从来就没听说过有女宰相。”李香君不满地补上了一句。董小宛想继续劝说李香君,就书归正传,说道:“所谓‘名士’,概不例外地都是‘半吊子’。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不真懂。可什么都要搅和进去,显摆自己是个天才。人家不买帐,他就有一种‘怀才不遇’的可怜相;人家一称他‘名士’。他就飘飘然,不光秦淮河盛不了,只怕普天下也够盛下的了!”
此语一出,谁都明白董小宛所指是谁。李香君立即红着脸说道;“他可是有名的‘复社’‘四公子’。”
李香君与侯朝宗初次见面,侯朝宗自报家门。就是靠着这个头衔博取了李香君的好感的。他甚至把自己说成是“复社”的领袖:
“钱牧斋算什么复社的领袖?主持复社的是张溥。他对我非常器重,可说是言听计从。海内名士都争着与我相交,所以复社的实际领袖应当是我!”
侯朝宗指着自己的鼻子,真的不乏卖弄。
此刻李香君拿出了这个“杀手锏”,就“真的”有点威慑作用。这是因为“复社”的威望。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社会团体,“复社”在一般百姓的心目中,是一个具有正义感的,与官场邪恶、商场铜臭势不两立的文人团体。侯朝宗是不是这个团体的领袖姑且可以讨论,但是是一个骨干成员却是不容置疑的。要不,怎么能称之为“复社四公子”呢?
见两人都一时语塞,李香君又补上了一句:“复社可是与‘东林党’一脉相承的。”
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讨论国家大事的竟然唯有三个娼妓。大明王朝到了末世,至此也可以窥豹一斑了。事涉明朝的政治体制和明末的政治斗争。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马上得天下”,与他的“亲密战友”就宿命的“离心离德”。可以一个心眼打天下,却决不能一个心眼坐天下。他要防“战友”“依样画葫芦”,就得派人去秘密监视他们。他的四儿子朱棣,是凭借着武力从侄子手中夺取了帝位的,当然不那么光明正大。他可以杀诸如方孝儒、铁炫那样的不怕活灭十族的“骨鲠大臣”;但是“腹诽”的人实在太多。所以他就在“锦衣卫”之外,又设立了“东厂”、“西厂”等特务机关。到了明武宗时代,大太监刘瑾,更把一个警察国家的特务统治发展得无孔不入。他让皇帝在“豹房”里夜以继日地大玩特玩女人,他就借着特务政治大聚特聚天下财富。到了明熹宗时代,又出了一个大太监魏忠贤。这个人可不得了,更把特务统治登峰造极,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特务遍布于全国各地,连穷乡僻壤都有他们的党羽。尤其可怕的是,他们的身份神秘莫测,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里都有他们的爪牙。
有所谓的“五虎”、“六彪”、“八豹”、“十狗”之说。这帮人为了邀功请赏,无不把诬陷他人的“能耐”发挥到了极致,受诬陷、被整治的人越多,特务头子的权势也就越大。魏忠贤已经被尊为“九千岁”了,真的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的许许多多的部下,为了向他敬献忠心,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给他建庙,叫着“生祠”。魏忠贤的“生祠”遍天下,惨不忍睹的冤狱也就遍天下。
在高压下出现了“东林党”。这是一个似有纲领,却无组织的异常松散的“联盟”,甚至连“东林党”这个称号都是他人加给的。他们“议政”,但是很快就“噤若寒蝉”了,因为魏忠贤和他庞大的集团是不容许“微词”存在的。只要闻到一点点不满的气味,发现一点点不逊的表情,就要大兴冤狱。万马齐喑的时代,文人能够叫唤几声就已经是很不错了;为这几声还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叫过之后,归于沉寂,乃是天经地义。他们之中也有极少数人“参政”,那情况就更加复杂。有的当真要为大明王朝的长治久安出谋划策,就“热脸蛋贴了人家的冷屁股”,遭到了魏忠贤及其徒子徒孙的毁灭性的打击;有些仅仅是投机不成,在官场的倾轧中败了北,也都把帐记在了魏忠贤们的头上——谁叫他们的权势过分炙手可热呢?总之,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著名的“东林党人”之外,很难确指哪个是;但是他们人数众多,凡是在魏忠贤时代不被重用,或者受过挫折的统统算数。好象有一个“反对魏忠贤”的纲领似的,其实,有的只是没有机会拜魏忠贤做“干爹”而已。
崇祯皇帝一登基就立即诛杀了魏忠贤及其同党。此举大得人心。正如当年把谁说成是“东林党”,就是罗织一个巨大的罪名一样,今天把谁说成是“阉党余孽”,就成了不齿于人们的臭****。在这种“舆论背景”下,李香君自然要赶一下“舆论时髦”。
郑妥娘却大不以为然:“什么这党那党的?在我看来,全是‘狗咬狗,一嘴毛。’嫖客们比****——一个**样。”
董小宛却矜持着不说话。李香君用征询的眼神望着她,李香君不能不说话了。她完全没有郑妥娘那样的激动,而是十分冷静地说;“东林得世人尊敬,实在是因为阉党作恶多端;阉党被诛,东林头上就有了光环。焉知没有冒牌的东林党人在招摇撞骗?”
“你是说,复社的四公子都是冒牌货?”李香君着实吃了一惊。
“玩女人却是货真价实的。”郑妥娘迫不及待地加上了一句。
李香君不理睬郑妥娘,凝视着董小宛。
董小宛庄重地说:“子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对这些未经风雨的公子哥儿实在说不准。”
“对!对!”郑妥娘拍着巴掌响应道,“别看平常日慷慨不可名状;一有个风吹草动,当羊当狗的都是他们。可都比狗还下作!”
董小宛不改她的庄重,徐徐地说;“东林是以气节为人所尊重的;今日的复社后进诸公,也以气节相互标榜。但恰恰是这一点不能让人放心。名士们个个志大才疏,却又紧盯着官场的职位。试看林林总总的官场人物,哪一个配谈气节?”
“这你就未免偏激了。”李香君终于找到了反驳董小宛的机会,“名士们都是对官场鄙夷不屑的。”
“这只是表象!”董小宛立即答道,“他们其实是与官场盘根错节连在一起的。不仅要靠官场的父兄豢养,还要靠豢养他们的官场保护。哪个不识相的平民也跟着他们骂骂试试,一准有牢狱之灾。名士们指点江山,无所顾忌,其实是与官场狼狈为奸的。”
“你跑题了!”郑妥娘喊道,“这与气节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关键所在。”董小宛不依不饶地说,“这些借父兄而慷慨激昂的草包,平日里可以装模做样地招摇撞骗;一旦庇荫毁,则个顶个的本相露。原来凭他们的实际本领,不仅不能在秦淮河上一掷千金,甚至连维持温饱都大成问题。为了维持生计,变节、屈节,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痛快!痛快!”郑妥娘拍手大叫。
董小宛又补充了一句:“别看他们平日里这也不满,那也不平,似乎都想变革;其实最怕变革的,正是他们!”
这场造访其实是不欢而散的,不过可给郑妥娘留下了巨大的疑问:这个董妮子,真看不出来她还有这么深刻的见解。这些见解都从哪里来的呢?她是一个心里存不住话的人,就直截了当地对董小宛说:“哎呀我的小宛呀!你真是生不逢时,要是在武则天时代,你一定是个女宰相。”
董小宛莞尔一笑:“我可不想去伺候皇上。”
李香君却把两个姊妹的劝说当成了“耳旁风”。她迷恋侯公子的潇洒倜傥,陶醉在他的款款温情之中。这天,就把花船划进了玄武湖。
玄武湖里荷花盛开。
花船游弋在荷花丛里,那是一艘陈设十分豪华的大船,中舱铺着猩红的地毯,挂着名贵的流苏帐,四根柱子都镀着金,只有栏杆可以依栏迎风,闻到阵阵淡淡的荷香。
李香君穿得十分单薄,只有一件薄薄的粉红色的绣襦,开领甚低,露出了一抹红兜。让雪白的肌肤衬得异常醒目。那本来就似桃花一般的双腮,此刻让满湖的荷花映衬得越发嫣红,侯朝宗就完全被红色包围得严严实实了。
但是,侯公子却偏偏喜欢“白”,他抚摩着李香君的一双玉臂,无限欣赏又不无猥亵地说;“真是雪白若藕呀!不知哪个男人有福消受你这个天下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