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走回村时,正碰到满粮娘在大柳树下乘凉,她敞着怀,拿着芭蕉扇呼着。青草很平静打着招呼。大娘,在这凉快哪。满粮娘把怀掩上,说,青草,坐下凉快一会吧,大热天的中午也去干活。青草说,几垅地瓜,再不把草薅出来,下雨就荒了。您坐吧,耀宗还在家睡午觉呢。青草没提满粮的事,满粮心里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回村时看到他娘坐在柳树下,绕着弯走回家去。他为自己那冒失的举动后悔也害怕,万一青草去告他,要坐牢的。若是叫娘知道了,又要挨笤帚疙瘩。满粮不怕他爹怕他娘,他爹木讷憨直,他娘脾气暴燥性子急。小时候因为他逃学打鸟捞鱼,常挨他娘的笤帚疙瘩编。满粮娘打起孩子来越打越上火,她那扫帚眉一吊,大人孩子都怕她。几年来不知打碎了多少个笤帚疙瘩。满粮的弟弟满仓心眼多,有点像他娘,机灵活泛,做事说话看他娘的脸色。平常与满粮争执,挨笤帚疙瘩绷的总是满粮。满粮长大后,虽然满粮娘很少骂他打他,但她一发火,满粮就怕她。与青草这事,他一直胆虚了好几天,看到青草没有告诉他娘的意思,一切平常,才放下心。不过这次冒失的举动,满粮夜里更睡不着觉,睡觉时用手攥着下面那个东西,想到青草就梦遗。他问娘又要了个枕头,娘问他一个人要那么多枕头干啥,他说一个枕头矮了睡不好。他把枕头并排放着,把被卷成卷模拟成青草搂着睡觉。这个秘密是他以后透露给青草的。青草没有把事说出去,他很感
感激,总想瞅时间和青草道个歉,也说说心里话。无奈爹天天叫他下地干活,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这天清晨起来,出现了多日不遇的东照,开始只有东边的云彩火一样的红,逐渐蔓延开来,满天的云彩都红了。霎时间,天红了,地红了,世上万物都裹上一层红装。慢慢地,云彩又由红变紫,由紫变灰。农谚说,东照照不开,饭后干一畔。果然,人们上坡干了不到两个小时,头顶上一个炸雷,大雨就哗哗啦啦地落下来。干活的人们有的用塑料布包着头,有的戴着苇笠,撒腿往家跑。满粮和他爹扔下犁犋牵着牛走不快,尽管满粮用柳条子不住地吆喝吓唬,老牛却悠悠自得,两人只得在雨中与牛共沐。青草淋得象个落汤鸡,长长的头发往下滴着水,薄衬衫紧紧地贴在皮上,越发显得窈窕。她洗完头,擦干身子,换上一套休闲装,拖出缝纫机给香草做秋冬的衣服。青草手脚不停地忙着,缝纫机的哒哒声震的她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眼前一暗,见满粮站在门口。两人眼光一对,血唰地一下涌上脸,一时无话。稍顷,青草拿了一根板凳,说,满粮哥,坐吧。满,粮有点紧张而拘束地坐在青草的对面。他觉得有点怪,过去来过多次,对这屋这人都很熟悉。从他小时候起,他娘就抱着他来串门,进门就放下他和青草玩,从来也没有紧张过,更没有拘束感。今天你紧张什么,拘束什么呢?他问着自己,越发有点发抖,额上还沁出了汗珠。本来就语速慢,张了几次口也没说出话来。青草问,满粮哥,今天来有事吗?满粮吞吞吐吐地说,没事没事,来看看你。青草扑嗤一声笑了,说,整天坡里地里的见面,有啥好看的?满粮说,我来向你道歉。那天我不是有意欺负你,只是一时,一时糊涂,控制不住。青草说,我知道,别再提了。满粮说,谢谢你没对我娘说。青草说,我说过的事不要絮叨了。我俩都还年轻,让人知道了,对你我都不好,忘掉吧。满粮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我忘,我忘不了,忘不了。这时满粮爹在街上满粮满粮的喊。满粮起身说,我爹外面喊我,青草说,真是刮风抬石头,下雨打溺,庄稼人啥时才有闲的时候。满粮说,我走了。青草站起身说,你走吧,有空再来玩。满粮走了两步,又一回头,终于憋出了那句话:青草,我想你。青草说,快走吧,你爹着急了。满粮走出院子“哎”了一声。他爹骂道,小杂种,下雨天不在家打站,往哪里跑,找了半天找不到。
听到爷儿俩远去的脚步声,青草的心很难在静下来。针脚跑着跑着就斜了。他干脆把香草的衣服放起来,静静地坐在一旁想心事。圈里的老母猪哼哼唧唧地叫。青草忽然想起老母猪已到了发情的日子,应该给它交配了。
三
地处胶东的马家庄,收了花生,掰了玉米,刨了地瓜,种上小麦后,就进入了冬闲季节。那时外出打工的人还不多,商品经济象一只刚出生的小猫,还没舔痒人的手。农业还停留在自产自用的小农经济上。村里的年轻人下棋打扑克玩麻将。老年人则拿着马扎子坐在朝阳的墙根下拉闲呱。这年,上级要求解决大包干前的遗留问题,清理三角债。马家庄的声势造得很大,村长马二丑在公社散会后,回村召开了动员大会。会计马立善按着往来帐上的数字公布了各户的长欠款数,并将欠款户和欠的款数张榜公布在办公室的屋山上。公布榜两边还加了两副对联,上联是:欠款可耻,还款光荣;下联是:顶抗拖赖,依法惩处。并且规定五天内交上者奖5%,五天以后交不齐的,每拖一天罚1%。村里的大喇叭不厌其烦地广播镇里的规定和村委的决定。青草家的历年陈欠一千五百六十元,青草收到还款通知单后犯了愁。青草家没有多少钱,青草娘病几年拉了不少饥荒。青草爹出车祸因是主要责任,对方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只赔了一万块钱。青草还清母亲的借款后,剩下不到一千元,六亩地每年除了口粮外,交上提留也收人了了。为了挣点钱,青草闲时到公社被服厂拿活干。服装价格很低,加工一件衣服六块钱。有时一夜不睡觉才挣十几元,还拿不到现钱。香草的学费,家里的日常花销,都靠她的精打细算。青草自己不花钱,连件象样的衣裳也舍不得买。她从来也没穿过成品衣服,都是割布自己做。省下钱来打点香草。她认为香草上学不能穿旧的破的,穿的破了同学们会看不起,每年得添几件象样的衣服。耀宗的生活也要保证,耀宗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生活不能缺了营养。上幼儿园,人家的孩子带什么食品他带什么。牛奶、糖、饼干,夏天吃冰糕,冬天吃水果,样样都不能缺。缺了馋人家的,逼上些坏毛病不好改。人贫志短,马瘦毛长。青草觉得人贫志不能短,瘦马也要拉硬屎。她从小教育耀宗要长志气,和小朋友在一起不拿人家的东西,不吃人家的东西,馋什么姐姐给你买。有一次幼儿园里一个小女孩拿出板栗吃,咬不开,叫耀宗给她咬,耀宗从来没见到过板栗,不知什么滋味,他咬破皮后把栗子咽到肚里去了。小女孩就哭起来。女孩的妈妈问孩子哭什么,小女孩说耀宗吃她的板栗。女孩子的妈妈骂了耀宗一句馋鬼。青草去接耀宗正碰上,伸手打了耀宗一个嘴巴,耀宗放声大哭,青草含泪抱起耀宗便走。女孩妈妈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就抓了一把栗子追上去给耀宗,青草把板栗扔在地上,腔也没答地走了。这在耀宗幼小的心灵上烙上很深的印记,对以后耀宗的立志发奋起到了明显的影响。这次村里清欠,她只能对付五百六十元,剩下的她打算等老母猪生了猪崽卖了再还。春节前老母猪就能下崽。青草带着五百六十元钱来到村委办公室,迎面碰上村长马二丑。马二丑嬉皮笑脸地看着青草,问,带齐了?青草说,不齐。横打扫竖打扫,只有五百六十元。余下的一千元春节后再还。二丑鼻子一吸说,那不行。没有钱实物顶。青草说,我家既没有牛也没有车,用什么顶。二丑说,不是圈里还有一头老母猪嘛。青草说,那也得等下了崽再说。马二丑说,别哆嗦了,回去借吧。二丑是原第二生产队的队长,和青草家一个队。青草娘和青草爹曾两次得罪过他,至今耿耿于怀。当年青草娘的娴淑漂亮在二队的媳妇中是首屈一指的。瞪着一对色眼的马二丑整天想利用派工的机会占青草娘的便宜。那年春天,队里在回笼火炕上畦地瓜种,二丑就安排青草娘在窖子里选地瓜种。即将收工的时候,二丑提前放了在火炕上干活的社员们的工。青草娘在窖子里没上来,马二丑就下了窖子,从背后抱起青草娘按在地上就亲,伸手欲解青草娘的上衣扣子。青草娘急中生智,拿起一个大地瓜砸在二丑的太阳穴上。二丑一捂头,青草娘蜷起一只脚往二丑小腹上一蹬,二丑哎哟一声滚在一旁,双手捂着两个蛋子在地上打滚。嘴里还不住地说,和你开个玩笑你动真的。青草娘“呸”地吐多了他一口,爬出窖子回家去。此事青草娘没有对别人说,只是时时处处提防着二丑。马二丑没占着便宜,怀恨在心。
村里实行大包干时,生产队里的农具叫行。全体社员都参加,马二丑负责,处处为难马多。马多叫什么,他就往上顶价。气得马多不叫了,就看着马二丑叫。二丑不真叫,想留下几件东西自己喊个价就行了。他认为自己是队长,别人不敢顶。马多却不让,叫行就是叫行,公平竞争,你能顶别人的价我就敢顶你的价。开始叫一辆小推车,二丑打了五元钱,打完价后接着说,没人再叫我要了。马多说,我出二十元。二丑气得一瞪眼说,三十元。马多说四十元。二丑想压住马多,自己是队长,叫高了可以压价。但在社员们众目睽睽之下,马二丑有点发怵。马多也看出了二丑的书的,心想不是气的也是制的,今天就和你豁上。这辆小推车一直叫到一百五十元,马多当场交上款推过来。更有意思的是叫一条桑木扁担。一丑只打了一元钱,马多就往上顶,一只顶到五十元。叫完后,马多拿着扁担往二丑眼前的石阶上一抡,扁担断为两截,社员们一齐喊好。这次马多给了二丑一个下马威,二丑再不敢打青草娘的主意了,等待时机报复。这些事青草过去都不知道,那时候小,也不过问大人的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子留下的债,女儿要还。青草为还陈欠在家里打不开谱。家里的花生已经卖的差不多了,玉米要留着喂猪,再卖几百斤小麦也差很多呀。她想还是去求村长再宽泛几天,打个欠条,分期分批还。青草正在打算着,听到街门响,村长马二丑来了。青草说,村长来了,坐吧,是不是为还陈欠的事?二丑没有坐,也没吭声,而是象失盗了似的东间瞅瞅,西间看看。青草认为村长是在看她家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就跟在他身后说,村长,我家真没有能变钱的东西,求你照顾照顾。二丑回过头来,贼一样盯着青草说,怎么照顾?青草说,我把余下的欠款打个欠条,分期还清。你知道我娘病了这么多年,有点钱都还了药费。马二丑一听青草提到她娘,地瓜窖里的事又从他脑底下浮上来。老母猪想着万年的糠,那次没得逞,甚是可惜,今天叫她母债女还。他端详着青草,小模样就象从她娘脸上扒下来的。嘿嘿一笑说,青草,你真象你娘。青草听到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说,女儿吗,还能不像娘。二丑说,还款的事要我照顾你,得有个条件。青草问,什么条件。二丑转身抱住青草,身子往炕沿边上压。青草哀求着,村长,村长,你放开我,放开我。二丑说,别喊,你今天依了我,欠款全免。青草喊着,你不能这样,你是干部,你不能这样。二丑把青草抱到炕上,捂着青草的嘴,青草挣扎着喊叫着。二丑手抖着想给青草脱裤子。街门哐地一声被跺开。二丑翻身下炕,脚没站稳,脸上啪啪地挨了两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待他站稳,胸部又挨了两拳。他定睛看到是满粮,又装腔作势地说,满粮,你个狗杂种,凭什么打人?满粮怒气冲冲地说,我今天打死你个狗流氓。说完又要动手打。青草哭着说,满粮哥别打了。二丑趁机走到院子里,喊着,满粮,你破坏清欠,打村干部,看我怎么收拾你。青草,今天下午我就派人来赶猪顶欠。
青草整理好了衣服,伏在满粮的胸前哭起来。满粮靠在炕沿上,没说话,也没动,伤心的青草,泪水洇湿了他的衣裳。满粮说,告他去。青草说,反正他也没捞着什么,我一个闺女家传出去还怎么上街。满粮问,他来干什么?青草说,他说是清欠。满粮骂了一声,这个王八蛋。又说,我娘知道你一次还不清欠款,村里欠我家一千八百多元,叫我来问问你,如果愿意就用我家的余款顶账,以后还我家的就行了。青草感激地说,谢谢你,谢谢您一家人的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