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不如一秋忙。仲秋节前后,是社员们穿不迭衣服吃不迭饭的忙季。收玉米、杀高梁、种小麦、拾棉花。这一年槐树村的棉花是自“****”以来最丰收的一年。纷纷扬扬的棉花挂满了枝,棉田里象降了一场雪,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社员们高兴的心花怒放,唱着“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丰收的喜讯到处传,社员心向共产党……”。女社员们手巧,两只手象摘棉花的机器,嘴不住手也不停。拾棉花论斤记工分,拾得多工分就多。艾蒿手爪子快,拾得多,拾的也干净。队长在后面检查,拾的不干净的重新回去拾。有些社员图快,只捡大的拾,花萼壳上留下一些长长的“眼捷毛”,被风一吹,扶摇扶摇地象鸡毛,很难看。队长就逼着返工。这样欲速则不达,过称时总比艾蒿少捡二、三十斤。每天晚上过完称,月亮就从东方升起来。社员们真切地体会到披星戴月的滋味。
五槐前几天与邻村两个中年男人去了福建抱孩子。艾蒿回家吃了点冷干粮就拿着马扎蒲扇在门前老槐树下凉快。凉爽的风吹掉了她一身的疲劳,她凝望着云中时隐时现的月亮,心里惦记着五槐。五槐可是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他身小力薄的长时间坐火车晕不晕?到了福建能吃得饱睡得着吗?好歹几个人一起,相互有个照应。艾蒿稍微减少了一些担心,祈祷着五槐平安顺利。三奶奶走到艾蒿的身旁,艾蒿毫无察觉。三奶奶说,五槐家的,痴望什么呢?艾蒿回过神来笑笑说,看月亮。今晚上这橘黄色的月亮多美丽呀!艾蒿起身让三奶奶坐马扎上,自己要到屋里再去拿个。三奶奶说,不用了,三两句话,说完我就走。三奶奶说,听我家你大姑说,黄镇村有个从省城大医院遭返回家的妇科医生,叫黄济行,专治女人不孕不育。村干部安排他在卫生所里当医生,不少人都去找他看病开药,听说医道挺好的,你也该去找他诊诊,兑几副药吃,兴许会怀上的。艾蒿说,忙过这几天,瞅空我去看看。谢谢三奶奶这么关心我。
棉花开到高峰期,生产队里三天就要往棉花加工厂送趟棉花。这天晚上装完了棉花包,已经十点多了。队长安排艾蒿等几个女壮劳力明天跟车去送棉花。天一放亮,艾蒿坐着送棉花的马车,披着霞光来到黄镇棉花加工厂。
棉花的车队在加工厂门前排成一条白色的长龙。有马车、地排车、小推车,几辆12马力的小拖拉机搀在车队里特别显眼。车上的棉花包都统一印着“黄集加工厂”的红色漆字。花包中间留着口,用带子系着,便于抽检。排在前面的几辆马车显然是夜里来的,花包堵头上的棉花还带着露水。女化验员头戴白帽子,身穿白大褂,手提着竹篮在花包的上、中、下抽取棉花小样,然后送化验室测水分、杂质、绒长和衣分率。按照检测的顺序,一个一个叫着号到棉花场地过称。也有因湿度过高不合格打回去的。轮到艾蒿她们队过称时,队长先叫艾蒿几个女社员到垛顶上等着倒花包。男青壮劳力两人一包,前面背着后面抬着踏着板梯把花包扔上棉花垛顶。艾蒿坐在高高的棉花垛顶上,就象坐在白色的云层中,环视着蓝天争仰望着从头顶飘过的云彩,心旷神怡。她今天心绪特别好,也盼着今天有个好运。她今天送完棉花就到三奶奶说的黄镇村去找那个省城遣返的黄医生检查治疗。黄镇村离加工厂很近,大约有限公里路。她希望找到那位名医能讨个绝方,使自己怀上孕,给五槐生个大胖小子。这样才对得起五槐和他的列祖列宗,也了却了自己的心愿。近几年阶级斗争慢慢冷淡下来,成分出身讲得也不是以前那样热了,她对现在的日子很满足,两个人凭力气挣工分,小日子过得什么都不缺,虽说不上富裕,吃饱穿暖年底还能开支几百元现金。缺的只是孩子。她常听人讲过,没有孩子的家庭是一个不完整的家庭。就象树木不扎根,棉花不结蕾铃,有个儿子才算是幸福美满家庭。五槐去福建抱孩子已经十多天了,该回来了。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五槐抱回一个小男孩,只是云里雾里的没看清小男孩的面容。村里没有电话,邮封信得十多天,她知道五槐不会给她来信的,只有耐心的等待。她不知道福建在哪里,也不知道有多远,只听说是在南方。她站在棉垛上往南望啊望啊,看能不能望见五槐,她和五槐结婚这么多年可从来没分离这么多的日子。她想五槐这么多天没回来准是抱着男孩了,她心里开始为五槐高兴。就在她继续向南张望的时候,脚下突然扔过一包棉花来,她看到大狗熊和一个青年抬花包,她给他们倒包。大狗熊看到艾蒿给他倒包,心生报复意念。本来应该背着棉花包走到垛顶口朝下扔下,倒包的人省事,把棉花扒出来就行。结果他离垛顶一米就扔下,艾蒿倒出棉花后还要用权往垛顶上挑。检查棉垛的是一个又黑又小中年汉子,管了几年棉垛,很有经验,也很认真。扔在棉垛中间的棉花必须抱到顶上去。大狗熊往上背第二包的时候,艾蒿憋不住说了一句,你们再往上走两步,扔在脚下倒出来再用权往上挑多累人。大狗熊铃铛眼一瞪,扔出句脏话:怕累住娘家!艾蒿气得想找队长换人,又想,干这点活也不值的,还是忍着气干下来吧。大狗熊那天打伤五槐打死他家的猪,党支部已做出决定,让大狗熊赔偿五槐家的猪钱和养伤误工工分,并当面向五槐家道歉。安排二桩先做思想工作,并负责落实。二桩与大狗熊谈了支部的处理决定,大狗熊思想上根本不接茬。二桩觉得还是先礼后兵,实在谈不成再说,让大狗熊再考虑几天。这件事,二桩一直未与艾蒿说,他想拿到大狗熊的罚款再说。大狗熊今天为此事有意为难艾蒿。
太阳象一枚转盘,由红转白,由大转小,转到正南时,棉花也送完了。按照常规,送完棉花,队长带送棉人到饭店吃顿肉包子。艾蒿和大家一起吃完了包子,向队长请了半天假,推说去走个亲戚,就到黄镇村找那位省医院遣返的医生黄剂行诊治不孕不育,直到天黑才回到槐树村。
艾蒿刚走到村头,就听到吵吵嚷嚷地一些看热闹的人。说打起来了,两家又打起来了。艾蒿也隐隐约约听到叫骂哭喊声。她随着看热闹的人群走过去,看到蒋家和曹家正打的不可开交。蒋三干搂着曹四斗在地上滚,蒋三干的三个儿子和曹四斗的三个女儿撕扯在一起。女人打架无非是抓、掐、拧、咬,战果都表现在表面。男人则是一拳是一拳地击在内里。蒋三干的三个儿子被曹四斗的三个女儿抓得满脸是血,曹四斗的三个女儿连哭带嚎很快就被蒋三干的三个儿子打倒在地。蒋家三个儿子又转回身来打曹四斗,爷儿四个把曹四斗踢的满地打滚。最后躺在地上不动,任凭爷儿四个拳打脚踢。围观的群众有的看殡不嫌殡大,有的畏惧蒋家人多势大,没有上前去劝架的。明摆着曹家吃亏,谁去拉就是拉偏仗;蒋家父子就可能一块儿收拾。所以谁也不敢上前去劝。直到民兵连长二桩赶来,蒋三干的爷们儿才住手。蒋曹两家的积怨是蒋三千的三儿子引起来的。蒋家三儿子看上了曹家的二女儿,死皮赖脸的去追求,遭到拒绝后便怀恨在心。喝了酒去曹家闹事,被曹四斗和女儿打了一顿。他恼羞成怒,回家搬兵,两家打起了群架。
在农村,打群架的现象很普遍。弟兄们儿子们多的人家,依仗人多势众逞强成霸。动着一个,几个人一齐上。当前农民多要儿子,不单纯是为了防老,也不光是为了传宗接代,更重要的是捍卫家族利益,保障家庭成员与财产的安全。这叫有人有世界,无人无世界。拳头大的是哥哥。有些人家倾家荡产也要生儿子,就是这个道理。假如五槐现在有两个儿子,大狗熊也会慑于以后的报复,不敢这样的侮辱五槐。艾蒿看到曹家被打的惨象,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为她们同情难过的同时,也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和五槐的以后。曹家还有三个女儿,而我们呢?她悲愤地回家躺在炕上。几件不愉快的事儿一齐往她脑子里挤,她竟伤心地大哭起来。
这一天,艾蒿的身心疲劳极了。
四
八月九月看巧云。秋天的云如梦似幻。一会儿骏马奔腾,一会儿群猴闹山。鸡、猫、狗、兔瞬息千变,有时也会出现一些非驴非马,似人似怪的东西。艾蒿自从找黄济行看病回来,就有点神魂颠倒,干着干着活就站在那里发呆。过午在棉花地里拾棉花,拾着拾着又痴痴地望着天上云彩出神,思绪随着棉花似的云朵飘向空中。心绪也象云朵一样恍,惚不定。她想五槐了。盼着五槐快点从福建回来,有若干的话要对他说,有若干苦要对他诉。
五槐从福建回来了。五槐是抱着一个三岁的小男孩回来的。五槐一进门,把背上睡着的小男孩放在炕上就去亲艾蒿,艾蒿羞怯地望着五槐,抱着五槐哭起来。五槐问,怎么了?在家受委屈了?谁欺负你了?艾蒿摇摇头,抽泣着,强忍着心中的屈辱,泪如泉涌。她心中的秘密不能说,也说不出口,重重地咽下一口气,擦擦泪说,你出去这些日子,又担心你又想你,权当背走了我的心。五槐说是呀,第一次出远门真不容易,总算顺顺利利地回来了。五槐松了艾蒿说,快看看我抱回的孩子吧。艾蒿端详着男孩的小模样说,这孩子长得挺好看的,鼻子以上这块还真象你。五槐说,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听说抱养的孩子生活在一起时间长了,长大了模样也象大人。艾蒿问,叫什么名字。五槐说,他在家的名字叫三伢子。我想给他改改名,叫拴柱。艾蒿说,好,就叫拴柱,拴住拴住,但愿以后大了能拴住。
艾蒿给五槐温洗脚水,又煮了几个荷包蛋,放上一匙白糖,端给五槐说,这十几天够辛苦的,趁热吃了祛祛火。五槐吃了鸡蛋,泡了脚,就把这次抱孩子的经过说给艾蒿听。
五槐一行三人来到福建蒲田县后,同行的一个姓周的找到他的表姐说明了来意和目的。他表姐说,我们这里不是卖孩子,是遭灾后,孩子多的人家养活不了,宁肯在家里让孩子饿死病死,不如送给人家养着。当地没有人要,怕近了养不住,就通过亲戚朋友联系北方一些比较富裕的地区,找没有孩子的人家抱养。五槐找的这家,一对夫妇三十多岁,生了四个儿子。大的十一岁,小的才一岁。除了老大留在身边外,其余三个随便让你带。五槐象挑拣小猪似的挨个看了看,觉得老二六岁,抱来后怕养不住,当地有不少抱来养几年又跑回去的。小的一岁,还吃奶,抱来后难养活。就挑了这个三岁的老三,来了好照料,等长大了也就记不住现在的事了。定下后,先给人家二百元定钱。抱着孩子到商店买糖买饼干哄着熟悉几天,又去买了套新衣服换上。最后抱到旅馆,不再与他的父母见面。孩子哭着找了两天,用东西哄逗着,慢慢地淡了下来。火车上人多,一路上连逗加哄,哭的也不厉害。艾蒿问,他们还来不来看孩子?五槐说,当然要来的,两个月后,孩子的父亲来看一次,主要看孩子在这儿受不受屈,抱养孩子的人家是不是地道人家。如果家庭不地道,待孩子不好,他们还要抱回去。孩子留下来的,再给他们三百元钱。他们回去后就放心了。
艾蒿听了后,说这会我们也有儿子啦。不过,有了孩子就不能下地干活了。五槐说,权当是你生的,在家看着孩子喂着落,我和猪挣的工分也够用的。五槐看到桌子上的药片,问艾蒿,你哪儿不舒服?艾蒿说,没有。五槐说,你吃的什么药?艾蒿象被电击了一下,身子一抖,脸也红了。说,你走后,我又去黄镇村找医生做了检查,开了药。五槐搂住艾蒿又亲又吻,说,露水珠儿引河水,但愿咱抱养个儿子,再给带出个儿子来。说着就急着给艾蒿脱衣裳。
抱养的这个几子,给艾蒿添了愁肠。孩子认生,艾蒿要抱他,他就搂着五槐的脖子哭。五槐只得在家与艾蒿一起拴柱长拴柱短的逗了几天才慢慢的与艾蒿熟了,但就是不叫妈。艾蒿用好吃的好玩的引诱他叫,他两眼瞅着那些好玩的好吃的,象一只胆小的猫,馋的看看再看看,还是一声不吭。夜里艾蒿搂着他,梦中哭着找爸找妈。艾蒿抱怨五槐抱这个孩子年龄有点大,记事早,担心以后养不住。别人的骨肉总不是自己的精血,扒心给他也不知道亲。即便这样,艾丽还是精心侍弄。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买一些新的玩具教他玩,每天给他洗温水澡,衣服一天一换,千方百计用亲情感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