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艾蒿包了素饺子,先舀出一碗,摆上筷子,拿着香纸用盘子端着饺子到老槐树下焚香烧纸,跪着拜了三拜。五槐摸不着头脑,心想,不年不节的拜的哪路神仙。夜里,五槐摸着艾蒿的肚子问,三奶奶给了你啥灵丹妙药,这么神秘兮兮的。艾蒿说,哪有什么灵丹妙药,就把看手相的白发婆的话说了。五槐说,但愿她说的准。艾蒿说,明天我到公社医院去检查检查,看看妇科有没有病。五槐说我早就劝你去你不听,明天我用自行车带你去。艾蒿说,如果检査出我有病不能生育,咱俩就离婚,你再去娶一个大姑娘,免的你家断子绝孙。五槐说你胡说什么,即使生不出来咱俩也要相伴一辈子,或者去抱养个。如果你检查没有毛病,也可能怨我。听说不生孩子的原因不光是女人的问题,男人也有没有生育的。若是我生理上有毛病,你就去借种生,反正圈里认不猪去。生出来只要叫我爹,跟我姓,给我养老送终就行。艾蒿生气地把五槐一推,身子翻转过去。五槐也跟着转过身,胸膛贴在她后脊梁上,伸手摸着艾蒿的胸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大概不知道,南街上我表叔就没有生育,两个儿子都是表婶借种生的。你看表叔现在儿孙满堂,日子过得多滋润。快闭上你的臭嘴,丧门星。艾蒿第一次,这样对五槐发火。骂完竟呜呜地哭起来。五槐说,算我说错了,我错了。咱俩谁也不怨谁,不管有没有孩子,你我白头偕老还不行吗?艾蒿说,那明天就不用去检查了?五槐说,检查还是要去检查。检查检查也不光是为了生育,对身体也有好处,有病早治,无病我也放心。艾蒿听了,一丝温暖,春风一样掠过心头。
五槐用自行车拐着艾蒿来到了公社卫生院妇产科。公社卫生院的医疗设施很简陋,妇科医生给艾蒿做了简单的妇科检查,又询问了艾蒿平时来例假,白带情况,说,没检查出什么毛病,以后哪儿不舒服再来检査。艾蒿说,我们结婚五年多了,就是不怀孕。妇科医生说,不孕不育的原因很多,那要到地市级以上不孕不育专科门诊去检查治疗。艾蒿把检查的情况出去与五槐说了,五槐说,你没病就好,咱回去吧,以后打听到有什么好办法再治。
五槐和艾蒿回到家里,圈里的那头公猪不见了。昨天把它与小母猪隔离后,它就有点狂燥不安。五槐发现圈墙上的粪窝子开着,一定是它拱开粪窝子上的砖钻了出去。艾蒿着急地说,五槐,赶快去找吧,小公猪跑出去要祸害人家的庄稼和菜园子呢。五槐和艾蒿一东一西分头找。五槐从村东找到村南,看见大狗熊领着他两个儿子碰碰撞撞在莱园子里种黄瓜。大狗熊看到五槐找猪,怒气冲冲地骂起来:五槐,驴**操的,你敢放出猪来祸害人,看把我园子里的土豆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大狗熊马雷人高马大,一张饼子脸,两只罩风耳,鼻子象草莓,两个眼睛骨碌骨碌地似铃铛。削了个小平头,面目上带着一股凶相。他生性暴燥,“****中”又养成一种敢斗敢打的造反派性格,仗着成分好,叔兄弟们多,自己又有身有力,常在村里欺负人。身单力薄的五槐更不放在他眼里。五槐客气地说,马雷,我本想把小公猪劁了,昨天下雨没来得及,它就从圈窝子里钻了出来。真对不起,损坏的菜我赔。大狗熊嗓门粗,说出话来哐啷哐啷的像面破锣。我看就该把你劁了。你赔,都拱出来了你赔什么?告诉你吧,小公猪已被我打死了,在这里,回家拿钱赎吧。五槐走到菜园边上,槐睁树下躺着他家的那头小公猪,头上身上还淌着鲜血。这是被大狗熊和他的两个儿子用铁锨和镢头打死的。五槐说,马雷,谁家没养头猪,跑出来拱你几棵菜你就把它打死,太欺负人了吧。大狗熊说,拱了我的菜,我就要打死它,甭说是猪,你也不行。五槐说,拱了菜我赔你的菜钱,打死我家的猪你怎么赔?大狗熊扔下铁锨走过来,把两只胳膊上的袖子一撸说,你说什么?赔你的猪,我还赔你个驴!告诉你,不拿钱赎死猪你都捞不着,以猪抵菜。五槐说,那不行,我先把我的死猪拖回去,后边找大队处理。五槐上前拖死猪,大狗熊一脚把五槐踢倒在地,五槐爬起来,大狗熊又是一脚。在一边的两个儿子也用手挖了泥往五槐身上糊。刚下过雨的地,五槐象个刺猬,滚得浑身是泥。五槐疯了似的爬起来又骂,大狗熊,****你八辈子祖宗。大狗熊一巴掌打在五槐嘴上,五槐鼻孔嘴角直流血。大狗熊又把五槐摁倒,骑在他身上,左右开弓扇他的嘴。艾蒿跑过来,带着哭腔喊道,大狗熊,你不能这样欺负人。大狗熊骂着,断子绝孙的孤寡东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打死你没有找狗皮的。艾蒿上前拉大狗熊,说,放开他,要打你打我吧。大狗熊一把把艾蒿推了个嘴啃泥,骂着说,地主崽子,打你怎么了。听到打架,街上的人都来看热闹。民兵连长二桩一个尖步冲过去,揪住大狗熊厉声喊道:给我住手!大狗熊知道打架不是二桩的对手,二桩又是民兵连长分管社会治安。站起身歪头看着地上的五槐,嘴里还在不三不四地骂。二桩拉起躺在地上的五槐,对大狗熊说,马雷,你这个大狗熊,黑瞎子掉到井里你熊到底了你,咋能这么欺负人!大狗熊嘴硬反驳道,我怎么欺负他了。他放出猪来给我糟蹋菜园子还不让我打猪。二桩说,猪跑出去也不是人为的,糟蹋了你的菜该理的理该赔的赔。你打死人家的猪又打人,还赖混理。打人犯法,你知道吧。大狗熊说,你个党员村干部不向着贫下中农,却偏向地主老中农,你的革命立场哪去了。二桩说,我是向情向理,放起你那套造反派的架式来吧。又对五槐和艾蒿说,先把死猪拖回去,这事我向支部汇报后再作处理。
民兵连长二桩是转业军人,在工程兵部队服过役,转业前任炊事班长。转业的前一年,他随部队到一边界地区修筑工事,经常发现伙房里夜间少馒头。一天晚上,他俩偷地蹲在案板下准备捉偷馒头的。半夜时分,看见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笼屉前,掀起身上的袍子往里装馒头,他突然拉开灯,大喝一声,把馒头放下!接着上前去抓偷馒头人的袍子。偷馒头人一松手,袍子馒头一起落在地上,赤裸裸地站在二桩身前。二桩顿时傻了眼,发现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个一丝不挂皮肤白皙的年轻女人,他闭上眼让她穿上袍子马上离开这里。女人不仅不走,上前搂住二桩的脖子威胁二轻,抱我上床,不抱我上床,我就贼人,告你强奸我。一桩被逼无奈,抱着女人上了床。女人达到了长期吃工程部队馒头的目的。不久,这事被排长发现了,排长狠批了二桩一顿。二桩是排长带出的兵,私交深厚。事实形成了,乂不敢不报告,就轻描淡写地向连指导员作了汇报。连指导员认为此事不是二桩的主要责任,就给二桩定为革命意志不坚定,违反群众纪律的错误。决定给予党内警告处分,提前转业复员。那年代的个人档案保密性强,二桩的事谁也不知道。后来二桩报批支部委员填表时,支部书记才知道二桩受过处分。二桩身材高大魁梧。在部队受过特殊训练,会打个三拳两脚的,小偷小摸以及大狗熊这样的顽劣青年都惧怕他。
艾蒿扶着丈夫,拖拉着死猪边走边哭地回到家,一路上引起不少人的同情和对大狗熊仗势欺人的气愤。艾蒿给五槐脱光衣裳,把他扶到炕上,给他擦伤。五槐的腿上、背上、腚上被大狗熊踢成了一块一块的茄子皮。艾蒿心痛地双眼含泪,擦完了后对五槐说,你在炕上躺着别动。我去找二桩来验伤。五槐说,算了吧,咱以后惹不起还躲不起嘛。艾蒿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怪不得大狗熊专捏你这个软柿子,就是看你软弱善良。这叫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我去找村干部讨个说法。
艾蒿来到民兵连长二桩家,二桩正在给他爹端饭。二桩当兵走的第二年,二桩娘患脑溢血突然去世。二桩爹年龄比二桩娘大七八岁,失去老伴的二桩爹没人伺候。经常住闺女家,二桩转业后,他又回家来住。二桩当兵前与邻村一个的姑娘定了亲,那姑娘在当地农村里很有名姓的话说是穿玻璃鞋的——名脚。人长得苗条,能唱会跳能说会道。二桩就是在公社宣传队演节目时两人眉来眼去,你拥我抱相识的。二桩参军走的前一天,姑娘来送他,晚上就睡到了一起。第三天随公社的彩车一起把披红戴花的二桩送到县武装部。当时的农村青年,虽然思想没有现在的解放,但一般女青年只要与当兵的定了婚,送未婚夫去部队的头天晚上,都是恋恋不舍地睡在起。这姑娘心高,当时看到英俊魁伟的二桩,觉得日后准有出息。提了军官,可以把她带到部队做个军官太太。二桩的突然转业,破了她的太太梦。她从公社党委打听到二桩转业的原因后,就与二桩划清革命界线,一刀两断了。后来跟了党委的一名干部,成了干部家属。二桩转业后,一直再没找到合适的,伺候着父亲,过着单身生活。
艾蒿进门见到二桩,没说话先怨屈地哭起来。二桩禀性刚烈,心底善良,最见不得女人哭。假如他当时心硬,也不会在部队犯那种错误。他想起今天过午大狗熊打死她家的猪,又打伤她的男人,心中就产生了一种怜悯和同情。二桩拉过一个板凳,拉艾蒿坐下,说,嫂子,别难过,有话慢慢说。艾蒿说,你到俺家去看看五槐的伤,你给俺做个见证人。这事若不处理,俺以后就活不下去了。二桩说,这事不是说好向支部汇报后再做处理吗?艾蒿说,不见伤怎么处理,俺叫你去看看五槐的伤。艾蒿哭着拉住二桩的胳膊。二桩的胳膊又粗又硬,艾蒿一用力,她的手脖子就酸了。艾蒿想到细胳膊细腿的五槐,软绵绵的真不象个男人。二桩爹今天拿着马扎在街口聊天,听到大狗熊打人的事,就对二桩说,大狗熊他爹过去就是咱村里的一棵高草,我当干部时就想拔掉他,现在大狗熊也这样欺软凌弱,好好整治整治他。不能叫他这样混凶霸道,无法无天。
二桩经不住艾蒿的缠磨,与艾蒿一前一后来到五槐家。艾蒿指着五槐身上的伤给二桩看,二桩一翻身龇牙咧嘴地直喊痛。二桩说,这个大狗熊,简直是******蝎尿子,下手这么狠,一村一里的有什么十仇九恨,非刹刹他的威风不可。二桩又看到躺在地上的死猪,说,这死猪我安排二屠夫帮你料理料理,把肉卖了,还能折腾几个钱。艾蒿那盈满泪液的双眼,望着二桩说,二桩兄弟,你要替俺主持公道,艾蒿就要跪下。二桩双手扶住艾蒿那软面似的臂膀说,别这样别这样。我们一定公正处理。艾蒿那双哀伤美丽的双眼,象一只受伤的白鹤,充满了信任、感激与期盼。二桩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近距离端详过一个女人的眼睛了。无名的心跳脸红,身上呼啦啦的热。
艾蒿给五槐放下纹帐,又端着煤油灯捉蚊帐里的蚊子。煤油灯的灯头有花生米那么大,艾蒿手巧,灯头往趴在蚊帐上的蚊子腚上一触,正待蓄势吸血的蚊子腿和翅就被燎掉,象一架被击落的直升机,嗡嗡着掉到炕上。捉净了蚊子,艾蒿又用热毛巾给五槐那几块淤血过多的地方上热敷。艾蒿对五槐的温存体贴,常常使五槐产生三种歉疚感。他觉得这个家完全是由艾蒿支撑着。艾蒿人缘好,东邻西舍,南屋北屋,关系都很密切,她爱帮人,人家也爱帮她,来来往往的已改变了过去那种孤立的家庭环境。自艾蒿来他家后,没白没黑吃苦受累,尤其是伺候病中的母亲,挖屎接尿,几夜几夜的守在婆母身旁不睡觉。他与艾蒿相比,无论是模样身材,心机活路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无怪有人说她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蘑菇生在驴屎蛋上,不相配。前几年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时,他觉得自己家庭成分比艾蒿家的好,还能在家庭出身上找找平衡,如今成分不成分的不重要了,能干活就有饭吃。他觉得和艾蒿就象天平两个重量不等的砝码,自己这头越来越轻,越来越失衡,产生了一种自卑的感觉。五槐觉得艾蒿不生育,也可能是自己身体有病,他想瞅空偷偷地到大医院检查一下,若是自己的问题,他就提出与艾蒿离婚加或说服她借种生育。想到这里,五槐对艾蒿说,艾蒿,不能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现在受欺,老了更受欺。艾蒿快说,我也琢磨这事,等你伤好了,我再找不孕不育专科医院去治治。五槐说,不管什么法子,你能给我生个儿子就行。艾蒿说,听说福建有一个地方卖小孩,邻村抱回好几个小男孩来,小的一生日,大的五、六岁。要不咱先去抱养一个,以后能生个更好,生不出来把他养大了一样有感情。五槐说,中,等我伤好了,去邻村打听打听,有去的一块搿个伙。
三